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巧遇”,汪树樱把床打开,将杜谨明拖到床上放。

    他身躯庞大,脚挂在床外了,某个东西从他外套口袋掉出来,是皮夹。皮夹摊开的那一面,汪树樱看见他的身分证。

    明明是他的相片,名字却是“杜谨明”。

    杜谨明?汪树樱捡起皮夹,里面有他的名片。名片没有写他的职称。只是简单的写了旅馆地址跟他的电话——

    精英商旅、杜谨明?

    所以名字也是假的?还有什么是假的?工作也是吧?

    汪树樱瞪着床上的混蛋。

    好,好极了。全都骗人的是吧?汪树樱抓了桌上的书往他身上扔,又抓了一包餐巾纸砸向他的头,全都是死不了人的惩罚。汪树樱叹息,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唉。皮夹丢一边,深呼吸,冷静冷静,现在不是发飙的时候,人命比较重要。她跑去打开音响,让喜爱的歌曲舒缓心情。是说,经过他种种恶意打击后,汪树樱惊讶地发现,是怎样?免疫力增强了喔?现在发现他身分造假她虽然生气,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果然人的脾气是被磨出来的啊。

    汪树樱去仓库把毯子抱出来,将他密密盖上。在他皱眉的额头上放了冰袋,又蹲在床边把他脸庞颈部的汗都擦去,量他的体温,39度。接着她跑去拉开抽屉,找出葡萄糖水,泡好了,喂他喝下去,再喂他喝一大杯水,过程中,他靠在她怀里,任她摆布,毫无反抗,乖得像个婴儿,只是偶尔会皱眉呢喃一下,也听不清楚说什么。

    汪树樱把他放倒,再让他静静躺一会儿,重新量体温,38,8度。嗯,有开始退烧。看样子只要多休息应该就没事了。

    “呼。”汪树樱微笑,放心了。她蹲在床边,双手捧着脸,打量他——粗犷浓黑眉毛、鼻子高挺,嘴唇……凝视他的嘴唇就想到他热烈的亲吻。

    冷静、冷静!汪树樱拍拍面颊,给自己煮了热呼呼的巧克力,她需要镇定,还迫切地需要一颗聪明的脑子。没错,对付这男人。已经不能用她惯常的思维。现在,她打开本子,把认识这男人之后发生的种种事件,写下来,一条一条的逐项分析研究,试着找出他背后的动机。

    以前,汪树樱跟人往来坦率随兴,脑子虽然有长啦,但懒得用,也不想费心思揣测别人的言行。美其名是单纯,实际上是对那些人没兴趣也不好奇,她在自己的世界自娱自乐,从不觉得有必要费那么大劲去解读或了解他人的言行或心事。如今她有了改变,单纯的汪树樱开始有了复杂的心思,因为认识他之后,他带给她种种复杂又矛盾的心情,这种种因他而来的刺激,让她体会到可以因为某个人而紧张兴奋,又伤心难过,还有那种炙热微痒的陌生情欲。“黑先生”让汪树樱的生活和触觉因这些刺激而变得丰富。

    单身又单纯的人生可以很宁静素美,然而因为爱,开始复杂起来的种种经历,却让人拓展出多变的样貌,展现华丽的风情。

    汪树樱看着写下的关于他的种种事件,她怀疑,这世上还有谁,能带给她这么多体验和体会。她应该因为他的欺骗愤慨生气沮丧?可扪心问问自己,她想抽掉这段记忆吗?想删除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吗?不。再选择一次,她还是想体会这些过程——

    很傻吗?

    汪树樱凝视床上的男人,也许很傻,可是他彷佛带有某种神秘的磁力,让她想靠近。这情不自禁的感觉,也许就是所谓的爱情。

    汪树樱目光闪烁,眼眶忽然湿润,竟然很感动。是呵,爱情。原来爱上人,是这样不由自己,是非难分,又无法以理智逻辑分析的状态啊。现在,看着他平安宁静的睡在她的被褥里,让她照顾着,所有的难堪羞辱愤慨都忘记,她微笑,她此刻唯一的感受是,甜蜜又满足。她感到幸福。

    杜谨明听见某种奇特音乐,像有着明月跟星星的夜空,叮叮咚咚的,类似玩具琴的背景音乐,衬着佣懒的男人嗓音,有气无力的歌音,跟音乐织成梦幻般的氛围,这是教人安心沉溺的暖梦。

