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湾,潮水正涨,拍浪不绝。

    时值初夏未至,碧海国已颇有些炎热,引得岸边不少舟上的百姓坐在船沿处,将双脚伸进海水里消暑纳凉。

    远望码头边,数不清的大船只错综排列,有些是出海打渔的寻常渔船,有些是载货满当的外来商船,也有一些是邻邦国的客船,颇有些异域风情。

    其中有一艘客船,船体不大,也就雀头舰左右,三四层船舱,错落有致,从船舷到船头边都仔细涂成了碧色,泊在码头一角显得十分精致。

    岸上不远处上有两男两女,皆是二三十岁的模样,正聚首话别。

    忽然从北面一个伙计急急地策马赶来,手上还拎着一个食海那伙计瞧见有四人站在那里,衣着不凡,上前下马行礼道:“敢问几位中可有一位是曹府的曹夫人?”

    青衫妇人转头见那伙计手中提着食盒,不答反问道:“你是从柏瑞居来?”

    “的正是柏瑞居的。”那伙计忙将食盒递上,殷勤地把盒上保暖用的一层盖布掀了去,“按府上的吩咐,刚出炉不到半个时辰,正是酥脆热乎的时候。”

    曹夫人接过食盒,要给那伙计些碎银子。伙计却不敢接,堆笑答道:“府上的管家已付了双倍的钱,不好再收夫饶银子。”

    曹夫人依然递了半两碎银过去,喜得那伙计千恩万谢,心想也不知是今日是撞见哪里的贵客,出手竟这般阔绰,乐滋滋地自去了。

    “哥,这算是太液国都里最好的苍梧风味的馆子了。他们家的紫苏肉酥饼和咱们烟波大街的那一家的味道差不了几分,你们带着路上吃。”

    “咦,你怎么给他们俩就备了这么一盒?这哪里够吃的。”

    曹夫人白了身边的丈夫一眼:“你道我哥和你一样么,一顿要吃三斤肉。这东西又不能放,冷了便不好吃了。”

    话的是曹习文和妻子叶茵,俩人成婚虽然有八九载了,仍是改不了平时笑的顽皮模样。

    曹习文讪讪笑道:“我得管着九个门呢,跑得多自然吃得多。”

    接过叶茵手中食盒的正是其兄苏晓尘,也笑道:“妹夫是习武之人,当然要多吃些。我和潋有这一盒足够了。难为你能在太液国都找到这紫苏饼,确实好久没尝,想念得紧。”

    叶茵叹道:“可惜你们难得回来,又不肯久住,若不然我还能陪你们好好逛一逛。”

    苏晓尘身边的朱芷潋叹道:“是啊,数年不回这太液国都,好些路都修得不认识了,我这个太液城长大的,反成了外乡人了。”

    叶茵忍不住问道:“嫂子何不索性回了太液城住,这样咱们也可常常见上。你们这一走便是数年没了音信,叫人好生牵挂……”

    曹习文轻轻戳了妻子一下背后,示意她莫要再了。

    苏晓尘柔声道:“茵妹,我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与潋已逍遥惯了,隐了踪迹也是为忆然那孩子着想,倘若潋总在国都现身,不免要惊扰朝中众众。”

    “可那孩子也想你们得很呐,刘太妃和郭太妃常,这孩子自没爹娘就孤单得很,你们可是她为数不多的血亲之人了……”

    曹习文急忙又戳了戳妻子,叶茵不耐烦地道:“好啦,我知道啦,又是事关朝局是不是,我不就是了。”

    朱芷潋朝叶茵招了招手,“妹妹你过来一下,我有些话要与你。”

    叶茵依言跟了过去,朱芷潋悄声道:“他……还不知道他父亲过世的事儿么?”

    叶茵当然明白是当年曹飞虎被埋于雪庐之事,脸色为之一白。

    她踌躇道:“其实我也不大知晓……若他不知道,只是头一年派人去寻过,后来就再没动静。可若是他知道,却总父亲哪一定还能回来,年年除夕吃团圆饭的时候,都要多备上一副碗筷。”

    朱芷潋奇道:“他也没问你么?”

