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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碰冷水当头泼下,两位小姐都怔了一怔。

    这位石公子讲起话来还真是一针见血。

    尽管是事实,但纪尉兰不太服气,便反问:“石公子言下之意,是认为有比太子更好的储君人选咯?”

    他略整衣衫,从亭椅上站了起来。

    小雪赶紧移步到他身边,怕他脚步走不稳,想搀扶他。

    石履霜身体虽还虚弱着,但还不至于孱弱到需要人搀扶才能行走。

    他避开冉小雪搀扶的手,看着天际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落雪道:“事实上,我不在乎这国家由谁当家做主。太子也好,其他人也罢,只要肯给百姓们一条活路走,谁登上帝位,在我而言都没有差别。”

    这话说得十分冷峻,教冉小雪没法子再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劝他多饮一杯热茶,只得放任他踏进冰天雪地里。

    这人,一身灰蓝色长袍,墨黑长发,走在茫茫白雪中,仿佛宣纸上晕染开来的一点墨迹,那落寞的背影教冉小雪忍不住看了许久。

    久久,亭子里,茶烟依旧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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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尉兰连着几日观察石履霜,在今日总算得到一个结论。

    “人不可貌相,不是么?”

    冉小雪微转过头来,以眼神询问何意。

    纪尉兰说:“石履霜这人明明清雅俊逸,一颗心却冷得有如冬天的冰霜。我敢说,他就算站在雪堆里也不会觉得冷。”只因他内与外同样冷冽啊。

    本来,第一次见面时,纪尉兰还觉得这个人相貌很好看,曾稍微留意了一下,谁知道他骨子里竟是个傲慢无礼的人。

    闻言,小雪唇边缓缓浮出一抹笑意。她走到好友身边,并不评价石履霜的为人,只轻声道:“对不起呀,尉兰。”

    纪尉兰眉角微挑。“好端端的,说什么对不起?”

    “我应该自己照顾他的,却把人寄在你这里,累了你。”尉兰家境富裕,一出生就过惯好日子,哪里曾伺候过人,这阵子代她照顾石履霜,是委屈了点。

    纪尉兰确实有些委屈,但主要是因为石履霜这个人脾气不是很好的缘故,跟冉小雪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个明理人,不会为这点小事怪罪朋友,更甭说……

    “小雪,你知道你其实没有撞到他吧?”

    那夜她们在慌乱中误以为自己撞伤人,一肩担起责任后,纪尉兰总觉得事情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后来,她一方面请来大夫治疗石履霜,一方面又花了些精神回到出事地点,想确认这场意外的责任归属。

    几番打探下,这才知道石履霜并不是因为被马车撞到才受伤的,而是早就受了伤倒在街上。问过大夫,他一身内伤应是被人殴打所致,或许那天晚上是遭到劫掠了……当天户外极冷,若不是小雪停下马车救了他,兴许他早已冻死。

    但人既已请入家中,总不能再把他扔出去。更何况,如今他“似乎”失去部分记忆……可每每见石履霜以皇朝律典提醒小雪要负起全责时,她都有些气闷,想把事情说破。

    “嘘。”小雪揽着好友肩头,在耳边低语:“别说,尉兰。”

    她当然知道自己没撞到石履霜。那天她停下马车时,距离他躺下的位置还足足一尺远呢。只是雪夜里视线不清,当时她又太过紧张,一时间没多想,就将责任揽下。事后几天冷静下来,才想了个明白。

    尽管如此,她却不打算再澄清这件事。

    “那么,就这样……”养着一个石履霜?纪尉兰问。

    “就这样吧。”养着一个石履霜。冉小雪说。

    她看得出来石履霜这人心高气傲,假使知道了事情原委,一定会立刻离开。但他伤势尚未痊愈,外头又下着大雪。他家世寒微,身无分文,倘若在这时候让他走,岂不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么?

    那还不如,先养着他。

    反正家里不穷,她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他饿着。

    既然人都救回来了,当然要救到底。

    说到这里,冉小雪突然赧然一笑,从袖袋里取出一袋铜钱来。“尉兰,这给你。”

    尉兰只瞥了一眼,并未收下。

    “这做什么?”纪家经商,钱,她家多的是,小雪干么拿钱给她?

