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饱满,烘暖寒冷的冬日。

    这么美丽的天气……菁木想,这一定是好预兆。

    玻璃窗,耀着金色日光,在那片耀黄的日光中,她看见医院种的绿树,在光中颤着,摇荡着……医生的声音,低低的,温柔的说着──

    「刚来的时候,颅内大量出血,压迫到神经才会陷入昏迷。手术很成功,但是后来肺部感染十分严重,不过在处理后都改善了。有时脑部遭到突然的重创,是有可能昏迷一阵子,但是血块已经取出,脑水肿的情况也改善……」

    所以会没事的,会好起来的。菁木想着,劝自己不怕。

    得到律师许可后,她有权接手关于夏泽野的一切,在最快时间收拾行李,赶到医院,找主治医生恳谈,她要尽快熟悉夏泽野的病况。

    「为他做过穴位脉冲电刺激,按摩刺激,神经促通刺激,以及各种辅助苏醒药物,神经营养药物……很遗憾,夏先生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医生保守道:「站在医师立场,我们也不希望将他的情况判读为植物人,毕竟他的身体状况还相当良好,四肢也没有萎缩的情况,脑部伤口也长得很好,但是如果继续昏迷下去……」

    「他不是植物人,他会醒。」

    医生面有难色。「刚开始我们也没想到他会昏迷这么久,可是再这样下去,会越来越不乐观,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

    「窦小姐,外伤性脑部患者在不同时期意识恢复率不一样,一到三个月意识恢复率为41%,三到十二个月是11%,一到两年变成6%,两年以上就是0。所以昏迷时间愈长,意识恢复率愈低,目前,他苏醒的几率有是11%……」

    离开医师办公室,菁木拖着行李箱,搭电梯上楼,到护理站报到。出具证件填写陪病资料,请护理长将刘小鹭聘雇的看护员辞掉。

    「三班都要辞掉吗?要不要保留夜间的看护?」胖胖的护理长好心劝道:「照顾这类病人,家属很累的,要抽痰清洁布身体,你一个人负责会累垮……」

    「我没问题,麻烦你了。」她不要再让那些陌生人碰夏泽野。

    办好手续,走过长长走廊,停在走道底特等病房外,她瞪着紧闭的门扉,听见自己的心跳,剧烈怦响着,感觉到皮肤的血脉都沸腾起来。

    好想他……

    这么多日子,被剥夺看护他的权利,连好好碰面,看看他都不行。

    现在可以了,可以了。

    缓缓转动门把,药水味涌上来,先看见的,是窗外一大片白亮的天空。那里,病榻上,她看到深爱的男人,他贪睡着,赖着床不醒。

    拖着行李,走向他。喀啦,喀啦,滚轮转动,发出呻吟,她听起来,那是愉悦的声响。

    菁木停在床边,在见到夏泽野时,胸腔涨满喜悦。她松开行李箱的拉杆,热泪盈眶,凝视着那张消瘦的脸,他好苍白,眼睛闭着,严肃的睡容,像在思考什么大问题。

    「我来了,是我……」菁木扑到他身上,哀哀痛哭,泪水泛滥,濡湿他胸前衣服。

    菁木揪着他的衣服,哭得好响,将这段日子没办法向他说的话,满腹委屈,藉这痛哭跟他说,在痛哭中,彷佛有双无形的手,张开,将她抱满怀,强壮手臂,厚实有力,将她抱得紧紧,就像过去那些美丽夜晚,她枕在他暖热的胸怀,被揽抱着,安心地酣睡着……

    美丽的错觉,只是她的想象。

    此刻,拥抱她的,是冰冷的空气,空调单调的频率,医院消毒水味,以及这动也不动的身躯,但是,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这个人是活着的。

    贴在他的胸膛,菁木望着窗外,那片白茫茫天空,渐渐换成暗暗的黑,星子灿蓝,一弯月雪亮亮。她枕着哭出来的一汪泪渍,手横过泽野胸前,环着他。她微笑,低声道:「你醒不醒都没有关系,活下来就好了,嗯?放心,我会把你弄醒,一定把你叫醒!」

