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喜冷笑道:“刘先生,你认为这个故事是真有其事么?我是个粗人,但有些事情我爱动脑想一想,哪有射箭把箭杆也射到石头中去呢?这事绝不可信。”

    刘玉尺平时擅长察言观色,在一般情况下,不会与闯营将领发生争执。但今天他喝了酒,正处于兴奋状态,再者看李双喜是个年轻将领,不想被他小觑,所以继续争辩道:“这可是‘史记’上写的明明白白的呀!”

    旁边一名秀才也带着三分酒意附和说;“这‘史记’我是读过的,文章写的真好。”

    刘玉尺接着道:“这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原话,没人怀疑过。‘史记’是千古不朽之作,上同‘左传’、‘国策’,下同‘汉书’,都是光辉万丈的,李广射石的故事是‘史记李将军列传’中的一篇,写的明明白白,岂是玉尺所敢杜撰?”

    李双喜轻蔑的笑了笑,道:“你们读书人满肚子墨汁,说话动不动就引经据典,但好多书上写的东西,都是人云亦云,自己不动脑筋想一想对错。我虽然是大老粗,没读过什么书,不过遇到事情总是要想一想对错。我十岁加入闯营,就开始学射箭,今年二十二岁,十二年间,我射过不计其数的箭,也看将士们射过无数箭,哪有箭能射入石头,就是一块泥巴也射不进去。说射箭能把羽毛也射入石头,更是瞎扯了。不信,大家可以试一试,不用射石头,就是能射入砖头、土坯都算我输。”

    这番话说得刘玉尺和一番刚才附和的秀才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李岩和傅宗龙都觉得李双喜的见解很新鲜,出乎意料,但仔细一想,又真是这个道理,可见李双喜也是一个有心计的青年。

    李岩不想刘玉尺太尴尬,就笑着为他解围,“双喜说的有道理,李广射石的故事虽然写在史记当中,不过仔细一想,确实不太可能。大概后来读书人也有些怀疑,班固在写汉书的时候,就把‘没羽’两字改成‘没镞’,这镞就是箭头,汉书上只说把箭头射入石头当中了。”

    李双喜微微摇头,道:“就是箭头也不行,箭头也射不进石头,从来我没见过谁能把箭头射入石头当中,你们有谁见过?义父天生神力,能拉三十力的硬弓,百步之外能射穿双层棉甲,可是我看义父也不能射入石头。”

    张鼐附和道:“对,我见过义父射箭,不能射入石头中。”

    范青忽然在座位上笑起来,道:“在商洛山突围那次,我们去捉周山那回,我亲眼见过闯王射箭,一箭射在悬崖的石头上,迸出来火星,又被弹了回来,那石头只掉了一点皮,这是我亲眼所见。”

    听范青这样说,众人就没有敢反驳的了。李双喜笑道:“看看,我说的对吧!义父那么大的膂力,也只能在石头上迸出火星,射掉一点皮,不可能射入石头。你们读书人脑筋太死板了,把书上的话都当成对的,不自己用脑子想一想,真是太可笑了!”

    刘玉尺有些尴尬,但范青已经发话了,他也不敢反驳,只是尴尬的笑道:“太史公写史记,洋洋数十万字,也许这个故事未经取证,也是有的。”

    傅宗龙忽然笑道:“这射石没羽的事情,古书上好几个地方都提到,不专是对李广说的。司马迁写在李广身上,别人就写成另外的武将身上,其实都不足凭信。”

    刘玉尺自恃读书很多,不大瞧得起李岩和傅宗龙,他却不知,李岩和傅宗龙一个举人出身,一个进士出身,都是才学丰富,读书比刘玉尺多的学者。

    只听刘玉尺反问道:“请问傅学士,不知还有哪些书上提到过射石没羽,敢望赐教?”

