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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过完,所有喜庆的气氛消失殆尽。

    庆元城,施家大宅内。

    一道银色的修长身影立在书房边,负立双手,似乎正苦恼着。

    “三少爷、三少爷,不好啦!”

    人未至声先到,就见一个身着蓝布衫的年约二十五六的男子由远跑近,并非常不小心地在回廊处让小石阶给绊了一下,又很鲁莽地让拐角的柱子给撞了额头。等连滚带爬地跑到银色身影背后,早成了龇牙咧嘴的模样。

    “什么事,伐檀?”银色身影转身,淡淡看了眼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子。

    “老爷、老爷又要用家法惩罚五少爷啦。五少爷让我、让我来向您求救。”揉着额上慢慢硬起的肿包,施伐檀大叹命苦。他刚好路过,刚好看到老爷拿出家法,又刚好让五少爷给看到,所以无奈地跑来找人求救。

    “家法?”银色身影背负双手,听若未闻地顺口问道,“什么家法?哪个级别?”

    “是……是小家法。”

    “哦!”一个单音打发。

    “三少爷,您……您不去救五少爷?”见他没什么动静,施伐檀小心翼翼地问。

    “嗯!”

    不知是叹气还是轻哼,这一声“嗯”听在施伐檀耳中是完全没希望。看三少爷的样子,丝毫没有动腿的意思,唉,五少爷自己保重吧,他的话已经带到,南无阿弥陀佛!

    施伐檀双手合十望了眼雕花廊顶,暗暗替受罚的五少爷颂经。正念到往生咒,远远地又跑来一位年约二十三四岁的青年,“三少爷、三少爷!”

    “什么事,伐轮?”银色身影气定神闲。

    “稿子,有稿子!”被唤伐轮的青年同样一身蓝衣,怀中抱着一大叠写有墨迹的纸,脸上的神情只能用兴奋形容。

    “什么稿子?能比得过竹林伽蓝一个月前印的《华严经选注》?”银色身影看了眼他怀中的墨迹,顺手接过,“《金刚艳》?”

    “比……绝对比得过的,少爷!”同为施姓的伐轮递上纸稿,眼神晶亮,“那些和尚有经书注释,咱们就用这个,”指了指纸稿,再道,“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整死那群秃驴。”

    银色身影翻了两张后,抬头,眼中有了笑意,“好!这稿子哪儿来的?”

    “是、是一个青年书生送来的,说是试试。我看这内容正好,就抱来给三少爷您了!”施伐轮有点得意。他的好眼光全是跟着这位主子学来的。

    “有长进。”银色身影赞许,低头再翻数页,脸上的笑容随着翻阅越来越大,连声道,“好好C!这次我就不信争不赢那群光头。伐轮!”

    “在。”施伐轮腰一挺,左手捋袖,脸上是只等主子一句话就闹他个天翻地覆的兴奋。

    “立刻让排字师傅印五本样书出来,记得告诉那写稿的书生,这本书稿施家墨香坊要了,该给的银子一个子不会少,保证让他一夜富贵。以后若还有稿子尽管拿来。”银色身影越翻越快,口中不忘吩咐。

    “三少爷您放心,伐轮办事一定让您满意。”等他翻完稿子,施伐轮接过后撒腿就往外跑。

    银色身影笑了笑,眼角一瞟,看到双手合十翻白眼的施伐檀。似想到什么,他双眉一凝,“伐檀,你方才说爹要用家法处置小五?”

    “是是是。”赶紧放下合十的手掌,施伐檀点头。

    “什么家法?哪个级别?”想到刚才看的手稿,银色身影皱起眉,心中估量。

    “小家法。”施伐檀记得老爷手中拿的东西不大。

    “小家法?”银色身影轻轻提高了嗓音,“你说爹用小家法处置小五?”

