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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鎏年

第五十回 借东风塞上风流 囚现世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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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先不接上回,咱们先来瞧瞧私奔那俩人。

    私奔是啥滋味儿?

    列为看官,您试过没?

    说书的咱是没试过,隔咱印象里,但凡不缺银子,那是相当浪漫美好,把酒落日,纵马天下,采菊东篱,悠然南山,之于种种,脑袋里皆是溢美之词。

    事实上,老七和猴子却实乐呵美哉,您也得说,他们这季节选的好,日头微暖,天气正好,风和煦煦,一吹摆花草,那种种不加渲染的生机,不只让延珏那丁点儿离家的愁绪扫的精光,甚至就连被动‘淫奔’的酗儿都暂时卸去了种种不悦,痴迷的融在了这一片大好天地间。

    一只驴,一个驴脖子上挂的铃铛,一辆拴在驴屁股后头的木板车,两头人散漫的坐在上头,慢慢悠悠的轧下了一路车辙,那每一条印迹,浅浅的留在路上,深深的留在两只的心里,在日后凶险纷争的岁月里,两人都时常会想起这断几乎不用带脑子过活的日子。

    他们甜蜜不多,了不得是瞧瞧月亮的时候,老七会没来由的从后头倏的抱罪子,抱着她越来越大的肚子,闭眼睛哼哼小曲儿。

    猴子依然煞风景第一,她会损他:“甭唱了,都不在调儿上。”

    延珏会耍小性儿瞪她:“说句好听话儿,你能死怎么着?”

    酗儿会没好气儿的白他:“关键是不好听,介么夸忒丧良心。”

    “良心?嗬~这新鲜,这玩意儿你有么?”

    浪漫的结局往往是不欢而散,俩人吵架斗嘴远比这甜蜜来的长久,说到底延珏到底是个祖宗的金身子,从前偶尔伺候酗儿几回那都是有人搭把手儿,原本他心里自觉这些事儿都不是事儿,可到了真章时,延珏是真后悔没带个奴才出来。

    猴子的肚子已经八个月了,走路基本靠掐腰,睡觉基本得侧卧,食欲虽是大好,可日常仍是个问题,诸如:洗洗涮涮绝沾不得凉水,若是路经店家的时候尚好,可若是幕天席地,露宿郊外另说,酗儿总是懒散的说:“不洗就不洗了,一两天还能生蛆不成?”

    “别放屁了。”这是延珏跟酗儿学的糙话,每每这个时候,他总得往山头走走,费尽扒拉、满手泥巴的拣那么几根儿零星的半湿不干的柴火回来,再用嘴狂吹半天配合点火,最后给那烟呛的一脸灰黑,咳嗽阵阵,可恁是这样,他也得烧点儿热水。

    没招儿,延珏是个事儿逼,这是先天的,恁是野地里也得天天给自个儿和媳妇儿弄的干干净净的,一次在打尖的店里,延珏硬给酗儿摁到木水桶里洗澡时,酗儿开他玩笑:“你介澡是搓的越发好了,要是咱银子花没了,你奏找个堂子干干搓澡儿的也够我跟咱儿子吃饭了。”

    “别他妈放屁了。”

    延珏的话越发的糙,没办法,近猪者肥,近墨着黑,甭管他乐不乐意,这两口子相处久了,总会有那么丁点儿相像,就像刚进潼关那个晚上,延珏诗性大发,邀月吟之:“随波逐流,人生几许!破浪何须一叶扁舟,星子做鸥,月影竖帆,借来东风塞上风流——”

    “玉皇老儿莫羡俺,这他妈是我的春秋!”

    酗儿的一嗓子,只叫延珏眼珠子先飞天,而后笑的乐不可支,呦呵!他这糙货竟会作诗了,嘿,您别说,还挺押韵~

    偷来的时光总是最美,这俩没心没肺的小俩口不谈过去,避谈将来,只醉心与眼前,冰凉的手,颤抖的唇、紧紧的拥抱,明明不过是片刻,却像是永远。

    南阳的独山上,小两口新鲜的瞧着那嵌在岩中的碧玉层,酗儿摸摸那与周遭的岩石全然不同的珍稀碧玉。

    她问延珏:“你说介好好的玉,非得嵌在石山里,跟这儿风吹雨打的,它憋屈不?”