    傅宗龙微微一笑道:“吕氏春秋有一篇,写‘养由基射兕中石,石乃饮羽’,养由基是古代神射手,他要射野牛,结果射中了石头,于是不但箭镞射入石头,连箭杆和雕翎都一起没入石头。还有刘向的‘新序’中也说楚熊渠夜行,见到一块石头,以为是老虎在卧着,弯弓射了一箭,结果射石没羽。”

    李岩也笑着补充道:“史记上李将军列传其实并没说是射石没羽,而是说‘没镞’,汉书上说的是‘没矢’。刚才刘先生说史记、汉书上都说射石没羽,恐怕是记错了。那‘矢’是包括箭杆而言的,箭羽也在其中,但毕竟还是没说‘没羽’二字,如今所说的‘没羽’不是书上原话,而是从‘饮羽’来的,这‘饮羽’二字最早见于‘吕氏春秋’。”

    听了李岩和傅宗龙二人引经据典,将他刚才说的话驳斥的体无完肤,刘玉尺不禁脸孔通红,只觉得热辣辣的,不知说什么才好。袁时中也觉得自己脸上很没光彩,虽然依然挂着笑容,但笑容也僵硬了。周围几桌举人秀才士子,本来都以为闯营的将领不过是些粗人,那想到军师和学士都是这般才学过人,学富五车,这些人都不禁对刚才自己在酒桌上的高谈阔论有些惭愧,对闯营众将也收起轻视之心。

    范青和李岩、傅宗龙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十分有趣,但他也不想让袁时中太过尴尬,便举起酒杯笑道:“咱们一边听故事,一面用故事下酒,来干了这杯。”

    众人连忙端起酒杯,共饮了这杯。刘玉尺见没人替他说话,感到孤立和难堪,他心中暗暗生气,不得不端起酒杯,道:“闯营各位将领和先生都见识不凡,佩服,玉尺佩服!”

    李双喜见李岩向他使了一个眼色,知道李岩不想让袁时中太尴尬,便笑笑道:“刘先生其实学问比我高的多,只是太相信书本了,把书本上的话句句都当成真的,不敢怀疑。我就不同了,没读过书,对那些大家、权威之言,没什么敬畏之心,所以反倒能发现点毛病出来。其实人哪有不犯错误的,就算孔夫子也有说错话的时候,对不对?”

    李岩笑道:“是啊,孟子就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上不可靠的东西很多,有时候颠倒黑白,有时候隐恶扬善,有的地方是根据传闻,道听途说,有的地方则是故意栽赃,种种情况,不胜枚举。”

    大家听了这话,纷纷点头。正当酒宴又开始热络起来的时候,忽然吴汝义进来,在范青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范青立刻脸上露出不快神色,道:“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马上就来了!”

    范青脸色变得非常阴沉,低声道:“好吧!来到之后,就把他带进来。”

    同席的众人见范青脸色难看,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登时都停止说笑,连端起酒杯都悄悄放下,田见秀忍不住问:“大将军,出了什么事?”

    范青没作声,眼睛望着大厅外面的,等待吴汝义带那些人进来。

    李友是刘宗敏的副将,原本在青年将领中排名第一。可是刘宗敏和范青闹别扭,从攻打开封开始就称病不带兵马,这也让李友在军中地位下降了许多。现在连李双喜、张鼐这些原来的小将带兵的数量都超过了他。而李友不受范青重用,只能干些运用粮草,维持地方治安之类的任务,攻城拔寨,领兵作战是轮不到他的,这也让他十分郁闷。

    这次豫东作战,李友的任务是运送粮草辎重,可他不甘心只做个管理后勤的将领,就自作主张,带领数千人马,向东行了一百多里,到了商丘东面的夏邑。因为夏邑的县令已经逃走,县里百姓听说是闯营的人马,个个欢喜,打开城门,焚香迎接,于是李友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夏邑,还从夏邑带回来一些父老,向闯营表示投顺,以显示自己的功劳。

    他洋洋得意的带领一群百姓走进院子,他自己走上台阶,进入大厅,向众将拱手,简单说了事情经过。

    范青皱眉道:“可骚扰百姓了么?”

    “没有,秋毫无犯。”

    范青又问:“你是奉了谁的将令,前去夏邑?”

    李友道:“末将未曾奉谁的将令,因为大军攻破了商丘,我见没有别的事情,就想‘咱们闯营的宗旨本来就是剿兵安民,解民倒悬。哪里百姓被官军欺负,咱们就应当伸手解救。我见夏邑还在官兵手中,所以就带着手下人马到夏邑去了。”

    范青冷笑一声道:“你可知道,我有令在先,以后行军打仗,不管什么事情,没有我的将令,不准擅自行事。如今人马众多,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个样儿,自己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如何能使全军上下如同一个人一般,做到有令则行,有禁则止,那不是乱使为王了吗?”

