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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绰从未见过宇文泰这么强硬的姿态,凝视了片刻,含笑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如今大魏蒸蒸日上,只要能渡过此次难关,一切都会逐渐明朗。唐谨乃奇才,柳敏亦是后进贤良,我死之后他们亦可助你成就大业。”

    说到这里,红润的面颊上血色疾褪,转眼间苍白如雪,就连呼吸都吐纳着一蓬蓬的霜雾。

    宇文泰心中止不住一阵心酸,泪水险些夺眶而出,抄起火钳往火盆中不断添夹着火炭,沙哑道:“你快说吧,我听着呢。”

    苏绰手脚的僵麻已经开始蔓延到胸腹,可不知为何,此刻却能感受到心脏剧烈的跳动,叹口气,说道:“调王思政镇守荆州之后,按照所想,侯景必不敢妄动,但兵者未虑胜先思败,若是侯景真的拼命,我们该当如何?”

    宇文泰只觉一口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不假思索地敷衍道:“你已说过,抄他后路。”

    苏绰摇摇头,“侯景乃当世名将,更有十万大军在手,若是回军掩杀,王思政再是能打,仅凭区区万余兵马纵然能出其不意占得一时上风,也难以久持,终究还是会退守荆州,若是死战不退,他这只奇兵早晚会变成孤军,到那时,荆州会白白落入敌手。”

    宇文泰心乱如麻道:“只要能牵制于他,保潼关不失就足够了。”

    “不够。”

    苏绰淡淡说道。

    “为何?”

    宇文泰问道。

    苏绰认真说道:“我之前所讲都是建立在荆州不失的情况下,若是玉璧丢掉,弘农失守,王思政必会冒险进军,这样一来,荆州必失。”

    宇文泰骇然变色,拍案道:“他敢!没有本相军令,他就敢擅自动兵,除非他不要脑袋了!”

    苏绰正声道:“为何不敢?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若真到那般困境,以王思政之胆大,一定敢动兵,而且必会动兵。”

    宇文泰想了想,昔年为保弘农不失,王思政连空城计都摆了出来,这是何等虎胆,苏绰之猜想确实极有可能发生。

    于是不解道:“那你为何还想着让他驻守荆州,不若换成于谨?”

    苏绰笑道:“没有必要,于谨已列柱国,暂时来讲升无可升,既要提拔王思政,总得立下足以服众之功,但为避免出现最坏的情况,所以...”

    卖个关子,道:“你说该当如何?”

    宇文泰阖上眼睛,把边关形势在脑中过了一遍,赫然出声道:“梁国!致书萧衍,邀他共分河南之地!”

    苏绰哈哈大笑,吐出一大蓬浓雾。

    多年来,萧大和尚一直忙于诵经拜佛,几乎被东西两大雄主所遗忘,蓦然想起,倒还有些作用。

    苏绰再问:“那你觉得萧大居士会出兵吗?”

    “这....”

    宇文泰浓眉一卷,犹豫片刻,说道:“不好说,如果是我,那就坐视两家打生打死,再择情而定,不过萧和尚不同常人,他的心思难以琢摩。”

    坦白说,宇文泰并不把萧衍放在眼里,梁国在他手中,算是暴殄天物了。

    苏绰淡淡一笑,“如何择情?”

    宇文泰理所当然道:“我方大胜,则攻我荆州,高欢大胜,则攻扔南,若是不胜不败,则按兵不动。”

    当今三国鼎立,梁国居于南地,若想一统天下,自然效仿昔年孙权,宇文泰深谙此道,以此揣度萧衍,倒也并无不妥,可苏绰却是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同他的说法。

    宇文泰浓眉一振,问道:“你的意思是?”

    苏绰面色愈发难看,仿佛变作无暇的寒冰,丝丝寒气从周身毛孔中溢出,仿佛从浴桶中蒸腾而出。

    身子已快到极限,可他的语调却是波澜不惊,笑道:“古人扶弱攻强是为了作那最后的渔翁,但若全盘运在今时今日,却是不妥。以此战而言,就算我军大胜,梁国趁机攻伐荆州,且不说能不能攻下,就算攻下了又能怎样,潼关还是潼关,还在我们的掌中,他能守荆州到几时?

    反观高欢则不然,河南乃是心腹之地,一旦失去,高欢将无险可守,身死只在旦夕之间,这也是他久久不敢紧逼侯景的原因,所以就算梁国趁火打劫,也必定是倾力攻扔南!”

    宇文泰面上终于流露出第一丝愉悦的神色,问道:“那萧和尚会动兵吗?”

    苏绰摇摇头,“很难说,八成是不会。但不管他如何做,我们这边做好就行了,至于其他事,就交由其他人去办吧。”

    话音落下,苏绰周身寒气尽数喷发,整个人都被寒气所笼罩,连面容都看不真切。

    “令绰!别走!”

