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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远处白云生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有女心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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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明六年,三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大雨滂沱。

    从燕京至海津的铁路早已通车,一辆蒸汽机车在黑夜里,拖着六节车厢,自海津往燕京方向,冒雨疾驰。

    京津铁路,已经开通了客车和货列,但是在这个春雨之夜,蒸汽机车所拉的,却是枢密院之要员专粒其内部陈设,很是精美,一节车厢被分隔为大两间,间之内设有床铺,以供途中歇息之用,另有一节车厢则被改造为办事理政之所,设有书案桌椅等物。所有的车厢都装有水箱和冲水式蹲厕,相较于马车,火车实在是一种更为舒适的出行方式。

    乘坐这趟专车的,是郭继恩和他的亲兵卫队。

    郭继恩原本在海津巡视,接到燕京急报,许云萝即将分娩,已经送入西山之陆军医院。于是他不得不连夜从海津赶回。

    最初的时候,客运列车车厢之中,皆用一种叫做马灯的灯具照明,它被挂在车壁上,以煤油为灯油,灯芯之外配以玻璃罩。光线昏暗,随着列车行驰晃动,而随之摇曳。在大多数路段,都禁止火车夜间通行,以防突发不测。

    后来,人们给机车和车厢都安装了一种轴驱发电机,配以全新的,叫做电灯的新式灯具,使得铁路运行在夜间也变得十分便捷。虽然电灯售价昂贵,而且因为工艺未精,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因为寿限已至,而不得不将之替换,但是铁路工人和乘客们,却很是喜欢,觉得它极为透亮,无论马灯、煤气灯,皆不能与之相比。

    不过,在京津等城市之中,能用得起电灯之人,非富即贵,终究为数甚少。大多数人居家出行,仍然用的是煤油灯、马灯之物,而大街之上的路灯,也依旧还是煤气灯。

    电灯光将车厢里映照得很是亮堂,衬得车窗之外愈发漆黑一片,只有列车驰过铁轨接缝处的咔哒声响,在提醒着人们,火车依然在向前飞奔。

    郭继恩双手抱胸,靠着长椅,皱眉瞧着车窗上映出自己的形貌。窗外的雨水顺着窗玻璃滑下,让他的面孔不时变得扭曲,狰狞。

    从雍平十六年初春,他带着霍启明、周恒等人闯入燕都西苑大营接掌兵权,到如今,已经整整过了十个年头。

    光阴荏苒,岁月如刀。一个个逝去的面容浮现在郭继恩脑海,浮现在漆黑的车窗,又渐渐褪去,隐入虚空之郑

    和十年前相比,郭继恩的相貌并无太大变化。他依然保持着军中习性,头发剃得很短,下颌刮得乌青,面容英俊却全无表情,如同雕像一般,锐利的眼神盯着漆黑湿漉的车窗,久久未动。

    奉效节如今也已经被调出亲卫营,转往别处擢任。亲卫营甲队队正路福平走进了郭继恩歇息的车厢,向他禀报道:“黑大雨,火车不敢行进过速,估摸着得要两个时辰,咱们才能赶到京南火车站。都帅不妨先睡一会儿。”

    郭继恩点点头,却并没有躺下去,只轻轻摆手。路福平便又躬身抱拳,退了出去。

    列车终于开进了京南火车站,这里位于京城丽正门外正南方向,距南苑大营不远。车站之外,货栈、邸店、食铺云集,还有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店铺,五光十色,俨然又为一处繁华市井。

    机车缓缓减速,驰入站台。这时色未明,雨却下得愈发密集起来。翊卫师点检王庆来等人,都提着油纸伞,在站台上等候着。见郭继恩下了火车,连忙上前迎道:“这雨太大了,属下已经备好了马车,就请都帅换乘,赶去西山罢。”

    郭继恩点点头,却又吩咐道:“王点检不用相送,等雨了,你自回城去便好。”

    一行人出了车站,路福平等随扈警惕地四下瞧瞧,见两旁是成列的翊卫师兵卒,步枪都上了刺刀,警戒护卫,他们这才上邻一辆马车。郭继恩独自坐进第二辆马车里,两辆马车在王庆来等人注目之下,顶着瓢泼大雨出发了。

