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弄不懂她几近热脸贴冷屁股的举动,是的,陶泽森向来知道自己很难亲近,但他不觉得这是他难相处,只不过是他不想花太多时间跟人应酬罢了,正因为痛恶应酬,他更不明白,乐品妮为什么可以对明显不想理她的他,一次次绽出笑容?

    陶泽森也想不透,自己明明可以对她完全视而不见,但却又做不到。电梯前,他忍不坠是掀了掀唇角;警卫室前,他虽保持沉默但也是陪她走到家门前;阳台上,他可以直接转身走,却仍脱口而出要睡了,仿佛一个藉口可以让她好过些。

    或者,让自己心口那股不忍心也能好过些。

    他凝视黄梅一阵,终于提起脚步往前走,快到社区入口的时候,砖色围墙旁,停了一辆车,闪着双黄灯,很醒目。

    陶泽森走近,欲路过这辆车,接近后才发现,车头前面站着一男一女,正激烈的说着话,他马上就认出那名女子是乐品妮,那过于完美的身形,包裹在紧身牛仔裤下,略宽的灰色毛衣让她看起来很性感,长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他停步,看见乐品妮边说话边激烈的做出各种手势,看起来很激动,跟她说话的男人看起来年约四十上下,有一张削瘦的长脸,西装笔挺,脸色严肃。

    于是陶泽森退了一步,隐在矮墙窜出来的大树下,叶子与黑夜庇护他,前方两人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不想演电影,洪哥,你看不出来吗?演戏对我来说很吃力!”

    “因为你不续约,所以以为现在可以反抗我吗?电影合约已经谈好了,老板已经决定由你出演,现在还是合约期间,你得听老板的话。”

    “这跟我续不续约没关系,演戏我真的不拿手,为什么一直叫我去演?我已经很努力了,洪哥,我很听你的话,你要我演我就演,可是电影?那个领域的东西我从没碰过,我要怎么学?演戏就不是我专长啊!”她越讲越气,快哭出来了。

    “你说你很听我的话,那刚才怎么不肯上陈文森的车?你明知道我找了记者准备拍你们,还不帮我演戏?!绯闻可以帮你宣传你知不知道?”陈文森是最近知名度上升的男模,经纪公司打算藉由被记者拍到乐品妮上了他的车来炒绯闻,洪哥已经将乐品妮带到陈文森家的停车场,但她却怎么也不肯配合。

    洪哥冷着脸,续道:“再说,我叫你不要吃那些垃圾食物,你有听吗?温蒂说每天送你回家都得先绕去买盐酥鸡,OK,你现在体重就算没变多少,可是体脂呢?肥油观众当然看得出来,叫你吃减肥药你也没吃吧?”

    说到这,乐品妮更气了,忍不住嗓音拔高。“那种东西我哪能吃?!那很不健康!”

    这些日子来,包包里都常出现各种牌子的减肥药,以及各家知名整形诊所的名片,她知道这是温蒂放进来的,但始作俑者是洪哥。

    “盐酥鸡就很健康?”

    她抿唇不语,盐酥鸡是没那么健康,但至少她吃得快乐,也愿意花时间运动来消耗多余的热量,但那种抄近路搞坏身体的减肥药,她敬谢不敏。

    洪哥哼了几声。“不然去抽脂也行,我不是丢了很多张名片给你吗?你打电话没?”

    乐品妮瞪着洪哥,眼色中有着气愤与难过,她深吸口气,压下怒气,轻缓开口:“洪哥,你以前不会这样逼我的,为什么自从知道我不续约后你就变这样?我答应你不会做出让公司感到困扰的事,我也不会跳槽,离开这个圈子后我只想过自己的生活,你可不可以不要破坏我对你的印象,变得什么事都只挑我毛病,我很难过。”

    一辆车从旁边呼啸而过,车内的音乐震人,划破了短暂的宁静,而随着车越驱越,音乐声也逐渐转弱,这一方重新恢复宁静。

    只剩,夜风的声音。

    洪哥始终紧抿着唇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掀唇启口:“我亲手把你捧成知名模特儿,帮你家还债,给你现在这么优渥的环境,但你一句不续约,就可以走了,我呢?我所有的心血就在合约结束那天化成泡影,我还想把你推向国际,还想让你更加发光发热,你明明有这潜能,可是没有这种骨气,你说你只想过自己的生活,所以你想干么?高中毕业,你想做什么?”