    延珏笑着托腮,难得正经,他道:“不,它赌一次永恒。”

    ……

    京郊娘娘庙中,香火鼎盛。

    仲兰和伯鸢分别跪在蒲团上,一个沉默双手合十,一个摇着龟壳念念有词。

    “伏以太极两仪,絪缊交感。图书出而变化不穷,神圣作而诚求必应。兹有信女伯鸢,为家门生变遭劫,虔请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圣人,鉴临在上,诚感则灵,有凶报凶,有吉报吉。”

    念罢,伯鸢将龟壳内的铜钱倒至盘上,一小道上前观之。

    伯鸢忙问:“这是何卦?信女求解!”

    “小姐请随我过来,待我师傅与你细细详解。”

    伯鸢架拐随那小道前去案前,只见那老道观盘内卦像,不时捋须,不时蹙眉,只觉心中慌乱,她踟蹰道:“是吉是凶?道长直说便是。”

    那道长抬头,瞧瞧伯鸢,又瞧瞧随她一同前来的仲兰,斟酌再三道:“是凶,也是吉。”

    “这是何意?”伯鸢费解。

    “道长可是说,终会逢凶化吉?”仲兰突然道。

    那道长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尽然,此卦乃地火明夷卦,卦象本说晦而转明,然此象究竟晦几许,明几许尚不明朗。”

    “烦请道长详解。”伯鸢急道。

    “敢问小姐所求何事?”

    “家门。”

    那道人闻后捋须半晌,曰:“时乖运拙走不着,急忙过河拆了桥,恩人无义反为怨,凡事无功枉受劳。此卦是异卦日没入地,是谓曰:光明受损,前途不明,困境困难,必会应劫,若小姐求的是家门,据卦像观之,小姐家门虽初登于天,但必后入于地,可谓在劫难逃。”

    伯鸢心慌,又问:“可有法子破解?”

    道人摇头:“不需破,明而本晦者,始晦而终明,不明而晦者,强明而实晦,此劫乃前人果,本就天意,然据这下爻来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树倒前人亡,后人只伤。”

    “道长的意思是……”

    “必遭凶光,劫后无恙。”

    ……

    自娘娘庙回府,伯鸢啜泣一路,思及家门逢生此变,不由心酸难当,又想如今季娇才有了身孕,僧王却步步险山,更觉恶事连连,虽心知是皇上一心要拔她果家,可不由泄愤于那狼子小人千卷,她啐道:“好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果家待他不薄,他竟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仲兰不语,只看向某处安静的听着,仿若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待到了府门前,她下马时,随眼瞥见那一对石狮,只见狮头斑驳几许,心下叹道:繁华有时尽,朱门终将臭,古来王谢堂前,终归凡间寸土。

    正想着,一婆子慌慌张张奔至门外,口中嚷嚷:“不好了!不好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伯鸢拭泪,腰背直挺,换上一派威严之相:“我果府还没倒呢!你这婆子道是先失了规矩!”

    “大小姐饶命!老婆子我实在、实在是急!急!”见那婆子说的上气不接下气,伯鸢赶紧问:“究竟何事?”

    “适才、适才姑爷下朝回来,被老太爷唤去,不知怎地,竟吵了起来,吵的很凶!老太爷一气之下打了姑爷一个巴掌,姑爷、姑爷——”

    “他怎么了?”问话的是仲兰。

    那婆子一脸赧色,道:“姑爷、姑爷推了老太爷一下,老太爷一股急火攻心,竟吐了一口血!”

    “畜生!反了他了!”伯鸢脸色大变,怒不可遏,拄着拐杖,忿忿朝门内走去,然气急心慌,竟一拐踏空在台阶之上,丫头虽眼快,却失了手,伯鸢失重摊在台阶下,怎一狼狈了得?

