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推开的一瞬间,从门外灌进来的风将原本铺了一地的纸张掀起,其中一张翻滚着刚好飘到了紫灵的脚前。

    她弯捡起来放到眼前细看,纸张上面写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念的那半阙诗。

    窦如风的字如其人,表面看起来如行云流水般飘逸洒脱,实际上却是笔笔力透纸背,笔锋所到之处皆暗藏着锋芒。

    “将军不让收拾,让姑娘见笑了。”

    窦夫人微微红了脸,她尴尬的朝她笑了笑后,率先跨入屋内,动作迅速的将那些飞的到处都是的纸张捡起,理了理后放在了屋内的书桌上面。

    跟在她身后进屋的紫灵,将手里的纸张也放在书桌上面后,扭头往放在离书桌不远的榻上看了过去。

    窦如风正一手枕于脑后,闭着眼睛侧身躺在上面。

    他的面色呈不健康的暗黄色,可两边颊上却奇异的坨红着,兼之屋内有着浓重的酒味,明显他这是酒多了。

    邓云婕心心念念挂在心尖尖上的人,二十来年都没再见过面的如风哥哥,当真是老了啊。

    紫灵几步走过去,看到他即便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印堂也清晰可见的川字纹,她的心里忽的就难过了起来,正如窦如风他自己所说,他有他要背负的东西。

    时隔三十多年,眼前躺在榻上昏睡的人,他早已不是深埋在邓云婕心里面的那个少年——她的如风哥哥了。他是人父,是人子,是窦家的长孙,窦老将军早已逝去,窦将军已年老,偌大的窦氏家族已到了需要他一肩扛下的境况。

    说到底,这世上又有几人是真的活得恣意的呢?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背负的东西,有太多的无奈与无能为力,对此,她又有什么资格对他那般的冷嘲热讽?

    细思到此,紫灵极轻地叹了口气后,在榻边坐下,拉过他的右臂,扣指摸脉。从他的脉象来看,不过是一时心力交瘁,急火攻心导致的吐血而已,并没有伤到根本。

    她摸完脉,正要放回他的胳膊,原本昏沉睡着的窦如风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怔怔地盯着她看了顷刻,认出她来,可他开口道的却是,“紫灵,你想听故事吗?”

    “不想听。”

    是梦到了邓云婕吗?紫灵在心里暗想,但她并不问出心里所想,且拒绝了他的故事。她放回他的手臂,径自走至他的书案前坐了下来。

    窦如风未料到她会拒绝,他微微怔了一怔后,从榻上翻身坐起,扭头看着她,追问道,“为何不想听?”

    砚台里面的墨还润着,倒也不需要她费事的磨墨,已经提笔的紫灵,闻声抬眼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子,语气淡淡地道,“你们的故事我已经听了两次了,没兴趣再听上一遍。”

    窦如风面上又是一怔,顷刻,他语气含讽的道,“真想不到,南宫泓钰他竟也有脸跟你说出他所做过的那些下作之事。”

    正在下笔的紫灵,顿住手上的动作,抬眼向他看了过去。

    她问,“你是知道的吧?那晚是谁。”

    她问的虽然隐晦,但窦如风又怎会不清楚她问的是什么。有一抹极其惨淡的笑自他的唇畔一闪而过,他道,“我倒是宁愿不知道。”

    他与养在深闺中,不谙世事的邓云婕不同。他幼时便常在宫中走动,兼之又是太子陪读,见多识广,当年虽也只是十八九的年纪,可他只需稍微动动脑子,便能一清二楚。可想而知,他当时的心里该是多么地痛苦。

    紫灵没有接话,她收回目光,落笔如风,迅速写好了药方。药方写好后,她抬眼看向微微低着头,正在垂思的窦如风,开口道,“如风将军你之所以吐血是心里一直有淤积,又被我言语刺激才导致的急火攻心。这是泄心火的药方,只需照此方早晚各服一次,连着吃上四五日便可好转。”

    窦如风闻声,转脸看着她,客气的道了一句,“麻烦你了,紫灵。”

    “不用客气。”

    紫灵说着站起身,看着他又道,“若是没有其他的事的话,我这便就告辞了。”她这句话一说完,便侧身离开了书案前。

    窦如风的眸子随着她转动,他用极轻的声音唤了她一声,“紫灵。”

    紫灵顿住脚,抬眼向着他,等着他的下午。

    “你说云儿她若是知道我,我。。。。。。”

    他的话却只说了一半,便将眼睛垂下去,抿唇不说了。

    紫灵并不出声追问,只是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良久,窦如风才再次开口。

    他并没有抬眼看着她,仍旧是垂着眼睛,声音低低地问,“你说云儿若是知晓我另娶她人,她的心里,会不会怨恨我?”

    她又不是邓云婕,她怎么可能知道?