    “是。小的过来时,老爷正唤人去拿了呢。”

    施家家法分大中小三等:大家法为黑漆木柱一根,长三尺,约人的小腿粗细,不常用;中家法为红漆铜棒一根,长三尺,人胳膊粗细,也不常用;小家法为铁尺一把,跟裁缝铺里的量尺一模一样,生铁打制,很常用──特别常用在五少爷身上。

    “爹准备打小五哪儿?”

    “好像是手掌心。”

    “手掌!”银色身影声音又高了些。就见银影一闪,人已冲到回廊拐角,同胞兄弟情义看在外人眼中实在羡慕。

    看着急步的身影,施伐檀再次双手合十──当老爷处罚五少爷时,只有三少爷才能消去老爷的火气,救五少爷出水生火热的地狱道。当然,他绝对不会以为三少爷多么具有同胞之情,就算是同根生的豆角,三少爷也会“相煎”得非常着急。能让三少爷动驾相救,定是伐轮刚才的那篇书稿有看头,为了让书稿印出完美的效果,必定少不了五少爷这个“败家子”的才能。这才是三少爷急步赶去救命的真正原因。

    阿弥陀佛!

    盯着主子修长的银影化为小点拐个弯,施伐檀露齿一笑,看上去老实端正的脸上竟出现一丝趣味。

    施家有五位少爷:大少爷是侠客,武林闻名显赫,据说黑白两道听到名号皆要礼让三分,但混出的是什么名他不知道;二少爷是朝官,权贵一时,但当的是什么官他不清楚;三少爷是精明的书商;四少爷是典型的奸商;五少爷是败家子,也算独有特色。若是让他选,他定会选择跟随三少爷,而他也的确跟了。

    他这位三少爷聪明有礼、沉稳精干,胸藏锦绣乾坤,实在是人中之龙。而这三少爷也是人如其名──施龙图。

    庆元城西门外一里的地方是许多书坊书院的集聚所在,加之许多纸铺、墨铺,便形成了印书一条街的局面,举凡经集儒道、农学医书、话本戏曲故事皆有所出,故人称“西印街”。施家墨香坊是其中一间。

    一个月后。

    墨香坊内,整齐的印造间。

    念字师一边念稿,选字师一边在排字转轮中抽拣木活字。统一的灰衣工人有条不紊地刷墨、压印,将用的书稿整齐地摊在宽大的桌上;另一边,装订师正为折好的书册打孔、穿纸捻、贴上封面。往里走,左边是通风良好的高热工房,烧板师将压好的整版泥字放入炉中,烧成坚硬的字版;右边三丈远的青瓦房是抄写间,抄写师正写着各式字体;雕版师将写好字的纸平压在木板上,一刀一刀地刻着。

    施家墨香坊的书之所以能引来读书人的争相收藏,除了墨色稳固、质地精美外,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施家招揽生意的精妙──在推出活字版后,再推出雕版书籍。

    自从有了木活字,时人总以为雕版书籍印程费时,不若活字排版来得方便,但活字有一点不好──用活字印出来的书籍,字体全部一样,没有新意。对于喜爱墨迹书法又想读书的人,这种书没什么收藏价值。墨香堂会针对某本受人喜爱的书特别制作雕刻版,采用不同于活字的篆书或隶书字样,偶尔会限量印刷,以图配文。书价定得虽高,却得到不少官员富豪的喜爱,权充讨好上司、送生日寿礼的佳品。

    既然有人愿挨,当然就会有人愿打。为了保证雕版的质量,墨香坊招了大批的写字抄书师傅和雕刻师傅,就为让雕版字精美无缺。

    “快看快看,是三少爷呢!”忙里偷闲的十五岁雕版小学徒阿荣拉了拉水渠边洗手的人,也不管是谁,只顾着“吐露心声”:“三少爷真是个和煦的人啊,对谁都那么有礼,我什么时候也能和轮主管一样跟着三少爷学学啊?”

