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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转身离开了,张小强刚要送出去,赵主任走进病房,从挎包里掏出一千元钱交到张祖华手里道:“钱不多,你买个营养品啥的……”再三推辞之间,她的电话响起,她硬将钱塞到张祖华床下,急匆匆离开,张小强追出去相送。

    刚回到病房,吴清韦公司来人了,提着大包小包,来人对张祖华解释道:“本来我们老总要来的,不过他临时出差了,所以委托我们来看望您……”一阵嘘寒问暖之后,那人匆匆离开。张小强送到电梯之外。

    回到病房,张小强叹口气对父亲道:“园区物业上态度还算不错,也算仁至义尽!”话音刚落,病房门一响,走进两个人来,个子很高、身体胖大,手里提着礼品,张小强抬头一看,惊呼道:“叔!友清!”

    来者正是张家村的支部书记张竞华和支部委员张友清。他们保留了通常看望病人特有的庄重、同情与严肃,见到张小强打招呼,象征性地点点头,然后把头歪向躺在病床上的张祖华。

    张竞华抓起张祖华的手说:“五哥,身体怎么样了?”

    张祖华不自觉握紧张竞华的手说:“挺好啊……你们怎么来了啊,你们都那么忙……”

    张竞华说:“再忙也得来看看你啊……我也是才听说这事儿……磕得厉害不厉害?动的手术情况怎么样?”

    张友清也跑过来拉着张祖华的手说:“五爷爷,感觉咋样啊?你这在村子里工作不少,很值得我们信赖,你这一出事,我们的工作变得很被动啊……”

    张祖华道:“唉,我也是没想到会出这个事,我这辈子也从来没有服过啥,总觉得身体挺好的,谁知道临老了,让路上结的冰碴子葬了我一下子……”

    张竞华说道:“是啊,大家都没想到的事……老了,年龄到了,腿脚说啥也不是那么灵便了……不过还好,只是磕着腿,磕着头、磕着腰的可就更麻烦了……”

    张祖华道:“是啊,谁说不是呢!受点疼就受点疼吧,命该如此啊……”

    张竞华说:“五哥你可别说丧气话,这也没啥大不了的,伤筋动骨三个月,将养将养就好了……”

    张友清也说:“是啊……不过,这次磕着,你也给我们让了重要的一课……以后工作,可不能太认真啊……”

    张小强笑。张祖华笑道:“唉,我就是这脾气,都一辈子了,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就是磕上十次八次,我工作起来也不会马虎啊……”

    张竞华也笑着说:“那倒是,你是永远不改本色啊……你得好好养养,好了之后,要继续工作,一直以来都和你合作惯了,离了你还真不行啊……”

    张祖华叹口气道:“嗯,好了再说吧,现在当前最要紧的,还是要好好养病……”

    张竞华和张友清都齐声赞道:“你要是这么想,那就对了……有钱难买老来身体无病,身体是最要紧的……”

    彼此说笑寒暄一阵子后,张竞华和张友清起身告辞离开,临走时每人塞给张祖华二百元钱,张祖华推辞,张小强追出门去道:“这么远你们能来看看我父亲,已经是非常好了,还要破费,这怎么可以!”他们两个不由分说,将钱塞到张小强手里,张小强只好千恩万谢,目送两人绝尘而去。

    此时,病房里只有张祖华、张小强和王茂树三人。病人吕康康闲来无事出去溜达了。王茂林自然耐不住寂寞,躲到楼梯间抽烟去了,要么蹿到别人的病房里讨论一些是是非非。

    沉默了一会,张小强对父亲说:“我真没想到咱们村书记和委员会来看你!”语气中充满疑惑。

    张祖华叹口气道:“是啊,想不通是吧?……我是个烂大街,他是个高层领导,又不是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哪里像他们说的还一块合作做工作!……只因为他们是村子里的党支部,我是个老党员,大家需要团结在一起……活到这么大年龄,浪荡了一辈子,目前为止,‘老党员’这个身份,是我唯一的价值啊……”

    听到这话,张小强内心感慨万千。父亲这番话,使他多少忆起了父亲那些令人不愉快的过往。于是他起身收拾地上横七竖八的礼品,然后走出门去。他想出去透透气,转身踱到电梯间。

    王茂林仍在楼道里抽烟,长长的烟气随着寒风上冲下蹿,刺鼻的气味不安分地穿过楼道的弹簧门,冲撞和逃逸到电梯间,几个女子伸手扑打着烟雾,不自觉地咳嗽着。

    王茂林则若无其事跟另外一个烟友谈得挺欢,只见他将烟卷夹在嘴唇上,以含混不清的言语随意问:“这么说,你是专业干陪护的?”