    菁木斗志盎然,反正最可怕的已经过去。在高雄时,刚得知夏泽野出事,回台北的飞机上,她怕得发抖,不断恳求老天爷,让夏泽野活下来,只要活下来就好,只要还有呼吸,她就不放弃。

    ************

    深夜──

    断断续续的笑声,响过医院走廊,传到护理站。值夜班的护士们,互相使眼色。

    周护士说:「你去说。」

    张护士摇头。「换你去,昨天我去说过她了欸。」

    「你去啦,我上次也骂过她,我都不好意思了。」

    张护士嘀咕道:「唉,又要我去,坏人都让我当。」

    张护士走到病房外,敲敲门,推开,往里边道:「窦小姐?」

    一个人影,咻地从病床翻下来。菁木面红耳赤,急急道歉。「嘿,我知道我知道,不好意思,对不起……」

    张护士本来板着面孔,看她慌慌张张地,忍不住笑出来。「你每次都说知道了,每次又都忘记,医院晚上很安静的,一点声音都会听得很清楚。」

    「唉,真对不起,我一时看到好笑的……就忘了。」

    张护士走到电视柜前,屏幕闪烁着,DVD电源灯亮着。「今天看哪一部?」

    「安妮霍尔。我笑死了,男主角神经兮兮的,很滑稽欸!」

    「这也是那一百部电影的其中一部?」

    「嗯。」

    「昨天那个小鹿斑比也是?」这个百大电影评分的标准还真诡异。

    「是啊……」

    「还差几部就看完了?」

    「剩十部。」

    张护士点点头,走近病床,看看病人状况。很好,还是一样表情,一样闭着眼睛,看起来像睡着了。张护士一阵心酸,这男人,可知道他的女人有多痴心?自从窦小姐接手后,他胖了,面色也红润了。

    「他看起来怎么样?有比较好吧?我每天都有帮他按摩,也照医生说的不断跟他说话,做情感上的刺激。」

    「只有情感上的刺激?」张护士瞪向床畔睡过的凹陷处,揶揄窦菁木。

    菁木脸红了。

    张护士清清喉咙,严肃道:「你真的很不听话喔,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医院规定病床只能给病人睡……」这是为了预防打针打错人,窦小姐却一直犯规,每次都趁护士不注意,爬到床上和他睡。

    「可是……」菁木硬着头皮解释:「你不知道他有失眠的毛病啊,我跟他睡,他会睡得比较好……」

    失眠?他现在是嗜睡吧?护士瞪她。

    菁木笑道:「我开玩笑的,当我没说。」

    「还有幽默感,不错不错……」昏迷三个月了,还这么乐观。「你不要太累了,早上七点医生要巡房,早点睡吧。」

    「好。」

    护士走了。

    菁木看门掩上了,想了想,又爬上床去,躺下,抱住夏泽野。

    「你你你,都是因为你不说话,我才会被护士念。你自己要跟护士说,你要跟我睡才睡得着,对吧……」亲亲他的眉角,亲亲那藏在眉间的黑痣。

    她拉高被,将两人身体盖好。

    又唠叨着:「因为你前几年都睡不好,所以老天爷罚你一次睡个够,这就叫做睡眠债。但是你睡三个多月很够了,是不是?而且我已经陪你看完九十部片子,我警告你,等我答应陪你看的一百部都看完,你就要醒,知道吗?」

    按下遥控器,「安妮霍尔」继续放映,菁木瞅着闪烁的屏幕,讲给他听──

    「你看,他们要煮螃蟹汤,活跳跳的螃蟹从锅子蹦出来,哈哈哈,现在他们叫来叫去都不敢抓……安妮霍尔生他的气,他们现在互相呕气,闹分手……」

    看完「安妮霍尔」又看了「火车怪客」,看完「火车怪客」又看了「教父」,忘记护士要她早睡,边看边讲剧情,她累坏了……

    ************

    唉,这真的太夸张了喔!