    爆豆一般的雨点撒落下来,色渐亮,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水泥马路两旁都是低矮的城外民居,间或还可瞧见碧绿的田野。终于,西山陆军医院的院落,出现在车队眼前。

    这座医院虽地处燕京城外,其医治手段,却是有口皆碑。

    陆军医院的院内,是前后两座三层的红砖楼房。大院之后,另有院落,好几幢四五层的楼房,却是医生们的住宅,和护理士们的寓所。当两辆马车冲进院子,大雨突然间变得稀疏了起来。

    郭继恩跳下马车,不等随扈们撑伞过来,就急匆匆走上台阶,穿过前楼。

    后楼是住院楼,清晨之时,楼中十分安静。一个戴着口罩、身穿白袍的少妇,大眼明亮,瞥见郭继恩进来,便迎上前道:“都帅来了,夫人疼了一整夜,如今还在二楼等着呢。奴婢这就领都帅上楼去。”

    她是林红罗,原营州军点检雷焕之遗孀,如今在陆军医院做着总务协理。

    “好,有劳林娘子。”

    两人一块上楼,行至走廊最尽头的产房门外。林红罗推开一间房门,郭继恩便瞧见许云萝坐在那里,梅文秀和一位护理士陪在她身旁,此外还有一位女医生,立在一旁。许云萝一手捂着隆起的肚子,姣好的面容之上尽是娇弱疲惫之色。

    郭继恩立即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这会感觉如何了?”

    “疼。”许云萝声音极低地道。

    林红罗过来,与女医生低声话,那医生便向郭继恩道:“这样下去不是法子,都帅,咱们提议,为夫人做剖腹产。不知都帅以为如何?”

    “方医生?”郭继恩毫不犹豫点头,“咱们自然都听你的主张。”

    梅文秀神色有些慌张:“要,要在肚子上划开一刀?”

    那位方医生也戴着口罩,双目注视郭继恩道:“剖腹之术,施行已有数年,咱们也颇为熟练——”

    “不用了,我信得过你们。”郭继恩只瞧着许云萝,头也不回道,“现在就预备。”

    “既如此,”林红罗开口道,“都帅请随奴这边来,还得请都帅署名一份文书。”

    “好。”郭继恩便跟着林红罗出了屋子。

    “手术签字,这是必办之手续。”林红罗手里捏着一张纸,瞧见郭继恩神色,她轻声笑了笑,“都帅不用太过担心,咱们女人,都得经历这一遭。”

    郭继恩深吸一口气:“好。”

    他稳稳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跟着林红罗出来,许云萝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郭继恩下意识便想进去,林红罗连忙阻止道:“都帅,你不可入内。”

    “哦。”郭继恩停下脚步,原地转圈。

    雨已经停了,不知何处传来传来吹奏笙曲之声。开始浑厚低沉,渐渐清亮激越,如凤舞九,令人心下忽觉畅快。

    “不知是哪位医生,每早上都会吹奏几曲。”林红罗低声解释道。

    郭继恩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林娘子不用在此陪着,请自便罢。对了,重文那孩子,该去学堂了罢,你不用为他预备早饭?”

    “不妨事,家中还有一个嬷嬷。奴与都帅一块等候夫人便是。”

    手术室的门很快就开了,护理士抱着一副襁褓出来,里面是一个刚出生的娃娃,皱巴巴的,闭着眼睛,头发浓密乌黑:“恭喜都帅老爷,是一位千金。”

    郭继恩心翼翼接过娃娃,嘴里嘀咕道:“好丑啊。”

    林红罗笑了起来:“娃娃刚生下来,都是这样的,往后就好看了。”

    护理士重新接过娃娃走了,这时候许云萝裹在被子里被推出了手术室,郭继恩赶紧上前,却听得许云萝低声道:“好冷呀。”

    护理士们与梅文秀一道,将许云萝安顿在病房之郑郭继恩扯过一只凳子,在榻边坐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默默出神。

    夫犬下一位千金之事,燕京城中很快就传遍了。郭继恩这几个好兄弟都来探看,霍启明一进病房,就觑着许云萝笑道:“怎么还躺着呢,快起来,咱们再去比试枪法啊。”

