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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条汉子,扔着几把单刀。刘洪起手持匕首,蹲在一个汉子的脑袋旁刻画着,血溢满了那个汉子的额头。一个贱字还差最后一撇,刘洪起一边刻画一边自语:“这光光堂堂,白不济哩脸,大头疙瘩点胭腊,俊得跟桃似的。错哩,贼咋成了贱,还得改”。躺在地上的汉子闻言,哀告道:“爷是外场人,见过世面,别跟俺一般见识。是俺瞎鼻子烂眼,短路短到爷的头上,老母猪上花地,寻着吃疙瘩哩。好汉,白跟俺一般见识,恁扯你两巴掌算了,白糟践俺,俺这脸都叫划毛包了。啊C汉轻扬些”。刘洪起道:“往后你蓄个浏海,也还出得了门。咋样?美得吃不住,都叫唤上了,浮皮骚痒哩有恁疼?”。

    躺在地上的另一个汉子喝道:“魏二,咋呼个熊,白在这现鼻子现眼,没骨头到家了,丢人败兴,没棱劲儿”。刀疤脸也在地上叫道:“荞麦去了皮,棱没棱,仁没仁,俺瞎了眼,和你摽一块儿”。

    刘洪起持着匕首走到刀疤脸跟前蹲下,道:“别看贼眉贼眼,倒是条汉子,看俺给你刻个简体的,能少划几道”,“啥?”。

    刀尖在刀疤脸的额头犁出一道殷红,刘洪起道:“给恁几个做个记号,免得再遗害人,要不是俺昨黑个做了个梦,这便取了恁几条狗命”。刀疤脸穿着坎件,露出两条膀子,刘洪起说到做到,在刀疤脸额头上刻了个简体字的贼。刘洪起忽地停下了,他凝视着刀疤脸的膀子,只见大臂外侧有几个黄豆似的肉粒。刘洪起用匕首点了点那个几肉粒,问道:“这是啥?”。刀疤脸却闭目不答,刘洪起怒道:“咋,将你零碎了才肯说?”。

    躺在一旁的魏二连忙道:“那是状元痘,咱这有种痘的,噢,种了痘不得天花,春天种上,到了秋天,种痘的来看起几颗,就收几斗黄豆”。刘洪起闻言症了症,问道:“种痘的住哪和?”。魏二道:“是商水的小能豆种的,头几年跟个下江蛮子学的”。

    种痘之术在北宋就有了,但在六七十年前的隆庆时代,此术才由太平府,也就是芜湖传开,现在仍在普及当中。

    刘洪起道:“起来,跟我上商水,我不认得他,你给我穿连穿连”。魏二道:“他家就住颍歧口,长哩酸胖脸,一脸糟疙瘩,门朝南,巡检司西头院里,当门儿一间,单扇门,那一溜街坊没有不知道他的,好汉到颍歧口一问就知。俺拔不出腿,俺爹老了还没发送,俺还要照客。诓俺哥说去请阴阳先生才出来,起头儿俺还不想来,他几个硬是——”。

    刘洪骂了一声歪畜。

    魏二又道:“小能豆可好摆份儿,又低心,罐里头放榆树皮,硬说给人拔出了脓,在界首集上混不住,叫人打得扯蹶子跑到商水”。

    “个半迷子脸,贱骨头贱肉,俺都替你孬哩哄”,忽地,刀疤脸骂道。刘洪起怒道:“你还来劲了”,说罢往刀疤脸脱臼的肩头一碰,只听一声嚎叫。

    刘洪起不再多说,踩蹬上马,打马向北行去。见刘洪起去了,地上几个人长出了口气,岂料过不多时,又闻马蹄响,刘洪起又折回来了。他下马,将众人挨个搜简一遍,得了十几两散碎银子,重又上马而去。

    魏二躺在地上道:“短道的被人给短了,这也耍笑人。还以为他半截腰儿改了主意,要取咱几个的命”。

    颍河在颍歧口向北分出一股,这股支流便是沙河,即衅河,衅河向北直通开封朱仙镇。因此颍水几乎沟通了黄淮,只是因为黄河是地上河,所以在黄河中下游几乎没有支流,衅河也无法直通黄河。明朝初年,京杭运河失修,江南的漕船到了淮安便只好折向西,溯淮河西上八百里,在颍州进入颍水,溯颍水向西北行进六百里,抵达颍歧口,在颍歧口再溯衅河向西北行进六百里,抵达荥泽孙家渡,在孙家渡卸船,将漕粮车载到黄河渡口,由大船交糟粮接驳过黄河,漕粮过黄河后再次起旱,车载二百里在卫辉府进入卫河,再由卫河船运千里抵达天津。这一路折腾得人仰马翻,里程极长,换乘甚多,运输成本太高,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朝廷是不会走这条迂回漕路的。

    在这条漕路上还有一次换乘,就是漕船到了商水县境,要由颍河进入衅河,衅河被黄河泥沙淤积,所以这时要改用小船运输。颍河与衅河的交汇点就是颍歧口,由于颍歧口是个换乘点,所以便繁华起来。