    “学什么?”被他拉住衣袖的灰衣人看了眼银色锦袍的男子,不解他眼中闪闪发光的是什么。

    墨香坊里不管男女,只要提起坊主施三少爷,个个眼中全是闪闪仰慕之情,有闺女的恨不得全塞给施三少爷做妻,也不管自家女儿才五岁大;老师傅对他赞不绝口,什么一表人才啦、貌似潘安啦,不知那潘安是不是长得真那么漂亮。

    “三少爷一定是亲自来选雕版字体的。”拉着灰衣袖,阿荣眼睛在银影身上打转,“咱们上个月印的活字本《金刚艳》一拿到书铺,哇,我听铺里伙计说,门槛都快被人给踩烂了。不止文人喜欢,飘香楼的姑娘可是一人一本呢。我上次买豆浆的时候,看到卖豆浆的也在看这书呢,和尚印的集注根本没得比。这次不知谁的字会被三少爷看中?若是抄好了,真希望我能雕出一版呢!”

    “我知道三少爷是来选雕版字的,阿荣,你可不可以放开我的衣袖?”拉了十多次也没拉回,唉!

    阿荣终于收回闪闪仰慕的眼睛,“放开?啊……小顽啊,你怎么在这儿?”

    “我叫郗顽洛,你可以叫我小郗或者小洛。”成功拉回衣袖,郗顽洛扫了眼收回手的人,话语中听不出气急败坏。

    “小顽啊,你是抄字师,你说三少爷有没有可能看中你的字啊?”年轻的雕版学徒看了眼身着灰衣的女子,猜测中兼有希冀。

    “我又不是三少爷,怎么知道?”取过木栏上的干布拭手,郗顽洛走回抄字间,不理会一路闪闪发亮的仰慕眼神。

    墨香坊请工人并不注重男女,她也是听说这儿老板待人好才来的。年前刚开始做工,正月初五“祀神”后便得到施三少爷包的银锭子,人人有份,让她更坚信施三少爷对作坊工人的确不错。施三少爷她见过许多次,总是一抹银白色的身影在坊里出入,偶尔会看他与师傅们谈笑,对学徒伙计嘘寒问暖,嗯……正如老辈师傅所言,是个和煦有礼的人。

    “顽洛?顽洛?”突来的叫声打断她。

    “什么事,纪师傅?”扬起温婉的笑,郗顽洛看向年约五十的老雕版师。

    “三少爷虽然对咱们不错,咱们也不能偷懒啊。你还是快些将那些富人定的家训抄完,让辐管事好拿去交差。”

    辐管事全名施伐辐,是墨香坊的主事,她就是辐管事招进来的。点点头,郗顽洛又笑了笑,“知道了,纪师傅。”

    见到她温婉的笑,纪师傅点点头,“顽洛啊,像你这般年纪就能写得一手好字,可是从小练出来的?”肯让女儿读书习字的必定是富贵人家,看她年纪不大,头上从无饰物,衣衫换来换去总是灰色布衣襦裙,应该是家道中落。

    “嗯。”仍是温婉一笑,郗顽洛展开平滑的观音纸,刻意忽略他的疑问,埋头抄书。

    坊里共有七位抄字师,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位专门写小篆的女字师白?,三十多岁,生得秀秀气气的,相公是读书人,儿子已经十岁了。除了学徒和印造师、装订师外,厨房和后院也有不少女子,在这儿,她并没有感到不自在。

    她的忽略令纪师傅摇了下头,拿起雕刀将注意力放在快完成的版刻上。约过了一炷香工夫,就听到门外传来朗朗笑声,银袍一闪,迈进众人口中完美的施家三少爷,也是这墨香坊的主子施龙图。