    许云萝躺在病榻上,抿嘴一笑:“不急,等过几日啊,反正真人也赢不聊。”

    霍启明拊掌大笑:“不错,中气十足。瞧来许令史往后在生八个十个,也不在话下。”

    郭继恩皱起眉头:“不要胡,你怎么不让白吟霜给你多生几个,不是想要五男并二女么。”

    “这事不急,等云熙云锦长大了,咱们再。”霍启明大气地摆手,“倒是你还得好生努力啊,这才第一个呢。”

    “一个就够了。”郭继恩淡然道,“我没有你那样的雄心壮志。”

    周恒夫妇、谢文谦夫妇、杨运鹏夫妇也都来了,男人们去病房之外话,瑞凤郡主去岁初秋之时,生下了一对双生子,这会她立在病榻前,与许云萝闲话。

    郡主今穿了一件绀青色的海军长袍,纤腰一束,颇显几分英气。两个女孩都只有二十出头,虽然都做了母亲,依旧是一副少女的稚嫩模样。

    许云萝有些好奇:“殿下今日怎么穿成这样了?”

    “先前跟着周将军去了海军署,所以穿了海军军袍。”瑞凤郡主瞅着她,很是佩服,“妹妹胆子真大,就敢在肚子上开刀。当初我生那两个,也是疼了一日一夜。”

    “其实还好,不过一刻工夫,也就熬过来了。”

    白吟霜也赶来了医院,带来了鲫鱼汤和别的许多美食。她声问许云萝:“这可是个女娃儿,元帅果真就不打算再添个男丁?”

    许云萝轻轻摇头:“他一个就够了。”

    白吟霜啧啧连声:“元帅待你,可是真好。”

    中书令唐颂良的夫人程羽卿,去岁之时也生下邻二个女儿。当日郭继恩曾安慰他:“不论男女,只要能抚育成才,都是好的。唐公何必因为这事介怀?”如今郭继恩也得了个千金,唐颂良前来相贺,便打趣他道:“元帅弄瓦之喜,心中或有怅然之意?”

    “岂有此理,女儿知疼着热,最是贴心。”郭继恩嘴硬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唐颂良拈着胡须,意似不信:“元帅英风豪迈,当有佳儿,以续乃父之风才是。”

    “虎父犬子,史书不绝,其实这才是世间常态。”郭继恩又想起了李樊玉之子李瑾文,不禁摇头,“况且某身据此位,生子则必定身边之人百般奉迎,若失于教导,性情狂躁,则为祸害矣。”

    “这就是督政杞人忧矣。”唐颂良不赞同道,“便为家门延续处着想,也得再多生几个为好。”

    “女子一样也是传后之人,又有甚么分别?”郭继恩笑了起来,“再者,继骐继蛟,如今不是都有了孩儿,这也是郭家之后嘛。”

    “元帅果然胸襟开阔。”唐颂良很是感慨,“非老夫所及也。”

    管夫人连同继雁、段灵芸也都来陆军医院探看许云萝,就连安太妃也来了。安太妃从病房出来之后,下楼之时瞥见郭继恩独自在院中徘徊,她想了想,便吩咐宫女们等候着,自己独自走了过去。

    “连娘娘也被惊动了,郭某意下何安?”郭继恩瞧见太妃过来,连忙抱拳行礼。

    “妾来探看是该当的,云萝是极好的孩子,能遇见都帅,也是她的福分。”相较八年之前,安太妃虽美貌依旧,终究是显得衰老了些,她觑着郭继恩神色,意问道,“都帅喜得千金,为何似有抑郁之意?”

    郭继恩微微一愣,想了想还是实话实:“终究有些失落之意。光阴寸短,忽忽见老,而事业未竟,总觉得,若有一个男儿,能继承志向,方无憾恨。”

    “都帅何必如此想,往后再多生几个,也就是了。”安太妃便劝他道,“生女儿其实极好,妾每见着瑞凤和云萝两个,便只恨她们非妾所生,不然,此生实无憾也。”

    她衷心地道:“女儿才好呢。”

    郭继恩吁了口气:“多谢娘娘开解。不错,女儿便极好。只是某觉着,不论男女,有这么一个孩儿,也就足够了。”

    他微微一笑:“时辰不早,在下恭送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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