——入夜,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外头白茫茫的,远端只看得到一些树和建筑物的灰灰影子。

    申时,墨兰准时赴约。看见主位,她便大摇大摆地坐上主位旁的位置,完全不用仆人招呼,俨然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国似的。

    她认得招娣,看到招娣端了一堆青瓷盘进来布桌。

    “啊!你。”她推开摆在桌上的小点心,嫌弃地说:“这些东西我不吃,拿玫瑰糕来。”

    招娣没有理会她,动作极缓地摆着盘子。

    “钦!”墨兰再叫一次。

    招娣还在摆正一个盘子,让墨兰气得拍桌。

    招娣终于有些醒神。“呃?什么?怎、怎么了?”

    “我真不知道,福尔家是怎么教下人的,没家教的丫头。”墨兰鄙夷地说。

    “拿玫瑰糕来。”她才不吃这种粗劣的糕点,她高贵的嘴只吃用最精软的米磨成、并夹以蜜渍过的玫瑰花芯的软糕。

    招娣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消化这句话,她回说:“抱歉,夫人,冬天没有玫瑰花。”

    其他人听了这话,都嗤嗤地偷笑着,笑得墨兰的脸一阵青白。

    她正想再骂,门边传来了宝康的声音。

    “墨当家要吃玫瑰糕,没一个人听到吗?”宝康难得在众人面前显现严厉。

    “这就是你们平日的规矩?”

    大伙见当家发怒了,赶紧冲出去吩咐厨房。

    厨房不会做什么鬼玫瑰糕,他们只好披着蓑衣、顶着新雪去街上寻。

    宝康坐上主位,微笑看着墨兰,微作一揖。“真是失敬,墨当家,你莫要见怪。”

    墨兰娇笑着,纤纤玉手攀上宝康的肩,身子顺势往他的身体依过去。“既然宝康替我说话,我便不在意了。”

    宝康依然笑着,并不回绝这样的亲密。

    招娣痴痴地看着。

    宝康带着笑,瞥了她一眼,她一惊,赶紧低头,继续摆着盘子。

    宝康与墨兰殷殷切切的谈笑声,在招娣听来,竟都是不堪入耳的噪音。

    她咬着牙,将最后一个盘子摆在墨兰面前。

    墨兰见她肮脏的衣服要靠近她,停了谈话,厌恶地推了她一下。

    身子绵软的招娣叫了一声,人向后仰,慌急中她只得攀着椅子,可手上的盘子却摔在地上,碎了。

    “呵,呦?”看着招娣的窘样,墨兰不以为然地哼笑着。“宝康,不是我爱说,怎么你府上的奴仆连摆个盘子也不会好好摆?”

    宝康冷眼看着墨兰。

    那低劣的小动作怎逃得过他的眼?

    不过他想,他没必要在她面前为一个小仆佣说话……

    但真的没必要……吗?

    他斜眼看着招娣,看她什么也不说,闷闷地趴在地上,徒手捡着碎片。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幼稚,不禁对自己感到厌恶。

    这样能制止什么?能压抑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心在涨痛。

    他还是无法不在乎、无法不生气、无法不发怒。

    最后,他深吸口气,努力堆着微笑,继续和墨兰谈着进口孤山布事宜,忽略那些复杂的感受。

    春春进门见状,赶紧搁下手里的东西,帮招娣的忙。

    她触到招娣的手,惊讶地低声问:“招娣,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烫?”

    招娣低着头,摇了摇,什么都不愿多说。

    两人捡了碎片出去。

    一出房,春春急着说:“你发烧了,回去休息啦,今晚我来吧。”

    “不行。”招娣揉揉鼻子。

    “不要逞强啊!你这样子是应付不了那婆娘的。快点,我跟总管说去!”