    “三少爷!”此起彼伏的叫唤中含着众人一致的佩服和景仰,原本坐在台边抄字的众人也各自起身躬了躬。

    “这位姑娘就是新来的抄字师傅?”银袍在门口顿了顿,直接走到埋头抄字的灰衣裙边。

    “正是,三少爷,是小的招进来的。”伴在银袍身后的蓝衣管事施伐辐点头,一边暗示埋头的人站起来见过主子。

    “三少爷。”叹了声,郗顽洛只得站起,冲银袍福了福,眼光直直地盯在他的腰带上,模样绝对是谦卑有礼。

    “林家的家书是你抄的?”银影走到台边,拿起抄到一半的观音纸看着。

    “正是小女子所抄。”顺着他的手臂移动,郗顽洛点头。

    “你……今年多大?”放下墨迹未干的纸,他的手臂又伸向纸镇压住的一叠纸上。

    “十九,三少爷。”郗顽洛回答得很温婉。

    “什么时候来墨香坊的?”他清朗的声音一派柔和。

    “年前。十二月十八来的。”这施三少爷不会是觉得她的字很难看,想辞了她吧?

    “为什么会来我这墨香坊?邻边赵老爷的清容坊不比我这儿差?”翻阅的动作未停,银影的声音仍是柔和。

    “……”她应该赞美他两句?还是该贬低赵老爷两句?

    众人支着耳朵大气不敢喘,似乎想听听她会怎样回答;银影身后的辐管事也是猛眨眼睛,脑袋轻轻摇了一摇。

    咬着下唇,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抬头看向他,迎上一双淡淡的……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眸子。

    这就是众人景仰万分的施三少爷?眨着眼,郗顽洛有片刻的怔忡。

    上等的窄袖丝锦银袍,袍上用银线绣着盘蟒纹理,一看便知家中富贵。黑发整齐地束在银草玉环中,双眉如剑、眼眸似潭、鼻挺唇丰,气定神闲,的确是……一表人才,难怪有闺女的全想塞给他。

    他很高,她要仰着头才能看得真切。何况,这位施三少爷看上去──

    “为什么会来墨香坊?”施龙图任她放肆地打量,抽空扫了眼支着耳朵的众人,以及屋外不时探出的脑袋。

    “因为……三少爷玉琢金相、龙姿凤彩、慧心侠骨,令小女子景仰万分;墨香坊是庆元城人人称赞的印书坊,印的书精美可观、雅俗能赏;而且常听人说三少爷对作坊的工人体贴入微,能在三少爷的坊里做工,是小女子几世修来的福气。”

    垂下头盯着他的腰带,一口气将平常听到能背的景仰全说出来。可别辞了她啊,这施三少爷横看竖看也不像常人口中说的那么——

    “呀?”

    突然伸出的手令她微惊,慌忙抬头,郗顽洛就见着人人景仰的施三少爷紧紧地捏着她的手,好像抓着一件多么稀奇的东西。

    将她的手拉到胸前左翻右看了片刻,那张气定神闲的俊脸上慢慢地升起疑惑,但并未表现太久,极快便被淡然取代。只是,眼中的估量过于明显。

    “三……三少爷,你可以放开……我的手吗?”被一个男人肆无忌惮地抓着,她的语气不若方才那般顺畅。

    他的手很大,几乎将她的手全部包了去;掌心很烫,烫得她想用力缩回。缩呀缩呀……唉,她承认,男人的手指强健有力,是她所不能及的。既然缩不回来,也就任由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可……他居然用食指在她掌心上打圈,好……好痒。

    “三少爷?”她缩了缩手,只得再叫一声,小脸上已是通红。

    似乎觉得看手不过瘾,施龙图干脆沿着衣裙探向手臂,当然,如此的唐突也引来偷觑众人的一致抽气声──打击,打击呀!他们景仰万分的坊主正在调戏一个姑娘!其中,以施伐辐的脸色最为震惊,清瘦的脸上活像被人放了血。

    “三……三少爷?”他巍颤颤地叫了声。虽说谈生意时少不得逢场作戏,可从未见过三少爷如此孟浪啊。

    微热的手捏往细瘦的手腕,在衣袖下动了动,施龙图扬眉一笑,“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明明手还捉在人家姑娘的玉臂上,可脸上的笑却是彬彬有礼,看得众人又是一阵景仰──他们的施三少爷总是那么温和有礼啊。

    “郗……郗顽洛。”突然探入衣袖的手微微吓到她,盯着温和的脸,她并未觉得受到侮辱,倒是震惊大过于羞怯。

    这个男人……好可怕!