    另外一个人低头,弹一下烟灰回答道:“是啊,这行我已经做了几年了……”

    王茂林问:“这一行怎么样啊!”

    另一个人回答:“这一行,不是人干的活啊,主要是靠时间,光熬也熬煞人……打饭买菜,端屎倒尿,要碰上病人跟你较劲的,把你支使来、支使去,支使得人晕头转向,就跟人家亲儿子似的,弄着人不当人……若不是为了钱,我是死活不干这活啊……咱又没有什么学历,也没有什么技术,孩子上学要用钱,就得想办法……”

    王茂林又问:“收入呢?”

    那人沉吟,然后答道:“收入?对我来说还可以吧,一天一百五十元……另外,弄好的话,还可以跟病人分享一天三十块钱的伙食费……”

    王茂林右手夹烟,左手掐算,口中念念有词:“一天一百五,一个月就四千五,弄好了,三十块钱平分吃饭,不算吃好的……唉哟!那你这一个月还得纯落四千五百元呢!?这还只是一个病人,有干两个病人的时候吗?”

    那人说:“有啊,只要你豁上了,同时伺候三个病人也可以,当然,你得能找着那么多病人……不过最好悠着点,这活熬人,把身体熬垮了,那啥也干不成了!”

    王茂林又开始算:“好家伙,要是遇上好行情,一个月还能拿九千元蛮?”

    那人说:“一天一百五都是算少的,有的专职干陪护的公司一天要二百元,少一分也不行!”

    王茂林说:“哦,你是个人干是吧?还有专门干陪护的公司?”

    那人说:“是啊……不过,也不总是好行情,能每天维持住陪护一个病人就不错了……”

    王茂林沉思一会,忽然问:“那你说,我这个情况,是不是也应该拿钱啊!”

    那人问:“你是什么情况?你不是家属啊?家属还要拿什么钱?”

    王茂林说:“我是家属不错,并且病人还是我亲哥……不过,俺哥是个五保户,像他这种情况,我应不应该陪护他,陪护的话,应不应该要钱?”

    那人说:“我没有遇上这种情况,不太清楚,不过既然是五保户,社会管吃、穿、住、医、葬,那应该是有陪护费的!”

    王茂林沉默,大口大口地抽烟,想必内心极度的不平静。良久,他再次问:“你贵姓?”

    那人说:“我免贵姓张……”

    王茂林说:“哦,老张,我姓王……”

    一支烟抽罢,张陪护借口要照顾病人,起身离开了。王茂林独自对着墙壁站了好久,一阵冷风袭来,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仿佛突然清醒般,转身向楼梯外走去。

    病房里依旧热闹,来看望张祖华的亲人络绎不绝,堂弟张海、六叔张祖荣、堂姐张建莹、二姑、表姐表妹、亲家公亲家母等,有时候甚至两三帮都凑到一块,又说笑、又关心、又塞钱,使整个病房充满灿烂的空气。

    因为骨折是红伤,所以人们并不避讳说笑。不像是绝症,给人以一种压抑的感觉。红伤趋向于越来越好,而绝症必定是越来越坏。一个是向上走,充满希望;一个是向下走,走向绝望。所以人们的心情和表现必然不同。

    王茂树艳羡地看着张祖华,看着络绎不绝来看望的各色人等,先是惊奇,而后沉默不语,想到自己没有一个亲人,相形之下,心情更加黯然。他也许在想,假如我在年轻的时候娶一门亲,生几个子,那么现在会不会是不同的人生呢?或许此刻心中的后悔正如毒蛇一般噬咬着他的心。

    或许他挺淡然,只是在艳羡别人的同时偶尔掠过一丝遗憾,事已至此,想多无用。或者,他已经想到,自己并非完全没有亲人,有亲弟弟、有亲侄。可是,这亲弟弟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呢?这亲侄又怎样呢?住院已经好几天了,也没露个面。

    可恨的是,这亲弟弟却是对自己痛恨有加、嫌弃有加、讽刺有加,口口声声坠煞他、坠煞他,恨不能让他死而快之。唉!这样的亲人!

    过了一会,姐姐张玲突然出现在病房,她首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自豪而兴奋地说:“我找着替爸爸看门的了!”

    张小强惊讶道:“啊!是谁?这么快?”

    姐姐说:“昨天晚上我就找着了,吃完饭之后我去诊所,发现咱村张生财那个叔在诊所跟医生聊天,于是我就问他,你愿不愿意干看门这个活呢?”

    张小强说:“所以他就答应了?”

    姐姐说:“何止是答应,简直是一百个高兴!旁边也有人帮腔,议论这个活的各种好处,既不费时间、又不费体力,就是晚上去睡一觉,就跟白捡钱似的,谁不愿意啊!……并且这个叔挺通情达理的,他说了,啥时候咱爸好了,他啥时候让位!”