    ……

    半晌,当探过了卧床的果新后,才出了院子,伯鸢便摒退了一众奴才,那憋的满腔的忿恨终是泄了出来,她一生从未这般用力的哭过,好像每一滴眼泪都像是一个石头般,坠的她眼睛生疼、生疼。

    然一番大哭过后,她还是拽着仲兰啜泣摇头道:“我知你心中忿恨,但如今我家门如此,你我皆是区区女眷,恁是有天大的心,也使不上一分力,如今咱们愿不愿意也好,咱们果府都是要指望那小人!大姐只与你说,大局为重,违心也罢,万万不要触怒了那小人。”

    仲兰不语,只拍拍伯鸢的手。

    待傍晚,千卷自别处饮宴回来时,以呈醉态,思及才刚那几个官员待他如挚友般的嘴脸,只觉反胃。

    今儿早朝时,皇上才盛赞他大义灭亲,并竖其为明臣之典范,擢升他为正五品通政司参议,掌内外奏章,虽官阶不大,却是内阁近臣,待一下朝,许多从前待他陆千卷高高在上之人,纷纷‘摒弃前嫌’,做宴邀他,谓之‘把酒言欢’。

    他并没有推辞,如今的千卷早非当日的他,清高二字一旦摒弃,便再也拣不回来了,酒席中,他谈吐自如,落落大方,早无当日无根白丁之局促,酒过三巡,那主家更是唤来了几个清倌作陪,那些女子,饮酒做赋,吹拉弹唱,无一不精,她们熏了周身的香气,自百步外,便能嗅到异样的芳香。

    他由着她们倒酒伺候,学着那些官员的模样谈笑风声,那些女子赞他才情风趣,他一笑置之,心中却是失落不已。

    每逢酒醉,他总会见到那个眼小如扣,娇俏万般的女子,她不薰香,不妖娆,然却像是那书中的妖精一般,附在他的骨血里,恁他如何烂醉,也挖不掉一寸。

    “姑爷儿回来了!”丫头迎上前来伺候,千卷醉步踉跄,听着那至屋内传来的琴音,只觉酒醒了几许。

    “您可是回来了,小姐等您呢!”

    等他?

    “呵……”千卷笑笑,丫头们惯是逢主子便拣好听的说,不过是无心睡眠而已,她怎会等他?

    ……

    推开门去,千卷略醉的声音难掩柔情:“新谱的曲子?从前不曾听过。”

    “嗯。”仲兰颔首,拨弦不曾停,此时她一袭白衣,长发未绾,任由着披肩散开,那坠在身前的几缕黑发,随着每每拨弦,都会微微飘动,乍一看,似仙,似幻。

    千卷不由得看痴了,他踉跄着醉步朝她走去,他走近问她:“还未赋词?”

    仲兰抬头扫他一眼,被那周身混着脂粉的酒气呛的拧了拧鼻子,她面无表情的道:“只起了名字。”

    不知是不是白日里那些官员们讨好的眼给了他自信,千卷今夜格外的大胆,他竟做了想过千遍却从未做过的一件事,他顺势滑坐在她的凳子边,与她挨着,抬手拨弦。

    当一个异样的琴音混入仲兰的曲中,千卷只觉周身顺畅,见她不躲,也不曾拒绝,他甚至越发大胆起来,他将醉的昏沉的头伏在她瘦削的肩上,火烫的双唇擦过她粉白如玉的耳朵。

    他声音粗嘎的喃喃:“哦?什么名字?”

    仲兰笑笑,眼如死灰,她道:“世无英雄,竖子当道。”

    千卷周身一僵,却并未恼,他只是低声笑着,拨弦的手却也不曾停过,他的琴声毫无章法,混在仲兰高洁流水的音律中,像是一个怪物,每一步都奔的那般丑陋。

    千卷的音律从来属上乘,可此时他却只想弹奏如此纷乱的琴音,像是故意,更像是渲泄。

    两种诡异的音律凑在一起,最终一起停下。

    不是心有灵犀,而是他的手覆住了她的。

    她的指尖冰冷,滑腻的触感总让他觉得,所触及的不是手,而是玉,一块尚好的白玉,一块他陆千卷此生也配不得的白玉。

    仲兰一动不动,由着他粗糙的手滑着她的手背,攥紧她的指尖,那与她有别的滚烫,只让她觉得,这一刻,她是一个死人。

    许是酒精作祟,许是她未曾冷言冷语,今夜的千卷格外的放纵,他别过头去,亲她,吻她,自发际到脸颊,自唇盼到牙关,她的一动不动,让他格外的疯狂。

    他揽紧她的腰身,将她扣在怀里,像是要把她揉碎一般,吮她,咬她。

    那唇舌间的寸寸柔软溶化了他,他开始贪婪的希望她会给他一些回应。

    没有,当然没有,从来就没有过。

    一股憋压了不只几许的闷火自胸肺顶了出来,千卷粗喘着咬着仲兰的唇,他低吼:“睁开眼睛!”