    早上七点,医生跟护士来巡房了,他们站在床前,瞅着床上一对熟睡的「爱情鸟」,他们如胶似漆,缠着彼此,睡得忘我。

    护士要喊醒菁木,被医师制止。

    「算了,让她睡。」六十多岁的戴医师,目光慈爱地瞧着他们。转过头,问护士:「要是夏先生没插着气管,他们这样看起来跟一般情侣没两样啊。」

    「嗯,就是啊。」护士问医生:「可是昏迷那么久,再这样下去……」

    医生叹息。「出去吧,出去再讲。」

    也许他们作着美梦,不要吵醒他们。也许在梦里,比较快乐……

    护士拉上窗帘,和医生们悄悄离开。

    一会儿,门被推开,衣着时髦的刘小鹭走进来,看见病床景象,呆住,恍惚了。

    他们,脸贴脸睡,菁木的头,靠在泽野肩膀上。菁木的手,横在他身上。菁木像一只纤弱小鸟,偎在他的怀里,纤瘦苍白的手臂,保护似地掩在他身上,像在护着他。

    她还在这里?她还不放弃吗?

    刘小鹭震惊,震惊菁木的改变。她瘦了很多,大概因为常待在病房,面色变得跟夏泽野一样白,长发剪去了,留着男生似的超短头发。而夏泽野好象胖了点,气色好多了,身体不像之前那么瘦骨嶙峋。

    刘小鹭移开视线,环顾四周,这里,没刺鼻药水味,飘着淡淡的花香,香味来自茶几上的扩香仪。茶几上还摆着一大叠的DVD,椅子堆着窦菁木的衣裤,地上红盆子,装着沐浴用品,窗旁衣架挂着黄色大浴巾……

    这里不像病房,倒像个温暖的卧室。

    刘小鹭心悸,脸庞热热地。这里每一处,都看得见窦菁木的爱心。她在这儿,无立锥之地。她目光一凛,走近病床,动手,扯开那环住夏泽野的手。

    菁木醒了,看见刘小鹭,猛地坐起。

    「窦菁木。」刘小鹭没好气道:「谁准你辞了我请的人?」凛着脸,教训道:「你不知道医院规定吗?病床只有病人可以睡。还有,你要辞掉我的看护,应该先问过我吧?」

    菁木下床,打开皮包,递出名片。「有问题,去跟他说。」

    刘小鹭拿了名片看,是律权事务所严律师的名片。「你怎么会有他的名片?」

    「我是夏泽野的法定代理人,夏泽野委托严律师授权的。我有百分之一百的权力,可以处理关于夏泽野的任何事。」

    「他……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严律师,竟然什么都没和她说。夏泽野也从来没提过,怎么会……

    「我的答复,你满意了吗?」菁木扭开热水瓶。「要不要喝茶?」

    呵,夏泽野,夏泽野,你连昏迷了,都摆我一道。小鹭垂落肩膀,一阵气馁。「不必了,我要走了,我只是来看看他的情况……」

    「他很好。」

    「还是没有意识吗?」刘小鹭无心和菁木战下去了,她有新欢,想通很多事。她感到惭愧,她做不到菁木这样……

    爱一个人,比她想的,还要辛苦。她气过菁木,恨过骂过埋怨过,可是如今她愿意承认,苦苦不放手,是因为不甘心,对夏泽野的爱,在菁木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原以为她争的是爱情,其实争的是自己的面子。

    「要是需要帮助,就跟我说……」刘小鹭缓了脸色,打心里佩服窦菁木。「我知道一些机构,专门收容植物人,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可以安排他到──」

    「他不是植物人!」菁木不悦道:「他已经越来越好。」

    「你好好考虑我说的话,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也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那就不要惹我生气!」

    「我之前照顾过他,我知道很辛苦……」

    「所以你就撇下他跟别人恋爱去了。」

    刘小鹭面色一凛。「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怎么想我的,不然呢?难道我要一辈子跟活死人绑在一起?我才二十五岁啊!你也是,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如果他永远不会醒,你难道要这样跟他耗一辈子?」

