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其他小说 > 洛阳春风客
    陆游仍是用三根手指不紧不慢地喝着酒,偶尔瞥一眼窗外绵绵的细雨。

    他用中指与大拇指扣住酒碗的两端,食指支着碗沿圆弧的中点,嘴从食指与拇指间喝酒,就像蜂蝶采蜜般吻到了花的心。

    酒是上好的绍兴花雕,喝酒的地方是临安最好的酒楼:楼外楼。

    许多年后,在临安一家旅社的墙壁上发现的讽刺诗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其实说的正是这一家。

    这一家酒楼里能找到其他酒楼里找不到的东西,比如波斯的葡萄酒,暹罗的猫,或是爪哇国的香料,它们都很稀有。这里的主人明白,要想钓大鱼,就得放长线,舍得用贵的鱼饵。

    陆游对这些时髦的东西不感兴趣,他已经喝了整整一天的酒,他的朋友都已经醉的醉,倒的倒,能支持着与他对酒的只有一位山东来的年轻人。而很快,这个被呼作“幼安”的年轻人也被人搀扶着离开了。

    这是个健谈的少年,而且写的诗词文采斐然,陆游很欣赏他,可惜他总爱强说忧愁。不过陆游觉得那不是什么问题,等到少年经历的事多了,能写出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愁时,他一定能成为柳苏那样家喻户晓的人。

    望着空空的酒桌,陆游叹了口气,没有人陪酒,酒就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他本以为今天有机会喝醉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醉了。

    他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呼吸不畅,母亲为他求来一个方士异人,教会了他用全身的毛孔吐纳。他顺带懂得了如何用毛孔散去酒气,确切的说,是自然而然,不受他自己控制的。

    所以他的酒量远比一般的人好。

    他确实是喝醉过的,年轻时和好友宴游欢饮,还有新婚夜敬了几十桌亲朋的酒,都足够让他来不及散去酒气,足够让他多睡三个时辰。如今他已经三十三岁,仍一事无成,昔日玩伴却不再整日游手好闲,难得相聚时,也不再有人冒着大醉三日的风险和他拼酒。

    他不是不想要功名。几年前的锁厅考试,他曾力压众人拔得头筹,却阴差阳错得罪了当朝宰相秦桧,被视作眼中之钉。此后他去的每一场考试,都被拒录,而他的身后,总是跟着几个虎视眈眈的秦府家丁。

    每当他不经意间回头,他常常看见有几双眼睛似是似非地安在他身上。他疑惑,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两拨人,为何仅因一人之言就势如水火?从那些眼睛中流露出的,是一种无名的仇恨,里面掺杂了太多欲念,仿佛陆游的名声、才华、钱财和世家子弟的身份都该是他们的,仿佛彻底毁了陆游,这一切就能归属于他们。

    陆游并不怕打架,他年轻时打架面对的对手,比这凶恶得多,他怕的是幕后的人,怕的是幕后的人所代表的巨大力量,怕的是这种素昧平生的仇恨,那是人类最亘古的丑恶面目,足以毁掉他的一切。

    即使秦桧已经病死,陆游的眼角也还是常有窥伺和觊觎光顾,虽然那并非来自秦府的家丁,却足以动摇他对生活的热爱,对普通人的信心。

    他以前从不相信自己会动摇。

    为了不再被这种眼神打搅,他只能喝酒,只能佯装消沉,因为一个天天喝得烂醉的人不会对旁人有任何的威胁。

    可他自己清楚得很,酒很难麻醉他,他也不止一次听到人问:“为何你的眼睛越喝越亮?”

    夜已深沉,整座城陷入梦中,唯独楼外楼灯烛晃耀,只有这种时候,陆游才能放下酒碗,安心地做一点想做的事情。

    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摘花。

    窗外开满了杏花,他伸出手刚好能够到,于是他右手摘花,左手就将摘来的花一片片放进酒碗里。

    “公子若是要杏花,明天一早便会有人叫卖。”

    陆游一怔,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那身影同声音一样,是年轻的,纤细的,美好的,可惜的是陆游看不清她的脸,因为她蒙着面纱。

    这是个为他们助酒兴的歌女,可大概由于她只在角落里抚琴弹唱,酒过三巡,陆游便不再注意到她,而对她垂涎的人,也多醉醺醺的手舞足蹈着离开了。

    “你为何还在这里?”

    “酒楼有规矩,公子不走,奴家不可走。”

    陆游不再说什么,规矩就是规矩,他很尊重规矩。

    但他摘花的手还是顿了顿,神经隐隐作痛,于是他下意识地喝干了碗里的酒,轻吐出两瓣杏花。

    都已经逃到了临安,为何那记忆还是如影随形?