    他在梦里微笑,困扰他的头痛不见了,连日的疼痛都远离,紧绷的肌肉全部放松了,他很温暖、很舒服。他缩在被子里,团成舒适的半圆,鼻尖闻到熟悉的温暖气味,是巧克力的甜味。唔——他喜欢。

    有几次他试着睁开眼睛,但晕眩,视线蒙眬。他隐约看见昏黄柔和的灯影中,有个女人蹲在原木桌子前的椅子上,她专注的缝着什么东西,蓬松的黑发挡住她的侧脸,但隐约看见鬈翘的睫毛。一双白皙小手,很可爱地在蓝布堆里忙碌着,她宁静的在缝纫着,宽大的黄色毛线衣,天空蓝的牛仔裤。

    杜谨明微笑,闭上眼睛。他大概知道这是谁了,所以她出现在他梦里面了?好极了,这是个美梦啊。他安心了,如果这是天堂,死亡是幸福的。他很满意,不需要回现实世界,他甘愿长久昏睡下去——

    当杜谨明再醒来时,已是早上七点多。他睁开眼,惊讶自己躺在“巧遇”店里,躺在那些桌椅中间一张折迭床上。他掀被坐起,愣愣看着周遭景象。

    汪树樱站在柜台后的流理台正在忙着煮东西,听见声音,她回头,看见他醒了。

    “睡饱了?会不会饿?”

    他恍惚着,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把蓬松的鬈发盘在脑后,露出一张明亮的瓜子脸,大大眼睛精神奕奕地朝他望着。

    杜谨明防备地看着她,她表情平静,她不生气了?好奇怪。

    汪树樱问:“饿不饿啊?烧到脑子都钝了吗?”她笑了。

    看见那么温暖的笑容,他警戒的神经舒缓了。

    他问:“这什么音乐?”在睡眠中他一直听见这首歌。

    “《No-Surprises》,是‘电台司令’的歌。好听吧?烦躁的时候听一听还不赖。”汪树樱端出一锅粥,放床边桌上,桌旁迭着一些蓝色的布。

    杜谨明想起来。“昨晚你在缝东西。”原来是真的看见,不是梦。

    “对啊,打算做个大袋子。”舀了排骨粥,给他。“吃吧。”

    杜谨明接过碗跟汤匙,看着她。“你……不生气了?”

    “很生气,所以在粥里面下毒,怎样?”她笑着,也给自己舀一大碗,拉椅子过来坐下吃。

    他说:“有毒?有毒你还跟着吃?”

    “没听过‘玉石俱焚’这个成语吗?我是玉你是石头,现在我们一起毁灭。”

    他低笑,“听起来不错。”

    杜谨明克难地盘坐床上吃粥,她则坐在椅子上看他吃。杜谨明还搞不太清楚她的状况,刚退烧,脑子也昏昏的,没有什么想法,先吃再说。她煮的粥太好吃了,他大口扒起来,饥肠辘辘,原来饿这么久了?是啊,他好一阵子都没食欲啊。

    汪树樱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真好笑,有这么饿吗?她有满足感,看见自己熬的粥让他馋成这样。他瘦很多,下巴长了新生的胡髭,黑发凌乱,衣服也绉了,看起来颇憔悴。

    为什么这么大的人,老是会惹她心疼?感觉他像受伤的兽,冷不防就急着防御,警戒,乱咬人。而有时,那双炯炯的桀骛不驯的黑眸,又弥漫着悲伤。当他凝神不说话的看着人时,或背过身离去时,他的身影弥漫着孤独的氛围。

    “再一碗。”杜谨明递给她空碗。

    “吃得真理直气壮啊。”又不是他的仆人,嗟。汪树樱又帮他舀了一大碗。

    他很快又吃个精光,又把空碗递向她。

    “还要。”

    她惊愕。“了不起,了不起。”又给他一大碗。

    他一连吃完三大碗才满意,放下碗,抹抹嘴,伸个懒腰,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吃饱了?”汪树樱托着脸,打量他。

    “对。”

    “有话跟我说吗?”

    “你有话跟我说吗?”

    “我先问的,我直接说好了——这是你的皮夹,昨晚把你搬回来时掉在地上。”汪树樱把皮夹扔给他,“杜谨明,在精英商旅工作。你不叫李东海,也不是司机。我上网查过,你是有名的精英商旅负责人。”

    她知道了?杜谨明收下皮夹,爽快承认了。“对,我是杜谨明,李东海是我的司机。”

    “为什么说谎?为什么耍我?”