    「我没差……」瞪着刘小鹭,菁木坚定道:「我只要他活着就行了。」

    「你还可以跟别人,跟健康的人恋爱结婚,犯不着这么牺牲。如果你是想证明给我看,证明你多爱他,我相信,我认输,做到这样已经够了,都三个多月了……」

    「我干么要证明我爱他?我没那么无聊。我跟你不一样,因为还想到下一次下下次的恋爱,所以才会觉得这是牺牲,是被绑住!」她目光炯亮,声音笃定。「刘小鹭,我跟你不同,我这辈子的爱情只要到此为止,我只想跟他在一起。他需要我,而我能照顾他,这不是牺牲,这也不辛苦,能够被喜欢的人需要着,很幸福……」

    刘小鹭怔怔地听着,惨淡地笑了笑。

    「好,我不说了,我祝你幸福。」她转身离开,将走出病房时,忽然停步,回过身,看着窦菁木。

    「记得那次sPa时,我跟你说逼婚的事吗?」刘小鹭泪盈于睫,苦笑道:「那天晚上,我逼婚不成,以分手做要胁。他,选择分手……就这样……后来我爱面子,绝口不提分手的事……」刘小鹭面有愧色。「你没介入我们的爱情,也许,是我的自尊跟骄傲毁了我的爱情。我希望他醒过来,真的,我希望你们能在一起……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刘小鹭说完,离开病房,站在房外,长吁口气,心里忽然轻松很多,像是把什么终于释放了……合拢大衣,努力暖和自己,搓搓手,好冷啊,今年的冬天,好象特别的冷。

    门内,菁木也长吁了口气,回到病床前,俯身,额头碰着他的额头,微笑着。

    「听见了吗?好啦,都我的错,怪我不相信你。等你醒过来,我再让你好好骂喽!」

    她伸个懒腰,出去买报纸,如同每一天,读报给夏泽野听。

    「嘿,这个新闻你一定有兴趣……以德国纳粹者希特勒命名的褐色无眼甲虫,因为越来越受到新纳粹收集者的青睐,濒临绝种危机……哇,一只七万四。现在只有在斯洛维尼亚的洞穴见过这种甲虫的踪迹,被斯国立法列为保护物种……甲虫专家表示,希特勒甲虫掀起抢购热潮,收集者闯入自然栖息地抓甲虫……你看,你看看这个虫的样子,这有图噢,你睁开眼睛看看……是你最爱的甲虫欸……」将报纸凑到他脸前,不断喊着:「快看看啊!」

    夏泽野没睁眼,但是,眼角渗出泪水。

    菁木见了,大声叫道:「你听得到,你听得到对不对?!医生、护士!」菁木奔出去喊:「他醒了他醒了……你们快来!」

    医生赶来检查,菁木兴奋地等着。

    她喃喃说着:「他有意识了,我感觉得到,他要醒了,对吧?」

    医师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地说:「有时候……植物人会出现一些无意识的行为,包括流泪……这不表示他听到你说话……」

    「他有进步。」菁木摸摸夏泽野的脸和手,疯狂地说不停。「他就要醒了,他最喜欢甲虫,我刚刚一念甲虫的新闻,他就高兴得哭了,你看,他脸色这么好,还有,我觉得他心跳得比较快,不信你们听听看──」菁木俯在他的胸膛,望着医生和护士。「来,你们也听听看啊!」

    医生跟护士难过得说不出话,她那么兴奋,他们不知怎么说好,怕她期待太高,最后要失望,会承受不住。

    「你们不高兴吗?他进步了啊!」他们沉默不语,那难过的表情,教菁木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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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不了解你,医生也不是万能的,对吧?」

    菁木拿着注射器,将调成糊状的米粉、黄豆和牛奶注入胃管,让夏泽野进食。

    「可是我感觉得到,你听到我说话了,不然你干么哭呢?流眼泪怎么可能是无意识的行为?什么话,庸医,是庸医,我看我们干脆去别间医院算了,这里不好!」她笑盈盈地调整胃管角度。「你要加油啊,先是会哭,再来手就会动,然后眼睛就睁开了,接着就会喊我的名字……我有惊喜要给你,等一下,你不要吓到了。」