    “郗顽洛!”念着她的名字,施龙图未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眉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你怕我?”

    从未有姑娘家怕过他,从她对上他的第一眼,眼中就清楚地写着害怕。这姑娘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低,嘴也非娇红欲滴的俏模样。脸很小,像颗小枣儿,肤色有些苍白,是本就如此,还是害怕所致?

    “不……不怕。”感到他覆在腕上的手动了动,她赶紧摇头。

    “好,就你了!”轻声笑着,他放开手,回头冲施伐辐道,“伐辐,《金刚艳》的雕版字就由她来抄,先抄三版雕出来看看。”

    “是,三少爷。”伐辐的头呆滞地点了三下,似未曾从刚才的震惊中回复过来。

    施龙图吩咐完,回头看她,“郗姑娘……”

    只吐了三字,尖厉的哀叫突然从坊外传来,打断施龙图的话,直抵抄字间:“三少爷、三少爷——”

    盯着脚下抹油的青衣书童一路跑进墨香坊,坊中众人各自抬眼看了看,然后该抄字的抄字,该刷墨的刷墨,丝毫不见惊奇。

    青衣书童冲进印坊后便四下寻找银色身影,好心的装订师指了指抄写间后,只见青影一溜烟窜到施龙图脚边,口中哀叫着:“三少爷救命。”

    “救谁的命啊?卫函。”低头看向抱着他的腿不放的小书童,施龙图温和地询问。卫函是五弟的书童,能找到墨香坊来,看来这次的麻烦惹大了。

    “五少爷……老爷……老爷要拿家法处罚五少爷呀,五少爷让小的来找三少爷救命。”小书童喘了几喘,赶紧表明来意。

    “什么家法?”施龙图不问五弟闯了什么祸,只关心家法大小。

    “中家法。”

    “哦。”简单地应了句,施龙图转向郗顽洛,“郗姑娘,你的字……”

    “三少爷,五少爷说了,你若不赶紧去救他,他的画就没法完成,这会拖了您雕版《金刚艳》的时间。”见他没事地轻哼,卫函只得搬出五少面授的“玄机”。

    很好!施龙图脸色未变,眉尖的抽搐却极为明显,“……是小五说的?”

    “是、是五少爷说的。”小书童感到抱住的大腿僵硬了些。

    “就算我回去,这路上耗去的时间也够爹处罚小五了,我去了也来不及啊。”抬腿让他放开,施龙图淡淡地笑着。

    “来得及、来得及,三少爷,您再不回去,五少爷这次只怕真的三个月下不了床了。小的前天还看到五少爷夜里挑灯作画呢,画了撕,撕了再画,说是为了三少爷您,他这个弟弟一定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来。三少爷啊,您就赶紧回去一趟吧?”小书童只差没哭了。

    “哦?”眉心挑起,听者似乎动了心。三个月下不了床啊……嗯,的确有些麻烦。罢罢罢,“卫函,放手。”抱着他的腿,叫他怎么走路。

    “三少爷!”见他动脚,小书童赶紧站直,一扫刚才的狗儿样。

    “走吧。”银影一晃出了抄字间,似乎忘了身后的灰衣女子。

    片刻后,银青两道身影消失在坊门外,墨香坊内又恢复成原本的繁忙景象。施伐辐扫了眼偷懒的工人,看向一声不吭的低头女子。

    “顽洛,刚才三少爷只是……”

    “没事。”酡红在脸上淡去,郗顽洛温婉摇头,丝毫看不出姑娘家的羞怯难安。

    “你可千万别误会三少爷啊,他是看了你的字,一时爱才,才会冲动地拉你的手的,千万千万别误会啊!少爷对姑娘家可是十分有礼的,城里多少大户小姐希望得到三少爷的轻……青睐呢!”收回差点脱口而出的“轻薄”,施伐辐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她。