    怕说出来讨打冉小雪强把钱袋塞进尉兰手里才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请谷雨代理我的职务,得快回去才行。这些钱是我这几年积下来的,你收着。”

    冉氏是大家族,每月各房开支都有家长发给。她是小姐,固然不愁吃穿,但零用方面,可就得自己节度了。毕竟不像姐姐惊蛰已经出仕,每月有固定的俸禄;好在她已经习惯穿旧衣服,每季更衣钱几乎都没动用到,正好拿来救急。

    “收着做什么?”纪尉兰还是不明白。

    冉小雪嘿嘿笑道:“收下来好当石履霜的伙食费啊。”就说那男人暂时由她养了,她当然得出钱。

    纪尉兰脸色一黑。“你还真付钱给我!一个二八年华的官家小姐出钱养男人,说出去能听么?”

    冉小雪当然知道这话若传了出去,会难听到什么程度。虽是一片好意,但许多事情一旦传扬开来,难免会扭曲原貌。

    “就是因为不好听,才一定要把伙食费给你呀。”冉小雪择善固执地说:“尉兰,别忘了你是个‘不仕’,你选择遵守前朝女子的三从四德,我怎么能把石履霜交给你养?”

    “算你……言之有理。”纪尉兰讪讪说道,总算愿意收下伙食费。数了数袋中铜钱后又道:“这些只够吃半个月,倘若半个月后他人还在我这里,记得再补伙食费过来。”想了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等他可以离开时,他的诊疗费和住宿费,我再一并和你算。”

    冉小雪哈哈一笑。“当然!他的帐就记在我头上吧。”

    “冉小雪你这个滥好人,我怎么会交上你这种朋友。”

    对此评价,冉小雪欣然接受。“正因为我是这样的我,所以尉兰才会愿意当我的朋友啊。”

    “唉……”纪尉兰轻叹了声。

    “怎?”

    “冉小雪你若是个男人该有多好。”

    “咦?”

    “这样我就不用烦恼要嫁给谁了。”除却同是女儿身这一点,冉小雪的个性、气质完全符合她的喜好啊。

    搔搔发,冉小雪粲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了。”

    两名少女笑闹一番后纪尉兰总算甘愿放好友离去。

    而这厢,回到纪家东厢客房的石履霜正凝视着铜镜中的自己。

    他已经许久不曾照见过自己的面容,此刻,磨得十分光亮的铜镜清楚照映出他的容颜。

    一张卑劣的容颜。

    他比谁都清楚,为了留在京城,他说了个谎。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两个月前,身上盘缠用尽时,他去了一家大户人家当塾师。孰料那户人家心性纯良的小姐因看了些风花雪月的稗官野史,自以为爱上他,对他表明心迹,不管他怎么阻止,还是告诉她父亲希望能嫁给他的心愿,甚至准备与他私奔,连包袱都收拾好了——而那时他尚不知情。

    出事那天晚上,他被知道这件事的无良富人命令家仆将他痛殴一顿后,赶出大门。他连件厚一点的冬袍都没能带,负伤走在街上,昏倒之际,他只听见马匹鸣嘶的声音,之后自己是怎么被带到纪家来的,他没有印象。

    受伤过重,昏昏沉沉、半死半生之际,冉小雪的声音进入了幽暗的梦境中,将他带回人世。清醒之时,他几乎没考虑就决定要这么做。

    无法返乡的他,科考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不能回头。倘若必须捉住眼前的浮木才能换得一线生机,那么,就是要他撒一个谎来圆满这件事,他也不会觉得有愧于心的。

    当他一眼看出纪尉兰较为精明世故,不是能唬弄的对象时,立即决定冉小雪才是他要捉住的那根浮木。

    不能怪他,是冉小雪太天真。

    帝京物价昂贵,居不易,冉小雪是官家小姐,有能力庇护他。

    这是利用,他知道。

    为这小小的利用,往后若有机会,他会回报她的。

    那一年,风雨欲来,仿佛连草木都有所知觉,春天来得特别晚,是个冷春。

    尽管石履霜嘴上说不管是谁当政,只要赶紧恢复科考就好。

    然而随着新帝登基的日子逐日逼近,帝京的百姓们纷纷耳语着即将继位的帝王,以及寻常人不知该如何探询的天命所在。

    他是皇朝子民,自然也熟稔这一切。

    皇朝百姓相信,唯有得到上天承认的君王,才能带领国家走向繁荣;也唯有拥有天命的上天之子有资格在园丘继位而不会受到天惩,被天雷当橱毙。

    连续下了许多天的雨,偶尔还伴着隆隆雷声。

    他翻过历书,推算日子,知道这雨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没有那么快停。从冉小雪口中得知新帝登基之日,百姓们可以在帝王出宫时夹道围观,但无法靠近祀天所在的郊庙园丘。