    仲兰不挣扎,睁开了眼睛,直直看他,那一双眼漂亮的就像是世间最美的黑珍珠,然,却是毫无波澜,死物一般。

    如此这般冷静麻木的看他,竟让千卷觉得原形毕露,丑态难当。

    他愤怒更甚,竟伸手去捂住她的眼睛,他想暴怒,然这一开口,语气却如往日的每一次一般,尽是卑微。

    他问她:“你也怪我?”

    仲兰冷笑不语,可周身的凉气却都在替她作答。

    千卷急急解释:“我也是为了保住果家!你该知道J上这回说什么都会动了阿玛!”

    仲兰笑笑,一语中的,“何必?你的琴声几许快哉?”

    ……

    京中大臣无人知晓果相是如何触怒的皇上,可他们都知,皇上这次是动了必杀之心,非快不能泄心头恨。

    大狱之中,一身囚服、白发散乱的果齐司浑跪在戴荣面前接旨,“罪臣叩谢皇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戴荣摇摇头,叹了口气,将手持的白绫递给他,只说:“皇上今儿擢升了千卷,也撤了那些参僧王和果府的折子,想是不会动僧王和果府了,果相,你安心的去吧。”

    果齐司浑笑笑,心想:皇上再恼,道是顾念这自小到大的情份,如此,便再无憾了。

    他接过白绫,有礼的道:“谢过公公送在下一程。”

    戴荣叹息,见眼前这自小一块儿长大的人,如今落得这个下场,难免心中不忍,他颤声问他:“可想再见谁一面?”

    果新顿顿,许久后点点头。

    戴荣了然,跟身边儿的小太监说:“快去,去果府带二小姐过来!”

    “慢着!”果新唤住,他道:“带千卷过来。”

    ……

    半晌后,才一进牢房,但见昔日高高在上的丈人如今手持白绫,落魄难当,千卷当即跪地连叩三头。

    果新笑笑,只道:“孩子,苦了你了,让你背了这背信弃义的名声。”

    千卷摇摇头,只道:“阿玛待我恩重如山,千卷愿为果府肝脑涂地。”

    果新点点头,尽管知他这话中情意掺假,可到了如今,他愿也好,不愿也罢,都只能如此。

    是的,陆千卷参奏之事,原就是他属意的,他心中明白,便是天下人都不知,皇上也一定瞧的出来。

    他知皇上恨他不已,却也盼着皇上能念着那昔日旧情,他用这种方式来请罪,只盼皇上能由此饶过他的家人。

    他果齐司浑一生知道太多,终究难避一死,他只盼果府一门能逃过此劫。

    果齐司浑油滑一生,到死都在巧言令色,他与千卷说上许多‘肺腑’,只盼他能念着这份恩情,护住果府,护住他的女儿。

    陆千卷是个小人,他从来知道,可他还是选他做了女婿,不是逼不得已,而是他心中另有所想。

    大仁大义者如他,一生为君,为民,为义,却是辜负了妻女,有愧与家人。

    到不如这良心未泯小人,自私自利,从未有过什么,一旦有了什么,反是会拼命护住。

    “阿玛请放心,千卷必会不负所托,照顾仲兰一生……阿玛你这是做什么!”

    果齐司浑的突然跪地,惹的陆千卷一惊。

    “老朽请求你,善待仲兰。”果齐司浑字字顿挫。

    ……

    午夜,果齐司浑畏罪自尽的消息,很快传便京城,全城为之撼动。

    果府上下哀声一片,皇上下旨,休朝三日,仍以太傅之尊厚葬。

    果新闻讯,当即倒地,病笃。

    摇山撼岳的哭声中,仲兰跪在灵前看了那黑黑的牌子上长长的字眼。

    一夜未动,却是一滴眼泪也不曾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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