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多言,他劝着黄梨江一齐走入温暖的偏殿里。此时,春宫长已领着一批下属前来,娄欢与天朝使臣再三寒暄,将招待可人的工作交接给檀春后,才回头去忙自己的政务。得快些处理完手边的事情才行,否则怕等一会,麒麟就会来向他邀功,他会没办法做别的事。尽管扮演好主人的角色,招待客人是一国之君的责任,但麒麟不会这么想。她今天难得表现良好,肯定会要他也付出一些代价。思及此,又遇到夏官长烜夏和秋官长銧秋,两人向他抱怨天朝没派个不重要的皇子,反而派了个不可能成为帝婿人选的太子过来,坏了他们为帝王选夫的计划。知道天朝大使是储君,娄欢一开始确实有些失望。然而麒麟几乎没有年龄相近的朋友,从小就由他和太保、太师照顾的她,若能与天朝太子结为朋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接下来还会有许多各地使臣与王侯贵胄陆续入京,不乏没有合适的人选。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但东宫人选也同样重要,麒麟即将成年,他会试着引导她做出正确的决定。至于……她对他的迷恋,他希望那只是她一时错觉。

    那日,拜见君王的仪会结束了,真夜姗姗离开大殿,领着偏殿一群使臣随从返回礼宾院。见真夜脸上尽是掩不住的笑意,与他同车的黄梨江不自觉拧着眉问:“昨晚跟你一起去游街的人,就是皇朝的女帝啊?真夜慵懒地撑着肘,一双桃花眼瞅着他的美侍读,笑吟吟道:“是啊,真巧。”

    昨晚麒麟被大臣带回宫前,交给他保管的两本书,还搁在他客房里呢。皇朝书市畅通自由,许多国家都禁止刊行的书籍,在皇朝帝京的听雪楼里,竟都能透过门路买到,简直令人大开眼界。“你们很聊得来?”否则怎会抛下群臣,叙旧叙了大半天,才刚认识的人有那么多话可聊?“那女帝是否美如天仙?”

    那微酸的口吻,教真夜松开肘,俊眸染上春意。“你不是在吃醋吧,小梨子?”吃醋?F梨江差点为这两字自乱阵脚。她吃哪门子醋啊!“你、你开什么玩笑——”

    真夜微笑,才不管自己胡说八道会引起什么乱流。乐于见到黄梨江难得的慌乱,他笑吟吟又道:“麒麟确实很美。”虽然跟他想像中不太一样。他原以为,能当上一国之君的女性,必定会是个……该怎么说,总之,不会是太过平凡的女子。然而这并不是说,麒麟很平凡,只是她……跟他颇相似,他们俩都有些不循规蹈矩、惊世骇俗。

    好比说,昨夜在听雪楼里,身为帝王的她,竟然专买禁书,简直吓坏他——好吧,他当然没有被吓到,反而羡慕得不得了。这国家的臣子们竟然能够容忍这样以为“不寻常”的少女帝王,竭尽忠诚地为君,他其实相当讶异。历代的天朝君王,多少都有雄图霸业的野心,但他喜欢和平过日子,对于扩张国家版图没有兴趣。历代天朝的君王,谁不是踏着手足们的鲜血坐上玉座,然而他却无法想见兄弟相残那一天的到来。他,十三岁那年在太庙前被册封为明光太子,却从来不认为自己适合成为一国之君,心里也预期着将被废黜,可能不会有当上帝王的一天。然而皇朝帝王教他开了眼界。麒麟跟他所认识、所了解的每个国君都不一样。她十分勇敢。

    听出真夜的语气充满赞赏,特别是当他提起那位名唤“麒麟”的女帝时,眼底闪过暖意,黄梨江不觉蹙起双眉,脑海里莫名浮现稍早曾听见皇朝官员说起的那番话……偏是以为储君,想必是不可能长留我朝的吧。

    皇朝的官员为什么会希望天朝太子长留下来?莫不是他们期待着真夜会入赘皇朝,成为帝王的夫婿吧?思及此,黄梨江蓦然一惊,有点担忧地看着真夜脸上温柔的笑意……又想起真夜已届选妃之龄,她突然有些担心起,会不会,她这个太子爷会真想留在皇朝,舍弃他原有的身份与责任?