    虽说无论是谁当上这国家的君王,跟他都没有关系;但他有时不免怀疑,自己的等待究竟有没有意义……

    他一心期盼出仕,但倘若统治着国家的君王并不值得追随呢?

    “履霜,低首。”

    冉小雪的声音混着雨声,几乎被车轮与钟鼓声掩盖。怕他没听见,她衣袖横来,试着压低他脸庞,以免被人发现她私下带人混入郊庙。

    由冉氏主导的这一场祭天仪式,在皇朝现任春官长与礼部卿的统领下,已经做好所有准备工作,就等吉时一到,新帝麒麟从丹凤门出,车架行至郊庙,在园丘完成登基大典。

    石履霜此刻身穿冉小雪为他准备的祭祀冠服,假扮成助手,混在人群之中。

    先前,只为她一句:“履霜,跟我来。”当时他还不知道她准备带她去什么地方,直到换上祭祀冠服,往南郊而来,这才明白她的用意。

    身边传来少女低语,他略低眉,在帝王车架驾临时,微微垂首,但足以让他瞧见在园丘前,为表对上天的敬重,下了车辇改采步行的幼帝。

    雨势逐渐加大,丝毫没有因为今日是个重大的日子而有缓和趋势。

    这么个不方便的日子,竟是帝王登基吉日?

    远远望去,身着冕服的幼帝腰间配着一把几乎超过她身长的宝剑,看起来有点滑稽。

    冉小雪只是个助祭生,带着他与一些低阶的春官府执礼官员站在一起恭迎帝王驾临。

    半晌,幼帝已在众人簇拥下登上石阶。当所有人都停在阶下时,只剩她一个人继续往园丘正中央踽踽独行,步履十分沉重。

    也是,这么大的场面,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那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正如他原本预期那般,石履霜不相信这样一个才六岁大的幼主有能力治理好国家。瞧她站得那么矜持,此刻心里必定在发抖吧!更甭说,万一天命不在其身……今日雷声隆隆,其中一道雷可会打在这年幼君王身上?

    “履霜,行礼。”冉小雪低声提醒。

    不后悔带他来这里。纪家花亭闲谈那日,履霜看起来十分愤世嫉俗,且对未来不抱乐观期待。他当着她面背转过身时,落寞的身影像是落在平静水面上的一片槐叶,沉在她心版底。

    后来又听尉兰提起,在纪家修养的他,食欲不佳,也不曾显露笑容。

    她既已决心帮他一把,怎好坐视他如此颓丧。

    一个人倘若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期待,如何能够得到幸福!

    所以,她带他来。

    来园丘这里后,看看即将继位的帝王,看看这国家将要走向什么方向。

    当然,初初计划这一切时,还是有点担心会被发现的。

    好在今天所有的冉氏族人都很忙,忙到没空理会她,只除了她这个还没有正式官职的冉氏之一、受到先祖庇荫、得以在这种大场子里挂名助祭,身旁其他人虽不识得履霜,皆以为他是冉氏家仆。

    冉小雪留意仪式的进行,问或提醒石履霜低头、行礼;然后,也跟所有人一样,将目光投注在站在园丘正中的那名幼帝身上。

    蓦地,一道闪电击在幼帝脚边的石板上,瞬间激出电光石火,而后一个人影窜出,跃上只有帝王才能站立的园丘——

    “这小娃娃怎么能当一国之君!老夫比她更有资格统治皇朝的百姓。”

    果然来了!幼主继位本身就是个大问题。皇朝老百姓石履霜冷眼看着同样流有皇室血脉的东麒侯,在众人面前否决幼帝继位的正统性。

    冉小雪特意带他过来观礼,不知有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石履霜瞥她一眼,发现她正紧张地握着双拳,似在为幼帝担忧。

    园丘正下方,太子少傅清冷出声:“侯爷若对君王不满,也要先得到上天允许;但侯爷果真能获得天命么?”