    紫灵在心里面叹着气的想,他之所以问她这话,不过是想从她这里寻求心理上的一种安慰罢了,毕竟她是见邓云婕最后一面,又知道他们三人之间总总瓜葛之人。

    邓云婕死后的脸,再一次浮现在她的脑海当中。

    “人死如灯灭,这世上的事便与她再无关系。如风将军若是心中仍旧介怀,放不下的话,不妨为她在寺里点盏长明灯,另外再多烧些纸钱给她。不过。”

    窦如风因为她话里的停顿,抬眼看向她。

    见他看过来,紫灵微微弯唇,淡笑着又道,“就凭她为了保全你,连命都能甘愿舍弃的似海深情,我想倘若她还活着的话,看到你过的好,她的心里面应该是欣慰多过于怨恨吧。”

    “谢谢你能这么说,紫灵。

    窦如风缓缓弯唇,微微笑了出来。

    只是他的这个笑容让人看着心里觉得难过,又只是稍纵,即刻便消失在了他的唇边。

    紫灵在心里苦笑着暗想,但愿邓云婕若是有灵,不要怪罪她这么说才好。她勉强又朝他弯了弯嘴角,淡笑着接话,“我不过是以实为据罢了,没什么好值得感激的。”说完这句话,她也不等他再接话,紧跟着便开口又道,“我这便就回去了,如风将军也不用跟我客气,无需送我,再小憩会吧。”

    她既直言不用他送,窦如风也就不跟她虚意客套,站起身道,“那我就不送你出去了,等过两日我再去官驿探望你。”

    紫灵笑着一点头,道了声“好。”,不再多言,提步快步出了书房。

    刚出书房的门,她抬眼见到的便是在窦如风醒来的时候,就自行避到外面,留他们单独说话的窦夫人,她此时正背对着书房门,立在不远处的小楔圃前面。

    花圃以木栅栏为拦,里面长着开得正好的诸多的晚菊。

    似感觉到她的注视,原本背对着书房门的窦夫人转过脸,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虽然她在转过脸之前,已经刻意用帕子抹过脸了,但她微红,隐有泪光闪烁的眼睛,根本无法掩饰她刚刚哭过的痕迹。

    窦夫人见她往她的身边走过来了,忙正过身体,迎了上去。待走到她的面前的时候,她面带焦色的先开口问道,“姑娘,将军他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吧?”

    紫灵宽慰她道,“夫人无需担心,将军的身体没什么事。我已开了药方,夫人只需按方抓药,让将军连吃几日便能好转,药方我放在将军的书桌上面了。”

    听她言窦如风没事,窦夫人顿时放了心,她面露欣喜的连声致谢,“那便好,那便好,真是麻烦姑娘你了。”

    “夫人客气了。”

    紫灵弯唇朝她客气的笑了笑后,告辞道,“夫人若是没其他的事的话,我这就回去了。”

    听她说要走,窦夫人忙出声道,“我送送姑娘。”

    她嘴上客气的说送送,可用的却不是询问的语气,紫灵心知她必定还有话要说,只不过一时间不好开口罢了,她便只朝她微微笑了笑,并不接话,与她一起旋身往前面走去。

    这座建在北荒的窦将军府,规模并不大,与位于鼎城的窦府更无法相提并论,从后院走到前院半碗茶的功夫都用不到。

    眼见府门在望了,窦夫人突然便驻足停了步。

    她微红着脸看向因为她的停步,也停了步的紫灵,垂下眸子,避开她的直视的视线,支吾着开口问道,“她,她,就是邓云婕她长得很美是不是?”

    总算问出来了吗?

    紫灵在心里面可叹又可笑的想,毕竟是女人,谁又能不介意呢?哪怕是已经死去的旧日恋人。略一思索后,她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夫人你也很美。”

    窦夫人听她如此说,红着脸抬眼看向她,正欲开口,却听她在这时又出声道,“夫人,无论邓云婕如何。她是美是丑,是好还是坏,她都已经身故数年了。如今陪在窦将军身边的人是夫人你,这才是最重要的。且将军也并非心中只有儿女情长的人,他很快便会释怀,夫人无需为此太过的介怀。”

    “谢谢姑娘的开解,我想我会明白的。”

    窦夫人的脸更红了,她先是客气了一句后,极是不好意思的又道,“让姑娘你见笑了,明明都是孩子的娘,一把年纪的人了,却还为这种事情烦恼。”

    紫灵淡笑着道,“这没什么,人之常情罢了。”

    窦夫人又笑了笑后,抬眼看了眼就在不远处的府门,随后收回目光,复又看着她道,“还有几步就到门口了,我也就不跟姑娘再见外,就不送姑娘了,姑娘路上小心。”

    “好的,夫人再会。”

    紫灵唇畔带笑的客气了一句后,旋身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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