    一片青砖黑瓦的镇子,镇子西边是衅河,南边是颍河。阳光下波光粼粼,河面上除了几艘漕船,几艘挂着红灯笼的渡船,并不见樯帆如林,自数十年前疏浚衅河之后,颍歧口便繁华不再,渐渐被西边一个叫周口的镇子取代。

    镇中一处高墙高户的院落,临衔的门面房招牌上是裕盛源几个金字。二进院内,一个五十多数的商人迎到檐下,将眼镜一摘,连忙还礼道:“刘爷,刘财东,少会,敢也有两年未见了吧,哎呀,贵昆仲的事我也听说了,出了这个事儿,真是,刘爷坐,坐”,双方落坐后,又寒暄了几句,那商人道:“子午衔那处铺子是我和老秦伙弄着开的,老秦那性子太别致,一死地不答应,说哩百烂不中听,非要再加一百两,这事儿按说提不到,这是话说到这块啦”,刘洪起回了几句,那商人道:“啥?赁?刘爷不要那铺子了,改成赁了?哎呀,刘爷约计着能给几个赁金?啥?刘爷不知道?敢是刘爷不在家,孙先生小小哩做了点主意”。

    刘洪起道:“房子的事先放下,打听个人,有个叫小能豆的,会给人种痘,噢,是个虚胖子,一似住在巡检司左近”。那商人回道:“小能豆?刘爷说的是给人拔疮的老张吧,就住我这把角儿,巡检司西头那个院儿”。刘洪起闻言,立即起身,道了一声讨扰了,拔腿就走。

    “刘爷这就走哇?刘爷慢走”。刘洪起边走边问道:“如今粮价如何?”。那商人回道:“连着多少个集都一两四五钱一石,不倒价儿”。刘洪起叹道:“我回回叫人来购粮,不听响儿,二三百两就光了”。

    待主人将刘洪起送到大门外,又回到客厅,女主人已坐在一旁,她道:“这就是西平的刘财东?听说精能的一个人,咋找小能豆治疮?就那货,那低心,要是把人治坏了,听说这个刘财东可是杀人不贬眼,还有官府撑腰”。

    男主人道:“那你说!咱少管”。

    这是一处大杂院,院中住的尽是些房客,码头抗大包的,跑堂的,打烧饼的,游乡的货郎。正冲院门的是一个小院,母鸡咯咯声中,小院中隐隐传出争吵。

    一个黄脸婆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一边晃着筛子,一边抱怨道:“不好好做营生,仨丢俩跑,钻墙拱窟窿,前个王老槐给了六斤江米,还嫌钱少,怄着不去,推说陈州的四爷请你,你脸大,四爷请你。昨个去了,又不好好给人家治,膏药里又兑了啥?专意糟害人,砸阴砖。王老槐在巡检司站堂,在巡检大人跟前递上句话,你想挨板子?秫秫都快到囤底儿了,家里都接搁不上了,再不成,俺就去当鳖养汉”。

    一个胖子边在屋中翻找边回道:“聒叫个啥,喊魂哩,喊得街坊四邻都听着?胶泥地,也不套车来接,我咋去?抠索哩。唉,俺的那几付拔毒散哩,都扒拉遍了,出奇了”。

    “张先生在家么”,忽听院外有人道。那汉子闻言迎出来,抱拳道:“在下张其中,这位爷是?”。

    刘洪起道:“先生这向好,在下刘洪越,打西平来,西平的刘洪起刘员外,脖梗子上长了个砍头疮,虽是服了几剂散剂,这都两个月了,还不见松快,听寨中界首集的兄弟说先生医术高明,这便冒昧来请”。

    张其中闻言微微一惊,道:“莫非是璞笠山的寨主刘财东?”。刘洪起道,正是。张其中道:“璞笠山的郭爷来购粮,回回十几车,几十个寨丁解运,一衔的人都出来观瞧。俺还给郭爷拔过火疥子哩。璞笠山那马车老恶,三千斤秫秫装了一老车,咋这能装,听说车轴子上有啥转轴心儿”。

    刘洪起闻言,打了两声哈哈,又从怀中摸出一把碎银子道:“也不知道是几两,就算是先生的开箱钱,先生过过数儿,这便随俺去西平,劳动您呐”。

    小能豆看着刘洪起手中的银子,眉毛颤了一下,回道:“应当,应当。只是,我可短礼得很呐,忙哩怪狠,昨个刚打陈州回来,一路赶趁了几十里,黑里走哩都起了勾子星,这几天实是没空,过两天,俺挤剌出工夫再去”。勾子星就是北斗七星。

    黄脸婆在一旁闻言,鄙夷道:“瞎话头子,摔不烂的破毡帽”。小能豆怒道:“死窠子9不去烧茶。刘爷见笑,刘爷见笑,刘爷快屋来坐,踅门踅户哩女人不懂礼数”。

    刘洪起道:“不坐了,俺事也忙。这就算商议停妥了,俺先回西平了,先生上紧些,落后几日先生定当来,别要磕迟,不应往后蔫缠”。

    “刘爷放心,俺这个人办事死心眼,咋个儿也不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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