    深夜十点整,菁木打开收音机,关灯,爬上床,抱着他睡,在他耳边说:「今天我们不看片子,我们来听广播,你听,这节目我以前常听,这个女DJ的声音很好听……」

    DJ嗓音低沈沙哑,夜里听来,像安慰着每一颗受伤的心。

    DJ说:「接下来,是住石牌的窦菁木小姐,要点歌给她的老公夏泽野听。她说,她老公很爱赖床,常常睡到太阳晒屁股还不醒,害她每天也跟着睡好久……」DJ笑了。「窦菁木小姐希望我在节目中,念他老公以前追她时写的情书快乐的下雨天。oK,我就念给大家听,很可爱的情书呢!」

    「你快听。」菁木吻了吻夏泽野的耳朵。

    DJ温柔诉说着:「我最讨厌下雨天,雨水会把美丽的花儿打湿,要是忘了带伞,衣服被淋湿,黏在皮肤,很不舒服。下雨,就不能出去玩了,做什么都不方便,如果鞋子湿了,肮脏的雨水,会把我的脚浸成了香港脚……」

    念到这,女主持人哈哈大笑。「这真的是情书吗?」又念下去:「而且,雨声不管是淅沥沥,或是哗啦啦,听起来就是忧郁,让人觉得听着听着听到很寂寞。所以,我最讨厌下雨天,一下雨,我只想懒懒躲在屋里,哪都不想去。直到那一天,我认识一个不怕下雨的女生,雨那么大,她没撑伞,还在雨中跑。我看她头发湿了,衣服也湿答答了,她不怕脏吗?不难受吗?

    「她不怕啊,她踢掉鞋子,光着脚,溜进公园的游乐场,她在雨中吊单杠,玩得笑嘻嘻。我问她,你不怕感冒吗?这样好玩吗?她说好玩。我看她那么高兴,也跟着吊单杠,我可不觉得好玩,我眼睛鼻子嘴巴都进水啦!我累死了,可是她偏偏要跟我比赛吊单杠,我想,我怎么可以输给女生?就撑着一定要吊赢她。好可怕,她力气好大,我们平手,吊到手酸头晕。后来我们不比了,我们打泥巴仗,我扔她烂泥巴,她也扔我烂泥巴,我们扔来扔去,浑身都烂泥巴,脏透了。可是我发现,我竟然忘了正在下雨,玩到太高兴,也忘了脏兮兮的雨水,脏兮兮的泥巴,脏兮兮的衣服和湿答答的鞋子。

    女DJ边念边笑,菁木不笑了,菁木听着听着,就哭了。

    DJ往下念:「那个女生笑得很大声,我发现雨水会打湿花儿,可是,这个女生的笑容比花还灿烂。我还发现被雨水打湿的花儿更香了,我闻到浓浓的茉莉香,我觉得太高兴了。原来,雨天有雨天的快乐,雨天也可以玩,也可以笑,也可以开心,也可以不寂寞。如果不怕阴天,不怕下雨,不怕脏兮兮,不怕烂泥巴,就一样能玩得很开心。快乐原来是无处不在,那么容易就可以获得。我在我最讨厌的下雨天,交到新朋友,一个不怕淋雨,很可爱的新朋友。我想,我以后不再讨厌雨天,这是我的快乐下雨天。」

    DJ念完了,笑着评论这封情书。「这是窦菁木的老公,夏泽野先生写的情书,啊,好象小学生写的啊,很可爱的情书。窦菁木小姐想点一首歌给她贪睡的老公,是林忆莲唱的,有泪尽情流。换句话说,天空掉眼泪时也要尽情玩,是这样吗?现在,让我们一起来听这首很动人的情歌,也祝福窦菁木跟夏泽野白头到老,永远幸福恩爱……」

    菁木紧搂住夏泽野,哑声道:「你看,你写的作文我背得多熟,你还记得吧?那时我看了这篇作文好喜欢啊!我知道,你是为我写的,那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回忆,谢谢你,亲爱的……谢谢你。」

    在林忆莲歌声里,睡在无边黑暗里。菁木抱着夏泽野,心头满满的感动,彷佛他们要一起羽化成仙。

    情歌温暖黑夜,菁木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那一场雨,在茉莉香气里,作着美丽童梦,梦里跟年少的夏泽野继续打泥巴仗,追逐彼此,笑对方变成泥巴人,然后在雨中,种下情苗,在彼此心房里抽芽,绵绵滋长,恋恋不忘……