    李友涨红了脸,拱手道:“大将军,我只是想为咱们闯营尽力,报效闯王、夫人的栽培恩德,没有事先请示大将军,确实有不妥当之处,请大将军处罚。”

    范青一听这话,心头火起,自从他当上大将军以来,在军中威势日重,大大小小的将领见到他都恭恭敬敬,甚至噤若寒蝉,连田见秀、高一功,刘芳亮这三名老将也十分尊重他,对他恭恭敬敬。而现在李友只说报效闯王、夫人恩德,却对他的将令只字不提,显然是藐视他的权威。

    范青脸色严峻,略作沉吟,用平静的声音向刘芳亮问道:“刘将军,你说该如何处分?”

    在场的大将还有田见秀,谋士有李岩和傅宗龙,范青却偏偏询问平时与李友不睦的刘芳亮。

    刘芳亮冷冷一笑,道:“擅自带兵离营,大将军军法如山,不可轻饶。”

    范青手一挥道:“违反军纪者斩,推出去斩首!”

    众人一听皆是大惊,李友怎么也算闯营中一名出色将领,怎么说斩就斩了!

    李友也是变了脸色,忍不住叫道:“我是闯营将领,你要斩我,也要通报夫人。我不服,我要向夫人申诉。”

    范青冷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是大将军,统领诸将,有阵前斩将的权力。”接着大声喝道:“推出去,斩了!”

    田见秀和李岩同时拱手,叫了一声大将军,田见秀道:“大将军,李友是咱们老八队出来的战士,这些年风风雨雨,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立下许多功劳,请大将军开恩,饶过他这一次,让他以后在战场上立功赎罪。”

    李岩也道:“大将军,李友是总哨刘爷的副将,是闯营的高级将领,不同一般的将士,你若斩了他,只怕总哨刘爷和夫人那里都说不过去啊!”

    范青哼了一声,对李友道:“田将军和军师给你求情,你若叩头认错,我饶你死罪。”

    岂料,李友一直做刘宗敏的副将,霸道惯了,他昂首挺胸,大叫道:“我只犯了小错,你凭什么杀我。我是总哨刘爷的副将,只有总哨刘爷和夫人才有资格处决我,你不过是个秀才出身的逃兵,凭什么杀我?”

    李友这句话直接掀开范青的老底,触怒了范青,范青眉毛一竖,眼中露出杀气,怒道:“你当我不敢杀你么?”随即望向田见秀和李岩,道:“你听听他说些什么,这没上没下的东西!”

    田见秀也很焦急,连忙对李友道:“你不可对大将军无礼,快跪下叩头求饶。”

    李岩也没想到李友能说这么无礼的话,他皱眉道:“李友,你这样对大将军无礼,只怕夫人和总哨刘爷也保不了你,快叩头认错,大将军心地仁善,也许会饶你性命。”

    俩人都劝李友服软,岂料李友还是梗着脖子,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范青,你趁着闯王昏迷,窃取闯营大权,排除异己,我李友就不服你。”

    大厅中的人都是吃了一惊,没想到,李友说出这样的话,把闯营的矛盾都给说出来了。有些人心中不禁暗暗担心,自己知道了闯营的矛盾,不知会不会招来祸患,不禁有些后悔今日前来赴宴。

    范青脸上现出杀气,李友这样逼迫他,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底线,简直是在找死。

    “把这厮拖出去斩了!”这次范青是向自己亲兵发令了,蓝应城领着几名亲兵大步上前,反剪李友双臂,将他拖了出去。田见秀急了,连忙站起来,拱手道:“大将军不看僧面看佛面,请大将军看在总哨刘爷的面上,暂且留他一条性命。”

    范青不做声,只是微微冷笑,刘宗敏都不给他面子,他为什么还要反过来看他面子?李友这样桀骜不驯,出言顶撞于他,如果他不处置,以后在军中还有什么威信。

    片刻功夫,一个人头拿了进来,只见李友头颅的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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