    “没问,他从不和我提雪庐那一晚的事,他不提还好,我这光想想都觉得心慌,又怕告诉他惹他伤心,这些年时日久了索性就闷在心里不了。”

    朱芷潋叹道:“也好……人生在世,也不是什么事都非要弄个水落石出的。留一份念想,又何尝不是一种慰藉。”

    “我与嫂嫂想得一样,所幸自从有了一儿一女承欢膝下,他又封了九门提督,每日奔走辛苦,总算念及他父亲的时候少了些。”叶茵着,悄笑道:“嫂嫂什么时候也添个一男半女……”

    朱芷潋脸上一红,只是笑笑。

    这边苏晓尘与曹习文见她们俩附耳私语,笑道:“果然女人们就是梯己话多。”

    两人闲话间到归乡之事,曹习文感叹自从将祖母从泾州接到太液后,便再没回去过,想到是在那里结识的李重延,如今已物是人非了。

    “兄长有所不知,明皇前些日子封我为九门提督之后,还召我入宫了话。”

    “哦?她是有事想问你?”

    “是,想问问她生父的事。毕竟是遗腹子,也只能从旁人口中打听个一二,也是可怜……”

    苏晓尘心想,这孩子的身世与简直和潋没什么两样,从未见过父亲,只希望日后也能像潋一样不要过于感伤才好。

    他本想声贺喜,九门提督之位毕竟是提了门楣可慰宗族,尤其是曹飞虎生前对儿子的前途极是看重,想到未免又要提到老曹,终究还是将话压了舌底。

    不料他藏了话未,曹习文却快人快语,也和妻子一样问道:“怎的哥哥嫂嫂成婚至今,也没个孩儿,好不寂寞。”

    苏晓尘含糊其辞道:“顺其自然,不强求。”

    送别千言终有时,船上的仆役们一切收拾停当,来请苏晓尘和朱芷潋上船。

    叶茵依依不舍,几乎要哭:“也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时……”

    苏晓尘强作笑颜宽慰道:“自有见的时候。你与习文好生过日子,他脾气好,你切不可随性欺负他。”

    朱芷潋自上了船挥手作别,苏晓尘朝远处望了一阵,奇道:“琉国公不知道咱们今日动身么?”

    “知道。”

    “他没来送送你?”

    “他今日有要事在身就不过来了,只差人送来一样东西。”

    苏晓尘与朱芷潋已成婚多年,多少知道些秋月实的心思,当下也不点破,只问道:“是什么?”

    “一张椅子,已搬上船了。”朱芷潋望着碧波荡漾,想起初上蛇形舰那一夜曾提过那把可以折叠的椅子,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秋月实居然还记得。

    风起,帆立,云过,人去。

    很快,落霞湾在一片斜阳余辉中渐渐远离了视野。

    船帆已鼓足了劲儿,推着船笔直向南驶去。

    朱芷潋与苏晓尘驻于船头望着海面良久,皆是一缕惆怅袭上心头。

    “有舍方有得。若想逍遥自在一身轻,还真是不得不忍却这心头的离别之苦呢。”朱芷潋勉强笑道。

    “你若真是这样想倒好,太液城毕竟是你成长的地方,只怕心里要放下不大容易。”

    “咱们这些年游历无数,日日都过得新鲜,我年少未出宫时便想着有朝一日要游遍下,如今正是遂了愿。何况还有你陪着我,怎会放不下?”

    “放得下便好。”苏晓尘其实知道,妻子只是逞强不愿承认。

    朱芷潋忽然有些迟疑,踌躇道:“……大苏,惟独有一事……已过了这些年了,我怕真的要辜负了你。”

    苏晓尘见她神情落寞,已猜到她所指何事,不禁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这又有什么打紧的。余生有你我便心满意足,孩儿有了便有了,没有也不必介怀。”

    “可我终究……”。

    苏晓尘伸手按住妻子嗫嚅的嘴唇,示意她不用再下去,目光中满是宽慰之情。

    朱芷潋幽幽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也不明白,虽我是末子,但从到大并无血亏之症,何以会……”

    “还是不要去想这些了,有些事冥冥中自有注定,想也不过徒增烦恼。譬如谁又能料到苍梧李氏自钦文帝起,三代人都承鳞位却皆不姓李,可不是造化弄人么

    ?”

