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彧炎摆驾回宫,又是十天后的事。抵达皇宫时,正是二更天,内务大总管和皇城总都统兵从戎早已等候多时。

    兵从戎一见到銮驾,随即一路护送到金雀宫前,待銮驾停下,他掀起纱帘迎接李彧炎,却被他消瘦的身影和憔悴的面容震住。

    察觉他的怔愣,李彧炎似笑非笑地问:“怎么着?”

    “不……”兵从戎攒起眉。“禀告皇上,泰漠太子已经进入迎宾馆。”

    放眼朝堂和皇城,谁都知道皇上为了寻找皇后而长驻在砂河村落,现在仅有皇上一人独回,教他更不敢问皇后的下落也不敢说出锦上添花的安慰。

    “是吗?”李彧炎淡道,踏上丹墀,直入金雀宫。“从戎,早朝时,宣泰漠太子进永雀殿。”

    “臣遵旨。”

    踏上金雀宫的长廊,经正殿永雀殿踏上街廊,他直往寝殿而去,身后的内务大总管薛格顺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欲推开殿门时才曲身低问。

    “皇上,不知皇后娘娘的下落……”

    “不明。”李彧炎自行推开殿门,里头一如他离宫前的摆设,唯一特别的是,在四柱大床边多了一张小木床,走进一瞧,里头早已铺好裘被软枕,而一旁的矮柜上头则放了小衣裳和小毛帽。

    “皇上,那是皇后临行前要奴才们先备妥的。”薛格顺虽是前朝宫人,但对明小满却相当尊敬,只因她没有架子,更不具傲气,对待宫人心慈人善,所以只要是她的吩咐,宫人们皆甘心臣服。

    “……是吗?”看着那些为数不少的孩子用品,李彧炎的心隐隐撼动。

    “皇上……可要发国丧?”薛格顺大着胆问。

    他顿时一震,高大的身形看似摇摇欲坠,好一会儿才哑声回答,“……不。”

    “皇上可要先沐浴?”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再问。

    “朕累了,你退下吧,早朝前再进寝殿伺候。”

    “可要奴才为皇上更衣?”

    李彧炎摆了摆手。

    “奴才遵旨。”薛格顺随即领着大小太监退出寝殿外,只留下两人值夜。

    他疲惫地躺上床,鼻端却下意识地嗅闻着寝殿内残留的火炉香气,以及床上遗留的妻子气息,闭上眼,她仿佛还在身旁,在他耳边叨叨絮絮地念着——

    “哥哥,火炉要摆在四个角落,尤其是门口一定要摆两个,这样才会暖。”

    “哥哥,都是你啦,我变成青蛙了!”

    “哥哥,不要在掐我的脸,我真的要变成月亮了!”

    甜软的抱怨犹在耳边,但张开眼就是不见她,教他躺在床上犹如置身棺底,绝望得快要葬入土里。

    闭着眼,泪水烧烫,张开眼,满室熟悉,逼得他落下泪。然而,不管他怎么呼喊,还是孤身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眸子由剧痛反转为麻木,直到热意褪尽,守殿太监轻唤,他才起身沐浴更衣,戴上朝天冠,身着金黄团龙袍,腰束革带。

    来到永雀殿,百官跪迎,他木然地坐上宝座,抚着身旁属于她的位置,朝外看去,未亮的天色正飘着雪。

    “吾皇万岁万万岁。”百官的声响唤回他迷离的目光。

    李彧炎微颔首。“众卿平身。”尽管嗓音沙哑,但他清冷的眸仍散发出不怒而威的霸气,直睇着站在首位的段询。“众卿可有事上奏?

    “启禀皇上,露峡水患祸延中州、青州,数千亩良田皆被水淹,百姓流离失所,至于白州近来……”段询上前一步禀奏近月来几个最严重的灾祸。

    他细忖一会,道:“开国库,安置所有灾民。”

    “皇上,但国库……”段询顿了顿。“前朝几乎耗损所有国库,就算如今要开国库,恐怕亦于事无补。”

    “垂阳。”李彧炎低唤。

    身为户部尚书的李垂阳向旁走出一步。“启禀皇上,皇上先前要截直露峡的工程和除砂河淤泥,已消耗不少国银,如今国库现有的白银约有三百万两,黄金一百万两,就算全部倾尽,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再加上今年的粮收不佳,粮库所剩预计只能应付宫中约半年的吃食。更重要的是,水患冲毁了煤矿,加上今年盛雪,火上势必不足。”

    李彧炎面色不变。“垂阳,传朕旨意,李氏凤凰门全力赈灾。”

    “臣遵旨。”

    “皇上,何不将凤凰门纳入国有?”