    “小梨子,你脸上的表情很有趣。”在黄梨江拼命想从真夜脸上看出些什么端倪之际,殊不知,真夜也愉快地打量着她脸上神情的万千变化。她开起来既焦虑又苦恼,眉峰时舒时颦,像个为情所困的女子那样。蹙着眉,黄梨江犹豫地道:“我第一次听见你赞美一名女子。”虽然还没有见过那位女帝,不清楚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真夜谈起她的语气很不一样,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她承认她有点介意,怕真夜这位不称职的天朝太子会乐不思蜀。

    “哦,是么?我没注意到。”他记得他也经常赞美他的小梨子呀,只是她似乎都装作没听到就是了。她说出心里的隐忧:“你别嬉皮笑脸,如果我没猜错,这次受邀参加元旦大典的贵客,有可能都是皇朝女帝未来的夫婿人选……你可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身为天朝太子,你有属于自己的责任。”尽管黄梨江满口责任,可她一会儿蹙眉,一会抿唇的神态,实在很动人。明知不可能,可还是忍不住想逗逗人家,算是他的劣根性吧。“小梨子……”真夜故意沉吟半晌,眼波流转盎然春意。“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否则,怎会这么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她,蓦然怔住。

    真夜原本预料着会挨骂,然后对座的少女却突然撇开脸,不肯再说一句话。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尴尬又暧昧,教真夜半句俏皮话也说不下去。好半晌,黄梨江才终于反应过来,耳根微泛红道:“我只是在尽我的责任提醒你,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别老是曲解别人的话意,别忘了我们回天朝后,你就要选妃成婚,行过冠礼后,就是个成年男子了,你的身份不允许你莽撞。”

    “……可不是么?你永远是我的道德与良知,提醒我莫忘了自己的身份,然而……”真夜低头看着自己卷起的双手,不准自己伸手碰触她一块衣角,习惯性自嘲一笑。“然而我……”原来他也会有吞吞吐吐、说不出话的一天啊。“我记得你说过,民间许多女子对婚姻的期许……”

    闻言,黄梨江缓缓转过头来,发现真夜正苦恼地看着她。她屏息听他诉说:“如果我只是一个民间男子……”他也愿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当下,她同情起他。“真夜,你是太子。”不是平凡的民间男子,没有办法顺着自己的心意,找寻心爱一生的人。

    “……可不是。”真夜微颔首。一路回礼宾院,他们没有再说话。

    之后,黄梨江与麒麟终于见到了传闻已久的对方。

    冬日雪宴上,皇朝君王赐宴各地来使,她们初次相见——礼宾院攀墙那夜不算,当时她们彼此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刻才是正式见面。麒麟却告诉真夜:“你的小梨子看起来很眼熟。”想了半天,又笑道:“对了,像我的太傅。”真夜也笑了。“那是当然。我这小梨子,将来可是要成为朝廷栋梁的。”也许就像麒麟很在意的宰相一样,他也是对他的小梨子很放不下心哪。两人会心一笑,谣言因之四起。皇朝女帝有意向天朝太子请婚的传言,在皇朝的朝堂上,引起群臣的议论。而这厢,随同真夜出使的使臣与随从,对这传言也觉得颇为忧心。真夜毕竟是太子,不适合婚娶一个几乎与天朝同样强大的一国之君,更何况入赘皇朝,必会矮化天朝的国家地位。黄梨江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女帝麒麟,确实很美,但不是她想像中那种霸气艳冶的美,而是一种灵动自信的独特美丽。她也看得出来,真夜跟麒麟十分投缘,两个人每回见面都有说有笑,像是已经认识许久的知交那样,有时还会结伴出游,全然不把自己的身份看在眼底。真夜在天朝时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这两人身份相当,年龄相近,虽然都背负着重责大任,可个性上都有一点轻率。更别说,据说这位女帝性好男风,她借给真夜的禁书里,甚至还有男色艳情小说。过去黄梨江从来没看过这种书,不知道男男之间竟可以……当然,她是为了了解真夜到底都在看些什么书才会偷瞄了几眼……可万一真夜果真断袖,那么若与这位女帝凑成一堆,岂不是太“皆大欢喜”了?