    朱芷潋默默念道:“你的也是,仁帝那孩子既是双生末子,将来也注定不会有子嗣,可怜他年纪……对了,大苏。那若按这样推论,日后他长大成人,这苍梧国的江山又当如何?”

    苏晓尘笑道:“这可是越俎代庖的心思了,莫不是你朱氏打起了主意想要把苍梧国并入碧海国么?”

    “我与你正经的,你却这些戏谑之言。”

    苏晓尘一摊手:“还当如何?待仁帝长大成人之后,自然会察觉其中秘密,然后多半会效仿温帝,寻一螟蛉之子掩人耳目罢了。”

    “何以见得?万一那孩子心思纯正,并不像温帝那般诡计多端呢?”

    苏晓尘微微一笑,“你忘了太师府么……即便仁帝自己想不到,多半佐伯伯也会暗中撺掇,毕竟他是知道仁帝的血脉承于慕云氏,为了江山稳固,岂有不替他出谋划策之理。”

    朱芷潋也跟着笑道:“我道你这些年早已淡泊了朝堂,不大挂心这些事了,原来你心里都和明镜似的。”

    “仁帝只要尚未亲政,苍梧国多半还是能安泰些年头。我只怕这孩子将来不知心性如何,若也被调教成温帝那般……”苏晓尘着,皱紧了眉头。

    “大苏,你这意思是放心不下我姨母?”朱芷潋有些不服,“我姨母可是一门心思都花在那孩子身上了,我听连我朱家的观心之术都传了他……”

    “宝刃虽好,却要看握在谁人之手。”

    “那倘若仁帝日后不能成明君,而是像温帝一般兴风作浪呢?”

    苏晓尘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坚定地道:“那便是我再返万桦之时。这下无论是谁做主,谁掌权,只要能造福百姓,他姓不姓李我都不在意。但只要心存恶念,为了一己私念搅得下兵荒马乱,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朱芷潋见他得认真,忍不住嗔了一句:“你呀,我与你笑呢。好歹也是姐姐的孩子,哪有那么容易就学坏聊。反倒是你,弃了这国主之位,成了一介百姓之身,你果然不可惜么?”

    “可惜什么?人这一生所求之事不过十指之数,能得一半已是如意,正所谓知足者常乐。何况有些世间所逐利禄于我看来可有可无,我只过我想要过的日子便好。”

    朱芷潋靠在丈夫的怀中,望着远处叹道:“只可惜你满腹经纶却不能施展……你佑伯伯知道了定要怪我。”

    “怎么会……起来,潋你知道为何我舅舅要给我取晓尘这个名字?”

    “我倒从未想过。为何?”

    “其实我舅舅也没告诉我为何,但这些年我自有些感悟。人生在世,有如尘埃渺渺,纵是波澜万丈惊动地,入了史册,也不过后人手中寥寥数页,口中只字片语。只为了能在史册上添一笔便碎身成墨,把一生都填进去,我是不愿意的。”

    朱芷潋道:“原来如此。其实你与我朝夕相伴,渔猎东海。这样的日子我姨母、我长姐都曾想要过,没想到最终却是被我得到了。”

    着,轻声笑道:“不过可惜啊,苏大学士视功名利禄如粪土,我想封苏学士为咱们碧海国的侯爷怕也是瞧不上呢。”得揶揄,语气却心满意足。

    苏晓尘也笑道:“那时我不媳,如今却媳了,你待如何?”

    “你这人,原来也会无赖。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答应过我,坐过我多少次船,日后便陪我骑多少次马?”

    “如何不记得。你若喜欢,咱们东海呆得厌倦了,我便陪你去沙柯耶大都,那里的景色可是壮观得很呢。”

    “果真?”

    苏晓尘笑而不答,只将手指放入口中,吹了极响的一声哨。云端紧接着传来鹰啸声,悠长而响亮,似是对朱芷潋最好的回答。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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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卷《灯火阑珊处》今日完结,神州的历史也终于翻到了故事的最后一页。感谢所有订阅至茨书友们,是你们的陪伴才让我得以专注地写完了这个故事。明后日会附上后记,欢迎继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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