    他抬起一对黑眸,吃饱了,就精神了。他目光炯炯,冲着她微笑。“昨晚我在运动宠倒了吧?你干么带我回来?干么照顾我?上次被我羞辱得还不够?!”

    “这个等一下再让你问,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干么说谎骗我?什么车祸、什么受伤的,我看你发烧还能跑那么快,全都是胡扯的。干么耍我?我们有仇吗?曾经有什么过节吗?”

    “私事我不想回答。”

    “牵扯到别人就不是私事。”

    他保持微笑,看着她,缄默,大有本大爷不说你能怎样的意味。

    汪树樱翻个白眼,继续问——

    “那么对于救了你又照顾你的人,谢谢或感激都不用吗?假如不是我,昨天你昏倒在跑道,那么晚了公园都没有人,你现在可能已经肺炎死翘翘。”

    “说了半天就是在申明你多伟大,你救我一命,好,耽误你的时间,从昨晚到现在,多少?我付你看护费。”他就事论事,反正身分已被拆穿,不必演戏,他摆出商人嘴脸。

    汪树樱抬头,想了想,伸出十指数算。“我算算喔,抬那么重的坏蛋回来,体力消耗的部分收你一百万,不怕被细菌传染照顾发烧的布这么伟大的情操算你两百万,更伟大的是这个布非常恶劣的伤害过本人,而本人不计前嫌,如此有佛心,还熬了粥给你吃,这个‘精神赔偿部分’算一千万,那你总计一下,开张支票给我,感恩。”

    “总计一千三百万?”他呵呵笑。“我是发烧,不是脑残。”

    她也呵呵笑。“我知道,我猜得出来,你很有钱吧?也对,有钱人才会这样搞神秘。现在,你的身分被我拆穿了,你不做解释,看起来对我也没有歉意,然后呢?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杜谨明看着她。“我刚刚说了,我可以付你看护费,我甚至可以照一般行情三倍付你,但一千三百万太夸张了喔,重新开个合理的价码吧。”

    “所以你不道歉也不解释,只想用钱打发就对了,然后还嫌我开的价码不合理?喂,我精神上可是受到很大的打击。”

    “好吧,你重新开价,我看看汪树樱的‘精神’值多少?”

    “如果我开价,你付了钱,之后呢?”

    杜谨明沉默几秒,定睛看着她。“之后?”他微笑。“之后就各过各的,汪树樱过汪树樱的生活,我过我的日子,当大家没认识过。”既然她都知道他身分了,再戏弄她怕只会闹出更复杂的事,他不想和她周旋了。

    汪树樱看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各过各的。从客观上看来,他真是个无情的家伙,可是……她再也不会被他表现出来的言行欺骗了。她被唬烂那么多次,她也开窍了。被耍了一、两次,还可以原谅,被耍了三、四次,不报仇可不行了。

    她微笑。“汪树樱的精神不是用钱可以衡量的。”她说得铿锵有力,直视着他的眼睛。“有钱可以摆平所有事吗?呵,这件事,不能用钱解决。”

    这可有趣了,她在呛他吗?他问:“不然你想怎样?”没有比钱更棒的补偿了。

    “你可以瞎掰你的名字跟身分,捏造假车祸受伤,可以这样耍得我团团转。现在换我了,我也想玩玩,杜先生,你——”汪树樱眯起眼睛。“其实非常喜欢我对吧?”

    “不要开玩笑。”杜谨明脸色一沉,他否认。

    汪树樱微笑。“否认也没关系,反正我认定你就是喜欢我,而且啊,疯狂地为我着迷,搞不好啊,还失眠好多天,说不定肮因为我食欲不振雨中吹着冷风偷偷在我店外痴痴守候心神不宁手足无措想爱又不敢行动,渴望跟自尊天天打仗,哦喔——啧啧啧,你就是这样没错,为了我失魂落魄,都生病了,啧啧啧,真可怜——”

    杜谨明震惊,她一连串话说得他头皮发麻,眼神闪烁,心中很虚,表情紧张,但他仍顽强否认。

    “不要自己演得那么高兴,很可笑。”

    “可笑就可笑,我是傻,但不是笨蛋;我是不想用大脑,但不是脑残。我昨晚分析得很彻底。为什么堂堂一个商务旅馆负责人,老是跑来我店里喝巧克力。喝巧克力就算了,看到我送货硬要帮忙,然后又骗我这个小店老板什么车祸受伤,然后又胡说你是司机叫李东海的,为什么一个大忙人花这么多闲工夫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我左思右想,只能得到一个结论。”

    杜谨明凛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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