    那是她今生第一次感到幸福,就算现在他不说话,只要还能抱一起,一起睡着,梦里相聚……

    「谢谢你,你让我觉得很幸福……」她微笑着,沉入梦里,情歌,在梦中,不断不断地唱着……

    因为你还在我这里,看见我所看到的。

    在来不及唤醒,已成回忆。

    因为你还在我这里,陪着我一起叹息。

    还来不及伤心,天已晴。

    在梦里,

    泪,曾尽情,毫不隐瞒,落在你的胸襟。

    那是我一生之中,美丽的福气。

    多少欢乐,在心里。

    因为你还在我这里,入梦就拥抱到你。

    而我知道,我也活在,你心里。

    从头说起,怕说也说不清。

    凭着你给的勇气,让我继续。

    因为你还在我这里,入梦就拥抱到你。

    而我知道我也活在,你心里。

    他听见……谁一直说话?好多天了,持续温柔地说,他困在黑暗里,听着,辨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菁木啊……

    他挣扎,恨眼睛不听使唤,恨手脚不听指挥,焦急着,却只能呼吸,只能逼出眼泪……

    我怎么了?!

    夏泽野惶恐着。

    黑暗像网子网住他,绑住手脚,他挣脱不了。谁?温柔地拍他的脸,谁?暖暖的手抚过他的皮肤。

    他很想哭,是菁木吗?

    那些模糊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他听懂了,曾写过的字句,怎么被念出来了?又听见菁木说着话,他是她的幸福吗?

    他好痛苦好辛苦,挣扎得好累好累,却徒劳无功。

    菁木……菁木……

    歌声多温柔,我听着,我听着啊!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快到要蹦出胸口了。

    他好想看看菁木,他激动着,激动到身体热烫,泪迸出眼眶,忽然一阵麻热,如被电击。倏地,眼睛睁开了,他恍惚地看着,看这黑暗,看见窗外流进的,微微的月光,又试着要去动动麻木的手脚,但没办法。有个暖和的身体贴着他的胸膛,他垂眸,努力要分辨靠在胸前的脸。

    静静地辨认她的脸,白白净净,酣睡了的脸。脸的主人,眼睫湿湿的,那是令他安心的轮廓。

    像经历漫长的黑暗岁月,像终于羽化的甲虫,他筋疲力竭,默默流泪,感觉着菁木的呼吸,暖着颈子。

    我的菁木……

    他睡了多久?用力呼吸,更用力呼吸,努力要出声,终于喉咙发出了浊重的声响,惊醒窦菁木。

    菁木睁眼,恍惚着,抬头望,看见一对黑亮的眼睛。她怔着,愣愣地和他对望。

    「你……夏泽野……」

    他用力眨眨眼睛,响应她。

    菁木身子一震,猛地坐起,忽然大叫:「他醒了,护士!这次是真的,护士!」

    他看菁木奔出去,听她狂喜地叫着喊着。

    窦菁木看着医生拔除夏泽野的气管套管,她、夏泽野、主治医师、助理医师、三名护士,七人挤在房内,七人像都说好了,这一刻,都不说话,好象一说话,这奇迹就会飞走了。

    她的左手,让他握着,虽然力道很弱,但这次是他来握住她。

    三个多月啊,都是她去握他,去握那毫无反应的手掌,直到今天……眼泪不断不断地落下,她太高兴了,泣不成声。

    「好了……」医师解开束缚夏泽野三个多月的气管。

    夏泽野给他们个苍白的笑,他看起来很疲累,很虚弱。他对菁木笑,眼色蒙眬。他这一笑,笑走她的辛苦,笑来她的幸福。

    菁木凑过去,抱住他,两人哭成一团。

    医师高兴地宣布:「目前看起来情况都很好,传导神经没问题,触感会慢慢恢复,所以你们先不要急,让身体慢慢恢复协调性。」他转头去吩咐护士安排做检查。

    护士们,看他们哭成泪人,自己也都红了眼睛,她们拍拍菁木肩膀,恭喜他们。

    周护士说:「今天情人节呢!你男朋友赶上了。」

    是吗?是情人节?她在他怀里笑,都忘了。那么,这是她度过最温馨、最难忘的情人节。

    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二月十四日早晨,她的情人,给她最棒的礼物,就是醒过来,陪她笑陪她哭。