    他决定不让自己想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说话,因为人的嘴和脑子是很难同时运转的。

    “你从何地而来?”他转身面向歌女。

    “北方。”歌女的声音很低,北方二字像是一堵墙,隔离了她声音中洪亮的那一部分。

    “北方?临安也可说是北方。”陆游像是被自己扎了一针,他总觉得这句话有些问题,却很难反驳自己。

    对于这个王朝而言,临安的确处在版图的靠北部,对于陆游而言,他所到最北的地方是淮河,也离临安不远。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出生在一艘疾行的渡船上。

    这大概也注定了他这些年的风雨飘摇,他兀自这样想。

    “更北边的辽国。”歌女低着头,像是听候着陆游的发落。陆游只在书上看到过辽这个国度,因为他出生时,正赶上辽被金人所灭。他本来想告诉她,天下已经不再有辽国,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他甚至还想到,今后自己的子女流落他乡,被金人或者其他的外族人嘲笑,嘲笑他们汉人的外貌口音,嘲笑他们深棕色的瞳仁。

    “公子可还想听什么曲子?”歌女提问得很适时,因为陆游马上就要想到徽钦二帝和后妃宫女的凄惨下场,他每次想到金人用的公羊刑都会干呕。

    但是他思前想后又说不出自己要听什么曲子,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在这时,歌女已经弹出了第一个音。

    唱完上片时,陆游的心下沉,他像是回到了沈氏的小园里,一个人,孤独的。

    墙上写着潦草的字迹,每个字都像是他血管里流淌出的。

    在雨快停下的时候,歌女唱完了。

    陆游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这首歌叫什么?”

    “叫《撷芳词》。”

    陆游松了口气:“是,的确是《撷芳词》。”

    “不过我更喜欢它现在的名字:钗头凤。”

    陆游沉默。他本不该问的,因为他知道得清清楚楚,歌女唱的每个字,都是他无意中在沈园墙上填下的。

    那也是一个春天,游园时偶遇,唐琬托人送来了点心和酒。

    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写下了满墙的心里话。

    而因为这一鲁莽之举,他得了才子之名,被无数的少女认作深情,也活生生害死了唐琬。

    思念不论过了多久,一经重提,都会像窗外的杏花雨一样,绵长,寒冷,伤人魂魄。

    一阵东风疾,烛台熄了一盏,但陆游并未注意到光亮的些微缺失,他是由两鬓发丝的飘动与脖颈发凉判断出风吹过的,与这个判断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他模模糊糊认出那是酒意。

    陆游试图清醒,他踱了几步,却阴差阳错地离歌女近了几步。

    他说不出是巧合,还是潜意识里他就有靠近她的感觉。

    歌女的脸很白,头发绾了个结,簪了两根金钗,睫毛很长,这让他很好奇她面纱下的样子。

    他突然闻到了歌女身上的香味。

    陆游的心里涌上一股原始的冲动,那是古老传说里关于伏羲女娲的蛮荒描述中夹带的神秘与好奇,是混沌的,朦胧的,难以启齿的。

    这种冲动也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唯一击败男性的可能所在。

    尽管还有很多的男人因为刀片、岁月抑或权力的处理,已经失去了这一弱点。

    陆游仍有这个弱点。

    但他什么举动也没有,这也意味着他用第四种方式控制了自己的弱点。

    这给他带来了道德的制高感,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这高尚之中还掺杂着脆弱的情绪,怯懦、愧疚、相思,纠缠不休。

    他甚至还一度以为,唐琬没有离世,眼前的歌女就是魂牵梦萦的人,在唐琬面前,他不会有邪念,不可能做出亵渎之事。

    可酒意随着风的停歇也立刻消散了,他明白面前的人并非他的表妹。

    唐琬的皮肤更白,而歌女的鼻梁更挺。如果要陆游继续说下去,他能说出一千个不同,这些不同点甚至能精细到眉毛的长度,盘头发的圈数。

    世间只有一个唐琬。

    世间已不再有唐琬。

    一弹指已是六十刹那,而陆游在一刹那间就已想通了这一切。

    他已打算离开。

    他已经逃避了太久,国家的畏缩,人性的丑恶,爱的离逝。

    他还是决定面对这一切。

    在下楼梯时,歌女拥抱了他。

    怀抱对女性而言是不可轻许的,如果一个姑娘拥抱了你,那是她对你发自内心最好的肯定。

    陆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热烈地回应了她,大大方方地拍了拍歌女的背。

    走出楼外楼时,他发现雨已经停了,路面上已有了干湿的分界。

    雨刚刚停下,天刚刚要亮,初春,这是江南最冷的时刻。

    冷风一催,才走出十步的陆游发觉自己全身的毛孔突然收缩,他摇椅晃,跌倒在一个浅水洼里,开始呕吐,把昨夜的饭菜倾倒出来不算,又开始吐胃里的苦水。

    他忽然觉得舒服了很多,苦恼的、追悔的、不忍的、沉重的,都随着上浮的酒意残褪。

    支撑身体的手一软,他就像条被马车轧过的野狗一样,横在了路边。

    远处的乌云也隐没了,阳光在这种情形下又将显得无私,因为人们会觉得不止汉唐的天空透明湛蓝,太阳也会照耀着这个偏安江左的王朝。

    这条街上的积水很快会干,很快会有贵公子和俏佳人散步或者出游,会有猪肉贩子和豆腐西施,也会有员外阁老或者金国间谍夹杂其间。

    临安越来越繁华,民众也越来越不介意早晨有个醉酒的人躺在自己眼前,他们会轻轻绕开,脑补一下那人昨夜的欢愉或辛酸,叹一句“今宵酒醒何处”。

    哪座城像它一样,承载了优游少年的柔情与热血?哪座城比它更怯懦,更适合逃避?

    纵然以后会有更繁华的都市,临安也只有这千古以来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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