    自李彧炎登基后,数十人封地授爵,六部几乎大搬风,唯有李家产业仍独握在他手中,并未纳入国有,而是改设为凤凰门。

    除了李彧炎和他手中的火凤令和水凰令之外,谁都不能调动李氏旗下商队。

    “何必?”他淡问。

    不将凤凰门纳为国有,是因为他另有打算,那是他有朝一日的退路,但那条退路因为小满儿的失踪,恐怕已变得无路可退。

    “要是皇上不在宫中,臣才能及时替皇上分忧解劳。”段询沉声道。“要不,皇上若能够留下水凰印,臣便可以早点调度,让百姓快些脱离灾祸。”

    李彧炎闻言,没来由地笑了。

    这一笑,教百官愕然,就连上官凌也难解。

    他先是扬唇,而后低低笑开,直到最后化为难以遏制的大笑,教百官面面相觑,可才刚转开眼,便见他倏地敛笑,拿起挂在宝座边的手炉朝段询砸去。

    段询一时没有防备,额头遭击,惊得他瞪大眼,还未开口,便见李彧炎眸色冷鹜如魅,声薄如刀地质问。

    “为何你要带皇后前往砂河搭船?”

    他惊愕地说不出话,没料到皇上竟会在百官面前令他难堪,更没想到他会在回朝的第一个早朝上质问他这件事。

    “你明知道皇后即将临盆,亦知道砂河河底积泥,在秋风正起之际要是搭浅底船,船身容易被风打翻,为何还挑选了浅底船?”李彧炎目眦尽裂,像是恨不得将他拆卸入腹。

    “……臣,臣只是因为皇后想要迎接圣驾,所以臣……”

    “你到底有何居心?”

    段询双膝立跪。“皇上,臣无任何居心,只是应皇后要求而行,翻船事件,臣亦倍感愧疚,还请皇上降罪。”

    “降罪?”李彧炎冷面带邪。“好,来人,将段询推出西门,斩立决!”

    他顿时瞠目结舌,上官凌见状,赶紧上前一步保人。

    “皇上还请息怒,宰相并无蓄意之心,况且皇后只是下落不明,此举恐怕会殃及皇后的福泽,还请皇上三思。”

    段询惊魂未定,傻看着挡在身前之人,一时之间,不知该痛恨自己竟落得需要玄人救援的难堪,抑或是该感谢上官凌的宽宏大量。

    李彧炎微眯的黑眸迸现快要失控的危险光芒。“来人,摘下他的冠帽,扒下他的绫袍,押入大牢。”

    “皇上,要是因此而免去宰相官职,天下百姓将不服。”亦属段氏家族的礼部尚书出面谏言。

    “谁敢不服……就埋了谁。”冷哑话音,残酷的令人心头发麻。

    此话一出,朝上官员莫不倒抽口气,难以置信向来仁厚待人的皇上,竟在失去皇后之后变得如此骇人。

    一时间永雀殿上鸦雀无声。

    “启禀皇上,泰漠太子穆纳岳求见。”

    幸亏殿外侍卫及时走进殿内禀报,化解了殿内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凝滞感。

    “皇上,泰漠太子到来,不宜在这当头革去宰相一职。”上官凌淡声提醒。

    他闭了闭眼,沉默半晌,才冷声道:“宣。”

    殿外侍卫接旨,随即走到殿外高喊:“传皇上旨意,宣,泰漠太子觐见。”

    外头一声声地唱吟而去,而殿内,段询狼狈地站起身,已是一身冷汗,始终低垂着眼,不敢再对上李彧炎的目光。

    一会儿,穆纳岳来到殿外,身后还跟着一名带着垂帘帷帽的女眷。

    “泰漠太子穆纳岳,拜见金雀凤皇。”他一身立领胡服,掀袍单膝跪下。

    虽说他与李彧炎有几分兄弟情谊,然而在朝堂上还是得恪守礼仪,必须尊称他一声凤皇。

    “殿下平身。”李彧炎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本殿下算算时间,皇子该已诞生,虽说凤皇没有广发帖子,但本殿下还是厚着脸皮来了。”他笑得飒爽,摆了摆手,身后女眷随即向前一步,递出一只木盒。

    “本殿下听凤皇提过皇后向来怕冷,所以这件阴貂斗篷是要送给皇后的,里头还有一件娃儿可穿戴的小斗篷,还请凤皇转交给皇后。”

    他双手呈上,殿旁的薛格顺随即向前接过,再呈到凤皇面前。

    李彧炎恍惚地打开木盒,里头一大一小的斗篷更让他眸色涣散,仿佛身在,魂却已追入黄泉。

    百官见状莫不皱拧眉头,就怕穆纳岳会让皇上更加失控。

    “对了,这位是本殿下的宠妃,今日特地带她前来,就是等着喝皇子的满月酒呢。”穆纳岳热情挽着身旁女眷,大手拿下她遮住面貌的帷帽,催促道:“月盈,还不赶紧向凤皇请安。”

    只见那女子袅袅婷婷福了福身,羞涩抬眼,软声请安,“月盈拜见金雀凤皇安康。”

    熟悉的软嗓和熟悉的娇柔语调,使李彧炎像被什么无形力量定住,好半晌,才缓缓望向站在殿上的女人,下一瞬间,心猛地一震。

    “……小满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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