    当医生护士都离开后,夏泽野看菁木跑到窗前,踮脚,唰,拉上窗帘。她又跑回来,唰,被子掀高,长脚一跨,身子一歪,挤上床来,和他一起躺。面对面侧躺,缩着身,他们看着彼此。

    他看着她,她望着他。他眼睛,带着笑意。她眼睛,蒙着水气。

    「夏泽野……」她轻喊,伸手,指尖,柔柔点一下他的鼻尖。

    夏泽野眨眨眼,感觉那柔软的手指,又碰了他的睫毛,眉毛、耳、嘴、下巴,甚至搔过新生胡髭,于是他眼里笑意,更明显了。因为她碰他的表情,那么专注小心,好象他是个易碎的娃娃,必须用指尖来确认他好好的,没坏掉。他心疼,眼色氤氲了,可见得,这阵子他把她吓坏了。

    菁木脸上的笑意不断扩大。确定他很好,没事,真的醒过来了,她才安心,躺下来,头枕着手,继续对他傻笑。菁木想着,她大概会这样笑上好几天吧?

    「夏泽野……」温柔柔地喊。

    「唔……」被喊的人,努力挤出声响。

    「夏泽野?」再喊一次。

    「唔。」好努力地再回一次。

    「夏泽野?!」还可以多一次吗?喜欢听他的声音。

    「唔……」更努力拚力地再次响应。

    好,她满意了,他在这里,醒着,呼吸着,存在着。两人继续对望,左右手握一起,都不说话,傻傻地看着对方笑。

    他暂时没办法说──我爱你。

    但爱情藏在交握的手心里,缠在彼此对望的视线里,就在他跟她的微笑里。

    ************

    窦菁木陪着夏泽野做检查,在几天之中,帮他进食流质食物,试着让他喝粥,接受医生安排的复健行程。

    夏泽野终于可以讲简单的话,一天天恢复健康,虽然他只能虚弱地讲简单的「好、嗯、可以、不要、能」,但这已经够教她欢喜。每天,他都有新的进步,每天都令她惊喜。

    今天中午,喝粥的时候,夏泽野跟菁木说:「你背得真熟……」

    「啊?」

    「快乐的下雨天。」

    「你听得见?那时你就醒了吗?」菁木惊诧道。

    他微笑着。是啊,那个深夜,他醒了,只是睁不开眼睛。「没想到我昏迷了那么久……」

    「原来你全听见了……」菁木尴尬地笑着。「三个多月,发生好多事啊,你知道吗?那个编剧小马被强制送医治疗,还有,刘小鹭跟我说……还有,那一百部片子我几乎都帮你看完了,有一部安妮霍尔笑死我了,护士还跑进来骂人,那片子说……」

    夏泽野笑着,静静听着,听她告诉他这阵子的事。看她比手划脚,讲得眉飞色舞,大气都不喘一下。

    这是那个小时候,讲话结巴的女生?

    他没专心去听琐碎事,只怔怔瞅着她,贪婪地要将她每个眼神,每副表情,记在脑子里。自从他醒来,便一直习惯性地要去握她的手。吃饭要握,睡觉要握,每天眼睛睁开,除非她离开去办事,只要她在身边,就急着要握住才安心。

    他像个大男孩,常傻傻地笑,看着爱慕的女人,脸上是作梦的神情。他要一直握住失而复得的菁木,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他甚至感激起小马那一击,听来荒谬,但他已经忘记痛,只记得现在的幸福。如果不是小马,如果不是那场意外,菁木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回来他身边?

    当然,他也记起家里那一仓库的珍藏。

    「唉……我的甲虫都死了……」三个多月啊!