    招娣打断她.“我不是逞强。”说时,她的心很酸。“当家说话了,当家说我该请身份,努力工作。”她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大了。“那我就努力工作,好告诉他,我没有偷懒,我不会认输。”

    说完,她又倔强的回到厅房里。

    宴席开始,便陆续上菜。

    厨房那里为了让菜肴保温,每道菜都装在有炉子热着的蒸笼里推来。负责接应的招娣,得吃力地将蒸笼搬进来,因为装炉子的车子进不到厅房。

    昏昏沉沉的搬着、搬着,招娣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姐、嗤、嗤、姐、姐!”

    她听了好久才听分明,依着声音,发现了另一边不起眼的小门。

    她昏热的脑子突然醒了,闷热的身子发出冷汗。

    那小门里的人,竟然是她最小的妹妹?她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她战战兢兢地看向宴桌,主客都在热络的交谈着,没发现这处的动静。

    她松口气,吃力的挥着手,使眼色要她离开。

    “姐姐忙,快回去。”她用唇形说。

    没想到小妹竟然摇头,小手握着东西,伸手进来,好像要拿什么东西给她。

    “不要,不要。”招娣摇头,现努力动着嘴唇。“快走,姐姐要生气了。”

    这下可好了,她装凶,让脸更好,小妹反而更着急地要进来。

    招娣便拿着蒸笼,咚咚咚地跑去挡那小门。

    宝康终于发现不对劲,开口间:“怎么了?”

    “没,没什么,当家。”招娣背对着他回答,却欲盖弥彰。

    宝康眯着眼。“上菜。”

    “好,你等等。”

    “马上。”宝康的声音变硬。

    招娣吸了口气,然后无奈的吐出,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向他们。

    她的右腿上正巴着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

    墨兰勾着嘴,嘲讽地笑。“真不专心,上菜上到孩子都带上了。”

    招娣看到,宝康板起脸,脸上很不悦。

    他最讨厌孩子的,却在这重要的诚上让他看到了孩子。

    她明白,她完了,两人的关系已经如冰,约法三章又破了,哪天要她走人,都是她意料中的事。

    宝康不会再宠溺地对她说:不会有人赶你们离开。你们想待多久不,就待多久。

    她会走,她会走的……

    她顶着这责备的视线,沉重地拖着脚,将那蒸笼端上桌。

    “等等。”墨兰突然用筷子抵住蒸笼下的托盘,阻止招娣摆上桌。

    她嗅了嗅,皱着眉问:“这什么菜?”

    “是汤。”招娣说:“炖羊肉清汤,暖身的。”

    “满是膻味,臭死了,撇下。”

    招娣一火,忍无可忍,迳自顶嘴。“这是我们当家特地为您准备的,您怎能这样当着他的面嫌弃?”

    宝康看着招娣无神的面容,她还想着为他的面子争口气?

    他的眼神复杂起来。

    墨兰拔尖地呵笑一声。“宝康,她倒把责任都推给你喽?”她又对招娣说:“你们当家要你们准备的,应该是毫无膻味的羊肉汤,而不是这种劣质品。总之,不准端上桌,污了我的鼻子。”说完,她毫不客气地推开那蒸笼。

    招娣赶紧稳住身子,而且倔了,坚持要把这汤放上。

    墨兰也上了火气,跟她杠上。可手劲却失了准头,竟将那蒸笼给掀翻了,热滚的汤就当着那小妹的头洒下。

    “哇!午午!”招娣想也不想,直觉反应就是将小妹给扑倒在地,让那滚汤全洒在她背上,让她疼得钻心。

    “你这是做什么?”一直沉默的宝康终于开口大吼。

    疼得趴在地上的招娣,以为这句话是冲着她说的。

    她被烫伤了,烫得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她还能做什么?

    墨兰也天真的以为,这句话是送给招娣的。

    可她们都错了——

    “招娣!”宝康慌急地叫,心急如焚地跑到招娣面前,想要扶起她。“没事吧?招娣!招娣——”

    他没办法再漠视不管,他没办法再对她冷漠无情。

    对她,他永远不会像陌生人一样擦身而,置之不理。

    仅仅两天,他就觉得好像自己被她推离了一辈子。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混账又别扭的自己!