    怪不得旁人越想越偏,因为就连她都难免往那方面猜想。偏真夜又什么都不肯透露,每回她一问起,他就会调侃她是不是在吃醋,才会这么关心他跟麒麟的事。这叫她要怎么再多问一句!

    深夜里,随着皇朝夏官长一起到街市上请夜游的两位尊贵人士回宫时,黄梨江都还很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在意真夜调侃她的那些话。

    明明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的,他还那样问她!

    “烜夏大人,你们明知道君王喜欢微服出游,为什么不多派些人手看住她?”非得等人到了外头,才这样偷偷摸摸跟在身后保护?

    “啊。”穿着平民衣裳,混在人群中的夏官长烜夏,看着带在身边的男装少女,有点尴尬得笑道:“让你见笑了。的确,多派些人手可以守住我们陛下,不让她出来到处游走,但那样一来,会很可怜。”

    “很可怜?”受邀一同来寻找自家太子爷的黄梨江,困惑地问。

    “是啊。陛下打六岁登基起,就从没像个寻常女孩儿那样玩耍过。我自己有个八岁的女儿,每回旬休时,我女儿最喜欢缠着我带她出门逛街,不一定是想买东西,就只是想跟喜欢的人一起出门透透气。当然,陛下不是我女儿,但是她已经十分努力,我认为她应该有权利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黄梨江听出夏官长这一袭话里多少有些纵容的意味。

    来到帝京将近一个月了,与皇朝官员接触后,发现这国家的大臣们,心里竟多多少少都想要纵容他们的帝王。

    “黄公子。”夏官长突然说:“你应该很清楚这种两难才是吧?”天朝太子的处境与皇朝君王多少有些雷同。通常,地位越高的人,就越不能随心所欲。黄梨江默然不语。她当然清楚这种两难,否则怎会也纵容起真夜的行径。

    “身为臣下的我们,只要上位者没做出危害国家的事,在尚可允许的范围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经常有的事。”

    “夏官长此言,是希望假使贵国主上想要我朝太子长留贵国,我们这些随从能识相地不要反对么?”

    “事实上,我们也正担心这一点。”夏官长黝黑的脸衬托出一口牙好白。“我国毕竟只有一位君王,但听闻贵国有许多皇子……”

    “皇子虽多,太子却只有一人。”黄梨江毫不退让地说:“希望贵国别强人所难,让两国情谊永世交好。”

    “哈哈,我只是说说罢了。”夏官长道:“就当是身为臣子难免会有的唠叨吧。”看看时间已经不早,该请君王回宫了。他举起手臂,向前方打了个暗号。四周围奉命保护帝王的暗部得到命令,正准备行动之际,麒麟却已带着真夜回头走来。

    夏官长急忙收回行动,带着黄梨江躲到一旁的巷子里。

    不久,他们听到真夜跟麒麟的谈话。

    “等等,麒麟,我想买个东西,你等我一下。”

    躲在暗巷中,黄梨江不知道真夜到底留下来买了什么。

    只听见麒麟道:“啊,眼光不错,我喜欢。”

    无疑是买给麒麟的礼物。

    黄梨江蹙着眉,直等到真夜与麒麟相偕远去,才离开暗巷,走到先前让真夜停下来买东西的小摊子前。

    摊子上摆的尽是成双成对的彩色绳环,各种颜色和样式都有,但每一款绳环都仅有一对。

    “公子,买对如意环吧!”那摊主大叔招呼着。

    烜夏走到小摊前,拿起一对彩色绳环笑道:“这是京里近世兴起的习俗,也不晓得是打哪时候开始的,以前我父辈那代似乎没怎么听说过,可能是商人行商的宣传,久而久之,就流行起来了。”

    “哦?是什么样的习俗?”黄梨江好奇地问。

    烜夏笑道:“通常心有所属的男子会买一对如意环,把其中一只送给心仪的对象,假使对方收下,男子就会将另一只绳环带上手腕。一人戴左腕,一人戴右腕,双双对对,象征感情已有归属,其他女子倘若对他有意,只好知难而退。”烜夏成婚多年,还有个女儿,黄梨江注意到他手上没有如意环。