    “顽洛知道。”腕上留有那人的余温,心头微微颤动的陌生情绪是害怕,表现在脸上的仍是温婉。

    “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施伐辐叹气,“啊,刚才少爷说了,你抄三张“金刚艳”出来,让纪师傅先雕个初版印样,若是少爷满意,你再抄其他的内容。”

    “是。”她点头,坐回台边继续抄《林家家训》,埋下的头颅让人看不到表情。

    “纪师傅,等顽洛写好了版,你就雕一版去试印,我先拿给三少爷看看,若是没问题,再雕其他的。还有,五少爷现在正画着配图,待五少爷画得满意了,还得劳你赶赶工,我怕五少爷交得迟,误了三少爷的时间。”见她无意多提,施伐辐也不再多言,转身对一边的雕版师傅道。

    郗顽洛听到纪师傅应了声,随后便是施伐辐走出去的细微脚步。

    慢慢地抄着,随着手腕的转动,她又感到炙掌留在上面的暖意。

    人人都道施三少爷温和有礼,是个心地善良的书坊老板,得到城中不少巨贾官家千金的喜爱,比其身为败家子的五少爷,可称得上“天人”了。方才捏着她的手时,除了估量外并无轻薄之意,脸上始终挂着让姑娘家脸红的笑,可……她就是害怕。

    远远地望着银色身影倒没什么,真正近看,除了长得轩昂,也的确是温文有礼。他的笑不假,语气也是真的柔和,只是、只是……唉,算了,不干她的事。只要别辞了她,让她抄什么都行。

    《金刚艳》印出时,坊里人人争着翻看,男人边看边笑,神秘兮兮,她好奇拿了一本,才明白书名的由来──满篇全是艳淫之辞。故事的角色不外乎佛经里的金刚菩萨,再不就是寺里的和尚,将佛门的清静地写成幽会燕好的处所,竹林里、古松下、禅房间……她记得当时脸红的模样让阿荣取笑了许久。

    坊里都知道施三少爷讨厌出家人,在他面前绝对不能称和尚为“大师”,只能用“光老”这一鄙称。特别是年前竹林伽蓝印了本《华严经选注》后,厌恶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呵,轻笑着,幽幽的眼看向坊外。

    一棵高大的松树迎风摇着枝干,在抄字间外投下大片的阴影。春日的正午阳光十分和煦,一如……唉,手中的毛笔顿了顿,盯着摇曳的松枝,她的心绪飞离了观音纸上的墨迹。

    可笑啊,她竟觉得这春日的阳光一如施三少爷脸上的笑,看似和暖,实则令人──头晕脚颤。

    入夜,二更时分。

    数条黑影在西印街飞蹿,时而轻忽地交头接耳,在各个书堂印坊间忽隐忽现,似乎寻找什么。

    约莫一炷香工夫,黑影聚在街头交谈后各自散去。不一会儿,某间坊中升起火光,伴着浓浓的焦味蔓延;再过一刻,就见金蛇漫天,赤焰浓雾由一间印坊吞向另一间印坊,等到巡夜的更夫大叫“失火”时,火光早已映红天际。

    各坊宿房内的人们听到叫唤,纷纷披衣而起,手忙脚乱地去取出水桶。好在印坊内设有蓄水池,就算水行兵不能及时赶到,他们也可自行灭火。

    可惜,火很大,纸竹本就是易燃之物,加之起火点多,一时扑灭也非易事。正当焦头烂额之际,一群飞骑自西门疾驰而来。

    “望火马!是望火马!”

    “水行兵来了。”

    看到身着绯小绫背子的官兵,众人满怀希望地叫着,惊喜之余也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趁着官兵救火,各坊管事抽了下人回城报告东家,又是一阵纷乱。

    (注:宋朝的防火设备已很完善,元朝延用。官府设置的灭火军铺称“潜火铺”,坐骑称“望火马”,灭火官兵称“水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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