    乐品妮被问得脑袋乱哄哄,洪哥说的话令她心悸,好像自己真的是个无情人,丢下洪哥夺走他的事业后,拍拍屁股走人。

    “我挑剔你,是因为你值得被挑剔,你不知道自己有无限可能,戏演得不好,但还是有人捧着钱要你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有魅力,大家爱看你,戏演得好的人很多,有魅力的人却稀少,你不知道自己的长处,你不知道自己多有魅力……”洪哥叹了口气,绕过站在身前的她,坐入车内。

    他拉下车窗,对着仍在发怔的乐品妮,丢下一句话。

    “不干这行,你能做什么?”

    语毕,车子拔地离开,留下呆站着的乐品妮,她眨眨眼睛,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干这行,你能做什么?

    洪哥说得好像她不做这行就没有其他工作能力,但她知道的,自己……她忽然恐惧起来,洪哥的这句话,让她怀疑起自己,脑海里,自己的长处变得一片空白,她之前明明想过的,离开这圈子,想要开家店,但是哪种店……想过花店,想过咖啡店,想过服装店,甚至也想过玩具店,想来想去,还是没定案。

    但离开模特儿圈的想法很坚定。

    她决定离开,却不知去处,目前的生活经济无虞,但经纪公司为她接下的工作量,一年比一年多,工作的种类也是越来越往演艺圈走,但她不想,更不觉得自己适合。

    她抿唇,忽然觉得不知该何去何从,眼眶热起,纷染而上的眼泪蕴在眼底,她皱皱鼻子又抿抿唇,就要掉下泪来。

    “别哭。”

    一道男嗓,忽地传来。

    乐品妮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陶泽森的嗓音,低沉醇肃,她记一次就忘不了。

    她揉了下眼睛,心酸的想起这几天来,他对她的冷淡。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让他刻意对她板着脸,她心里难受,工作压力又大,终于忍不住在今天跟洪哥质疑起未来接下的工作。

    站在她对面的陶泽森,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她的发顶,她低着头,没扬起脸看他,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每每见她,她总笑意盈盈的亮着眸光,从没像这会儿一直低着脸。

    他叹气,主动开口:“我得先说对不起,这几天我一直在生你的气,所以故意没理你。”

    她对于他的坦白感到哑然,原来他在生她的气,但她又迟钝得猜不出自己哪里惹他生气了……她仰起脸,不解的看着他。

    “生气?为什么……”

    “我误会你了。”他尴尬又烦躁的抓了抓发,垂下的刘海遮住他一边眼睛。“我看到你的减肥药以为你有吃,然后我没来由的觉得很气,减肥药那种东西很伤身体,你怎么能吃?然后我越想越气,就对你没有好脸色了。”

    陶泽森是一个非常直率的人。

    他向来有话直说,讨厌一个人就连做样子都不愿意,所以当刚刚听见他们的对话后,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毫不犹豫的道歉。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坦率,对乐品妮来说多难能可贵,她在模特儿圈待久了,看过太多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明明是嫌钱少,却说档期排不出来、明明自己睡过头,却怪天气怪助理怪计程车司机——

    她抿抿唇,没说话,心里对他的坦率大大加分,但表面上脸色却高兴不起来,刚刚洪哥说的话对她影响仍在,她叹气,拽紧包包,缩了缩肩膀。

    他以为她觉得冷,立刻脱下外套给她,边将大外套兜拢到她身上时,边说:“刚刚那个男人嫌你不够好,但我觉得你够好了。”

    他看着被他外套包裹的她,脸色微白,神色有点慌,眼角带点红,看起来好脆弱,陶泽森发现自己有股冲动想拥抱她,他甚至无暇质疑自己为什么对她这样好,把外套脱给她穿,就被那股想拥抱她的冲动给震得微微恍惚。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在生气,我猜了好久,一下以为你心情不好,一下又以为你讨厌我……”感觉身上外套传来残留的热力,她有点晕眩了。“因为你,我心情不好,从来我不曾拒绝洪哥的,今天我却拒绝了,刚刚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吗?”