    宇文泰大急之下竟用肉掌拨向寒烟,想把他从死亡的烟煴中拉出来,可刚一触碰,便是砭骨之寒侵入掌心,双掌刹那间布满凄霜。

    苏绰用出最后一丝力气,把宇文泰推开,朗声笑道:“宇文兄,在下先走一步,最后再求你一件事。”

    宇文泰撕心裂肺地吼道:“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苏绰仰面望了望,笑道:“我儿苏威,拜托了,拜托了!”

    “你放心,我一定视威儿如己出。”

    宇文泰几近癫狂道。

    可惜,苏绰再也听不到了。

    寒烟堕散,彻骨森寒冷浇下,灼热的火盆奄奄一息,当最后一点余烬破灭,香灰断落,随寒风洒落案台,很快,变作点点晶凝,在晦暗的屋阁中闪烁,逸淡的清风缓缓吹进,吹不散浓浓的悲霭,最后一同沉沦在谧密之中。

    这年,苏绰带着未尽的梦想魂归天地,这年,天下大乱才刚刚开始。

    ————

    长安道上,树木已经渐渐脱秃,片片败叶随风飘舞,只有为数不多的红枫似火,为苦秋添色一分。

    湛蓝的天空上,白云舒卷,几行南雁振翅飞过,嘎嘎朗鸣,似惆怅,似别离。

    沐浴在金风中,平安无心理会街摊的叫卖声,任谁目睹一代贤者的陨落,哪怕素不相识,也难免生出萧索之情,尤其是,他又要离开了,前往陌生的军队,与更加陌生的敌人厮杀。

    这样糟心的事情,让他不知如何跟阮玉开口。

    平安一颗心往下沉,阮玉看得出,也感觉的到,她明白,也能理解,因为人生在世,本就是一桩麻烦接着另一桩麻烦,习惯了也就好受了。

    阮玉看看两旁热闹的街道,出声道:“我饿了,吃点东西吧。”

    平安看了眼阮玉,沉默不语。

    阮玉伸手捅捅平安腰间,歪过脸庞,笑道:“说话呀,我饿了。”

    平安叹口气,浮起一丝僵硬的笑容,说道:“你饿不饿我还不知道么,只是有件事不知该如何跟你开口。”

    阮玉吃吃一笑,回道:“那你开不开口我还不知道么?说吧,什么时候走,要走哪,去干什么,一个字都别想骗我。”

    平安指向前方一处茶楼,苦道:“好吧,我们去那里说话。”

    他至今布衣,烦心不过小民之烦,但身居高位者的烦心,就是不同一般了。

    ————

    晋阳,高府。

    陈元康与高欢相对而坐,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不语。

    高欢,字贺六浑,原籍渤海蓨县,出身于怀朔镇兵户之家,因祖父高谧犯法,移居怀朔镇,成为鲜卑化汉人。

    出生贫民的高欢参加杜洛周起义最后一步步崛起。从归顺葛荣开始,成为亲信都督。后叛降尔朱荣,并收编六镇余部,镇压青州流民起义,任第三镇酋长、晋州刺史。普泰二年,起兵消灭尔朱氏残余势力,以大丞相控制北魏朝政。永熙三年十月,高欢逼走孝武帝,立元善见为帝,是为孝静帝,迁都邺城,自居晋阳,遥控朝政。

    陈元康,字长猷,广宝人。

    康广泛涉猎文学历史,机警敏捷,很有才干。北魏孝明帝正光时,他跟随李崇北伐,因建立军功赐爵为临清男。节闵帝普泰时,任主书,又迁任为司徒高昂的记室。司马子如、高季武与孙搴钦酒过量,孙搴醉死,神武帝命令找一个人代替孙搴。司马子如举荐魏收。过了几天,高欢对高季武说:“你们喝酒害死了我的孙主簿,魏收写的文书都不合我的心意。你曾说过一个人处事谨慎严密,这是谁?”季武说是陈元康,又介绍说:“他能够晚上在黑暗中写字,是一个很敏捷的官吏。”高欢召见他,一见面就授给他大丞相功曹的职务,掌管内部的重大机密。

    他善于陈述事情的内容,不喜欢用华丽的辞藻粉饰。他迁任大行台都官郎,封爵为安平子。军国事务繁巨,他却无所不知。高欢出发,让元康跟在后边,高欢在马背上发布命令九十多条,他屈指而数,都能记住。高欢十分亲近他,说“:像这样的人才,世间真是少见。我今天得到了,是上天让他来帮助我呀。”当时,赵彦深也参与机密,人们称之为陈、赵,而陈元康的地位在赵彦深的前面。他的性格温柔谨慎,高欢讨伐刘蠡升,天寒地冻,大雪覆地,高欢命人用手支起毛毯挡住风寒,元康在毯子下起草军书,他挥动毫笔,飒飒有声,笔墨还没有结冰,不大一会儿就写成了几页公文。元康从毯下走出,高欢看了军书后说:“这与孔子相比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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