    张小强叹道:“嗯……真是各人一段才啊!到现在我才真正了解这一点……跑腿办大事,还得嫂子和吴清韦,跑腿办小事,还得是我姐姐啊!”

    姐姐说:“是啊,从小我就是谁家的门都能进啊……”

    张小强说:“你看看我这,光坐在病房里啥事也不干,你们一声不响就将大事大事都办妥了……看来真是,有人能办事,没人就是不行啊!”

    张祖华说:“这倒是,有人才有世间啊……”

    又谈过几句话之后,姐姐从口袋里拿出五千元钱,送到张小强面前说:“这些钱,你帮咱爸爸先收着,该花就花……本来应该多拿点的,不过因为刚买车买的,家里也没剩多少,我东拼西凑的才凑这么些钱……”

    张小强并未接这些钱,他说:“不用了,钱的事情我想办法,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生活也是够受的……”

    姐姐坚持说:“再够受的,该拿的时候就要拿,让你拿大头我已经过意不去了,况且,爸爸是咱们两人的爸爸,又不是光你自己的爸爸……”

    张小强见其言辞恳切,也不再坚持拒绝,遂将钱收入口袋里。在这关键时刻,姐姐能拿出五千元钱,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从心底里根本没有想到要她出钱。

    大约十一点钟,病房门打开,一队人马冲了进来,一个五六十岁的妇女,后面跟着三个二三十岁的女子,还有两个孝,一男一女,拖拖拉拉走进病房。为首的老妇女惊道:“咦!增加病人了吗?”然后分别望了望张祖华和王茂树,径直走到最里边的病房。

    吕康康起身道:“妈,你来了。”

    妈说:“嗯,好几天没来了,我寻思这的伙食不行,于是我和你二姐三姐、还有菊芳,我们一块给包的饺子,白菜肉的,可香了,包完煮出来我们就赶来了,先吃点吧,趁热!”

    吕康康接过保温壶,打开盒盖凑上鼻子先闻,深吸了一口气赞道:“嗯,真香!”

    妈妈说:“香就多吃点!”

    吕康康边嚼饺子边说:“还是家里的饭香啊!我在这里啥好吃的都有,就是买不着合口味的饭……”

    吕康妻王菊芳、二姐三姐在一旁劝道:“多吃点,多吃点!”

    吕康康抬头说:“你们也吃点啊……外甥?儿子,你们都来点!”

    妈说:“别管我们,也别管孩子了,我们都已经吃过了……”

    吕康康说:“这才几点啊,就都吃完了,来,吃点吃点……”

    妈和姐姐们都说:“你先吃,吃完了再说,我们也不饿!再说了,带的不少,还有两盒呢……”

    张小强看到如此温馨的画面,也不免感动。其乐融融的氛围的确能感染很多人,也落寞很多人。张小强偷眼观瞧父亲,父亲笑眯眯的,半是休息、半是享受。再看王茂树,他则低头沉思,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此时,饺子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病房,可是欢乐却只属于一小撮人,与其他人无关。香气越浓、人越欢乐,有人就越落寞。就连张小强也想吃几口那散发着美妙香气的饺子了。

    吕康妈忽然抬头问张祖华:“我听儿子说,你是张家村的?”

    张祖华抬头,微笑着回答:“是的。”

    然后,吕康妈又抬头望向王茂树:“那位老哥,你是梁家村的?”王茂树依旧低头,不言不语。

    王茂林赶紧直身搭话道:“你问我哥是吧?他很聋,听不见你说话,跟他说话得大声点才行!”于是他站起身,走到哥哥身旁,一手猛搡其肩,一手指着哥哥那张老脸大叫道:“人家问你咧,你也不答话!”

    王茂树依旧沉浸在饺子的香气里,蓦然清醒抬头,瞪着两只上翻的白眼珠问:“你说啥?”

    王茂林指指吕康妈,对哥哥说:“看见没?那边有人问你……”

    王茂树立刻转头,望向吕康妈,抱歉地笑笑,然后指指自己的耳朵说:“我聋啊,听不见啊,你说啥?”

    吕康妈笑着加大声音道:“我问,你是梁家村的?”

    王茂树回答:“是啊,你是哪里的啊?”

    吕康妈说:“我是营口啊……你是梁家村,他(张祖华)是张家村,咱们都不远啊,你们两个村子我都有远房亲戚。”

    王茂树叹道:“嗯,有亲戚好哇,不和我似的,身边连个人也没有……”

    吕康妈惊讶地指着王茂林道:“那这个人?”

    王茂树说:“这人是我亲弟弟啊,他有儿有女的,我没有啊,我一辈子没结婚,现在是个五保户啊……”

    吕康妈恍然大悟般拉长了声音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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