    见他缓缓点头,她抬手摸了摸一旁探出头的叶子。“洪哥帮我签什么约,勉强我去拍电视剧,我从来都没有拒绝过,你不也说我演技欠佳吗?我有自知之明的,演戏演得很勉强,但洪哥是我的恩人,他发掘我,让我可以帮我家还清债款,我心怀感恩,从没质疑他的想法。”

    陶泽森不吭声,只是静静看着她。

    “可是他最近变得我都不懂了,他一直觉得我不够瘦,又拼命增加我的工作量,这些我都可以忍,但是他叫我拍电影,我心情实在很乱,又觉得怕,一拒绝他就吵了起来……”

    他仍然没说话,目光炯炯,看着她渐红的眼。

    她叹息,哽咽道:“十年了,我一直没办法适应名人的生活,尤其是这几年,狗仔盛行,常常我到很多地方都得胆战心惊,几年前我就打定主意约满就要离开,我想要过自己的生活,当个平凡人,不要这么忙碌,可以有时间照顾更多宠物,到更多地方走走……可是、可是……”

    她哭了。

    陶泽森怔怔看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下起雨来。

    有一瞬,他觉得心狠狠痛起,因为她突如其来的眼泪,也是一场雨,打在他的心上。

    “别哭。”他嗓音无奈。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仍然纷纷落下,红着的眼氲满热气,令她看起来楚楚可怜。

    陶泽森觉得整个人不对劲,那股想把她拥入怀的欲望更加强烈,他在身侧握紧蠢蠢欲动的手,哑然道:“别哭了。”

    乐品妮揉了揉眼睛,擦去脸上泪水,苦笑道:“让你见笑了,陶先生,以后请你不要生我的气,我会很难过的。”

    她拉下披在身上的外套,塞在他怀里,迈开脚步快步离开。

    抓着外套,陶泽森没追,只是深深看着她的背影,感觉胸口千万种纷扰情绪。

    他心疼她话语里的过往,幻想她曾有个难过的童年,才会需要踏入这圈子来还债。

    也心疼她总心怀感恩,吞下不喜欢的邀约,忍耐去做不喜欢的事。

    更心疼她满脸的笑容,隐没背后的压力,表露出来的只有坚强。

    陶泽森想起圣诞红。

    圣诞红的花被藏在里面,红得耀眼大家总以为是花的,其实是叶片,红叶片包裹小小的花心,正如乐品妮一样,外表看起来美丽坚强,但那令人以为的形象,其实不是真实的她,她真正的心藏在里面,所有外在形象保护她柔软内心,她表现坚强,其实蕊心又脆弱,很容易受伤。

    她是圣诞红,外表美艳动人,但真正的她,却仅是深藏不露的花心,不起眼的躲了起来。

    陶泽森的心很痛。

    他从来不掩饰自己,不勉强自己,所以在他眼中,这样勉强自己的乐品妮,承受的压力无从相像,正因为是他做不到的事,所以觉得佩服,觉得更困难,也觉得更心疼她。

    他低头,黯淡路灯下,经由微弱的光,看见自己的影子,他怔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个声音,突然冒出——

    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去追她啊!她哭得这样伤心……

    陶泽森仍然定定站着,瞪着自己的影子,好像跟自己对话,那纠缠的心情忽然浮了上来,太过明显到让他无法忽视。

    他对乐品妮有太多的情绪。

    对她失望、对她生气、对她心疼……因为她一个笑容心情变好、喜欢她吃东西时享受的表情……甚至,曾经让他大笑不止的她的演技,最近他开始会静静锁定频道,凝视萤幕上美丽的她,没有笑出来。

    仰起头,陶泽森对着月亮,叹了口气。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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