    见她全身都被烫湿了,他急的奔出门外,捧了一把雪进来,直接敷在招娣背上。“没事的,很快就不痛——”

    忽然,招娣猛地起身,甩开他碰触她的手。

    “走开!”她瞪着他,“不要碰我!”

    她紧紧地抱着她被吓傻的小妹,像一只被围困的山猫,疲惫却是狠戾地警戒着四周,还有她曾经相信过的人。

    “招娣?”宝康愣住了,他没想过,招娣也会有这种眼神。

    可他醒的很快,他现在只想赶紧处理她的伤口。其他下人们也舀了好多雪进来。

    “招娣,快,听话,让我治你的伤。招娣……“他又向她伸手,

    不料招娣却是惊恐的尖叫——

    “走开,不要欺负我,——我走,我走!”她喊着,抱起小妹就往门外逃。

    宝康不敢抓她,只赶紧跑到她前头,用自己的身体挡下她,

    “招娣,你不要这样!”宝康紧紧地抱住她,后悔极了!他也吼着:“我错了,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们和好,我们来打琉璃,打鬃人,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招娣。”

    招娣根本不听,见他的手缠住她,她像疯狗一样死死地咬着他的手。

    宝康忍着痛,不放开她。

    招娣便对他乱打乱踢,可拳头都是棉软的。宝康这时触到她的肌肤,才惊觉这热度烫的吓人,这根本不是健康人的温度。

    招娣趁他分心,又是一阵猛力的挣扎,宝康怕伤到她,便由着她拉扯他。

    招娣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他往阶下一推,两人滚到雪地中。

    宝康的头被石阶敲得昏账,松开了手,招娣便趁着这时紧抱着她的小妹逃走。

    “招娣!”宝康忍着疼,想去追。

    “宝康!”墨兰在他身后大叫,“你这是什么意思?”

    宝康瞪她一眼,直接叫来传察。“传叔,送客!”

    “你不要这笔订单了吗?”墨兰脸色铁青,再叫。“孤山的春织绝对会让你在南方赚大钱!你不要,我就让给别人!”

    宝康哼了一声。“春织我可以找别人买,品质,价钱都会更公道。”

    墨兰脸色一青。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对,我就是想要得到你,我很中意你!怎样?”墨兰大方承认。

    所以,她真是想不通,她欣赏的男人怎么会看上那种土气的村姑?在食府的时候是这样,在这儿也是这样,她地眼就像针扎似的,容不得那村姑的存在。

    “还有一点,你忘了”宝康笑的从容,“你还是打着福径的主意。”

    话说白了,没必要久留,他就要走。

    墨兰恼羞成愤,

    失了形象,大骂道:“福尔宝康,你今天要得罪顺大行,等于得孤山宫,你以后绝对吃不完兜着走。你不知道吗?有家累的人最好对付!”

    宝康停下脚步,墨兰哼笑,以为她吓到他了。

    宝康回过头,冲她笑、

    “那就来啊。”他说:“但你不要忘了,当一个男人有家累的时候,反而会更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什么都不想要了,他会让自己变的更强,为了家人,连自己都想牺牲。劝你,最后不要招惹这样的人。”

    墨兰的嘴抖着眼神,用这眼神说出的话,绝不是空泛的大话。

    福尔宝康不是福尔尸胡,他是一个靠一条福径就让镜花国繁荣兴盛的先知者,是一个可以带领福百发号跟孤山宫对抗的狠角色。

    “啊,对了,墨当家,我还要谢谢你。”宝康拍了下额,想起还有话说“要不是你今天这样自暴其短,否则,我还真体会不到你的“用心”,真是感激不尽。”

    “什、什么?”这样的讽刺,墨兰岂会听不懂?她气的咬牙切齿。

    今后还有生意,欢迎再来福百发号,我会考虑考虑,宝康作了一揖,“晚了,不送,慢走。”

    客套的说完,宝康潇洒的走人,那背景是任何东西都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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