    菁木哈哈笑。「放心,都养着,全寄放在芷绫家里。」就连来医院照顾他,每天也都抽空回去检查甲虫的状况。大目那家伙,比她还关心甲虫。

    夏泽野满意地笑了,用力握握她的手。

    「律师有没有给你我家的钥匙?」

    「嗯。」

    「可以回去帮我拿个东西吗?」

    「好。」

    「我床底下,养着我最爱的一只,非常珍贵,罗森伯基黄金鬼锹形虫,你去帮我看它死了没?死了也没关系,带来给我,它可以做成标本。」

    「你还把虫养床底下?!」他们曾热情缠绵的床底?一只什么黄金鬼虫?!她快晕倒了。

    他笑道:「唉,你不知道,黄金鬼锹形虫羽化成功机率非常小,我不只让它羽化,还养成68mm……」

    「没良心,没良心,辛辛苦苦照顾你这么久,醒来只记着你的甲虫。」菁木佯装生气。

    「拜托。」夏泽野将她的手,捉来吻了又吻。

    她纵容地笑了。「好好好,立刻帮你抓来,马上去抓,行了吧?!」

    夏泽野抬手,摸摸她的发,若有所思。「怎么把头发剪了?好可惜。」

    还不是为了方便照顾你。她笑了笑,没多解释。「还会长的嘛,有什么关系。」拿了钥匙,交代:「我马上回来啊!」gogogo!帮男友抓虫去。

    夏泽野目送菁木离开,她的前脚刚走,他就哭了。趁她不在,尽情掉泪。他的女人,瘦了好多啊!等他好起来,一定要好好弥补她。

    太多太多感谢,他说不出口,那么多感动,点点滴滴,都收在心底。他对自己发誓,要快点好起来,换他照顾她,照顾一辈子。

    菁木推开屋门,扔下钥匙,穿过客厅,走进房间。夕阳染黄房间,尘埃轻轻颤着,在夕照中飘浮。

    菁木在床边蹲下,往床底望去,看见木盒子,就是了,掏出来,吹掉上头灰尘,掀开。眼睛一亮,她微笑了,将夏泽野嘱咐的黄金鬼带上,立刻奔回医院,来到挚爱身边。

    夏泽野披着外套,坐在床上。看到她,招招手要她过来。

    菁木过去,笑咪咪,手伸向他。「喏,最心爱的黄金鬼来了。」

    他呵呵笑,握住她的手,拇指抚着那冰冷坚硬,顽固的硬壳,那被她戴在指间,闪闪发亮,是他的真心一颗。那是为她买的钻戒,哪来什么黄金鬼?最最珍爱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他张臂,将她揽进怀里,抚着柔密的短发,哑声道:「你很傻……如果我一直没醒呢?」她要这样一直耗在医院,对着活死人?想到这些,好心疼。

    菁木撂狠话:「那个啊,你没醒啊,我就把你做成标本,硬放在我身边。」又说:「你知道吗?这阵子我常想,也许我会变成芳疗师,是为了要救你。你昏迷时,每次帮你按摩,我都这么想,这可能都是为你学的,为了将来有天派得上用场,要救你才学的,冥冥中注定好的。」

    「唔,我想我会迷甲虫,也是因为你,也是冥冥中注定好的,为你迷的。」

    「少牵拖了,跟我可没关系。」

    「我的头被这么重重一敲,让我想起一件事,那时躺在救护车上时,我记得快昏迷前,我还有印象。我想到很多往事,童年的事,我记得跟你在游乐场玩,还记得你抓过甲虫。」

    「我有吗?」

    「你曾经救起一只困在水槽里的甲虫,还很温柔地把它放到树上。你还催促它,飞啊飞啊gogogo……」

    菁木哈哈大笑,抬头望他。

    他俯望她,摸摸她的头。「那时我认为你很爱甲虫,而我喜欢你,也许是这样,潜移默化,我才迷上甲虫。」

    「误会大了,你那些虫啊,害我鸡皮疙瘩爬了三天才习惯。」

    「奇怪了,我昏迷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说啥?」

    「说快醒快醒gogogo!你要是这样喊,说不定我马上就醒了。」

    菁木大笑,回头察看房门──嗯,关上的。她爬到床上,跨在他身上,捧起他的脸,眼睛闪着顽皮的光。

    「夏泽野,我要亲你。」

    他扬扬眉毛,欢迎极了,闭上眼睛,由着那柔软唇儿,贴上来,坏坏地侵犯他……</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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