    这话听起来很挑衅哪。天命这种事,看不见、摸不着,到底落在何人身上,又有谁能证明?

    石履霜才这么想,就见群臣、牧守与诸侯在无形中分成两派人马,分别站在园丘之上的两名帝王候选人左右。

    “履霜快来,要选边站了。”冉小雪拉着他的袖子,让他一时不察就跟着站在幼帝身后,与所有冉氏站在一起;而冉氏自是尊奉正统继任者。

    接下来戏剧性的发展,教众人全惊呆住。

    在大史与巫祝的祝祷下,幼帝与东麒侯在仪式中,一同高举手中宝剑,准备领受上天旨意,没想到此时有一道天雷劈下,竟然直接劈中东麒侯手上佩剑……

    这是当然的了。石履霜心想。东麒侯手上佩剑乃锻铁打造,在这种大雨天中,本来就可能引导雷电,他手又举得那么高,幼帝身量才多少,就算举直了双手,也不及东麒侯来得容易被雷劈……

    然而这一劈,却劈出了一场叛乱,竟有人对幼帝拔出了剑,显然早有预谋——

    “履霜,快退到安全地带!”冉小雪留意着情势,早早收到家人的暗示号,拉着他一同退进郊庙后方,让皇朝夏官长统领的甲士一拥上前,将叛臣一网打尽。

    不消时,混战结束。

    当石履霜站在众人之后,看着人群对幼帝高呼万岁之时,他的目光却停驻在幼帝身后那带着面具的男子身上。

    那个人,少傅娄欢,似乎已经准备好要带领皇朝走向由女帝统治的新局了。

    皇朝史无前例的首位女帝,是么?

    原来他要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将来。这就是冉小雪要他亲眼看见的吧?

    皇朝的政局会逐日稳定,被耽误的这一年,他可以抑郁度日,当然,也可以好好休养生息,静候时机来临。

    一只温暖小手如他深陷梦靥时那般,坚定地握住他的手,片刻。

    石履霜猛然回神,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坐上纪家马车,正要离开郊庙。

    冉小雪笑望着石履霜,道:“你瞧,我说的没错吧。皇朝盛世可期,履霜实在不必为前程忧心啊。”

    一个即将来临的盛世,怎会让人才遗珠沧海呢。

    “……小雪不也受到耽误?”

    “不一样。履霜是状元才,我呢,得有很好的运气才能登第。说实在话,停考一年对我来讲说不定是好事,至少暂时不必面对家人的失望……所以,我们的处境还是有些不同。”

    石履霜凝视少女良久,方忍不住开口说道:“……谢谢。”

    冉小雪仰着脸,嘴角翘起。“所以,是朋友了?”

    “……不。”冉小雪于他,是恩人。

    然而他不能承认,他一开始心思就不纯良,现在更不能说出真相,坦承自己其实没有被她撞倒。一步错,步步错,就是指他这种处境吧。

    早知她如此善良,当初就不讹她了。

    “你其实不必为我做这么多。”他不值得。

    但小雪仅是微微一笑。“怎么不必?履霜是我的责任啊。”

    她说得极自然,是真打从心底这样认定。

    然而石履霜并未因此而欢喜,相反的,他阴鹜地看着她,须臾才别开脸道:“那天夜里,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你并没有撞倒我……”

    不知怎地,冉小雪觉得说话有点结结巴巴的石履霜很是可爱。

    她忽地推开马车前方隔板,向纪家的车夫交代:“纪林,待会儿经过东御街时,先放我下来,那里离王宫近,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了,石公子就麻烦你送他回府。”

    车夫应诺。冉小雪这才回过头道:“可惜,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不能重来一次的,履霜。”

    石履霜蹙起眉,听见冉小雪说:“虽然这样讲很不道德,但我很高兴那天撞倒你的人是我,所以请履霜不要再说我其实没撞倒你这种客套话,我是真心想负起责任,不是闹着玩的。”

    多么令人费解的一席话。

    许多年后,石履霜才明白,在冉家,冉小雪一向是其他冉氏的责任,能对别人负起责任,在冉小雪而言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他是头一个要求她负责到底的人。

    她因此认定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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