    察觉到黄梨江的视线,他道:“带上如意环的双方,倘若有一方先离世,另一只环通常会埋土殉葬,我的环,此刻在我妻子的墓穴里。”

    “啊,对不起。”黄梨江连忙道歉,她没想到……

    “不打紧,已经很多年了。”烜夏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多谈。回头看着已经走远、自动回宫的君王,他笑道:“来吧,我送你会礼宾院。”

    娄相特别交代过要好生照顾这位女公子。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明光太子的保护,已经远远超过一般随从应有的界线。

    可惜还太年轻,也许,将来还是会受伤的吧!

    他试探道:“像公子这样的人品,若在我朝,必定能有鸿图大展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皇朝男女平权,即使是女子也能入朝为官,施展抱负,春官长檀春就是个好例子。

    闻言,黄梨江只略略顿住脚步,随即继续往前走,没有迟疑。“的确。然而梨江身属天朝,那里才是我的战场。”

    皇朝夏官长一贯欣赏不怕死的人。他哈哈一笑。“有胆识!”用力拍了一下少女肩头,差点把她打趴在地上。

    黄梨江勉强站稳脚步,沉默地走在雪地上。

    眼下,她看不见自己的前程,而且颇气心里满是真夜的身影。

    她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果如真夜所说,她是在吃醋?

    再之后,终于来到新一年的元旦大典,同时也是麒麟帝的成年仪式。

    黄梨江以一介陪使的低微身份得到特许,准许参加大典,站在天朝太子的身边,与各地来使、诸侯、群牧一同观看典礼,聆听君王大诰。

    当麒麟站在高台上,语调坚定地颁布那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大诰时,她发现真夜眼中有着一抹赞同与肯定的神色。

    皇朝之君的成年大诰,竟是允许那各国都视为叛逆的云麓门人在皇朝土地上讲学!如此大胆地宣告,当下引来纷纷议论。

    “麒麟真勇敢。”真夜低声说。

    但莽撞的程度简直与你不相上下。黄梨江瞪视着真夜,怕下一刻,她会在真夜眼中发现他对女帝的倾心……倘若他真送麒麟如意环……

    察觉身边人儿不寻常的沉默,真夜转过身。“小梨子?”

    在天朝,女扮男装出入朝堂也是非比寻常。此时,他身边的这位“异端”见证了这足以改变未来各国历史的关键时刻,怎么却反常的没有任何意见?

    “……这么做,必然要付出极大代价。”真夜忍不住揣想,决定以男装现世的小梨子,是否也有付出相当代价的打算?

    黄梨江猛然抬头对上真夜的视线,略失血色的芳唇微颤。

    “算我求你……”别做出同样莽撞的事。真夜还不是帝王,只是一名随时可能被废黜的太子。只要他言行稍有差错,随时会引来大祸。

    求他?真夜吓了一跳。小梨子倔得很,从来没求过人。哪里出了问题?只见黄梨江紧紧揪住他衣袖,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忧虑。

    皇宫广场上,大典持续进行着,不是说话的地方。真夜不想打扰这属于麒麟的重要时刻,他仰起头看着前方,低声说:“手给我。”

    黄梨江没听懂他的话。真夜用宽大的礼服衣袖做掩饰,将他侍读冰冷的小手藏进自己衣袖里,暖握着。

    每感觉她想抽开手或颤抖,他就用力握住她的手一次,以身体的语言告诉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在掌握中,不必忧虑。

    仅管真夜的大手带来热度,暖和了她手心,然而随着东方天际逐渐显出一方鱼白,在这异国异土,她都无法不感觉到,有许多事情,即将改变……

    要怎么做,才能守护住重要的一切?

    跟麒麟不一样,皇朝女帝身边有许多能臣足以支持、守护她,但真夜没有相同的条件。过去是如此,未来也可能仍是如此。

    手中欠缺力量竟如此令人扼腕!

    为何如此晚才察觉,那有如金丝鸟笼的东宫,看似富贵华丽,却几乎不堪一击。倘若今日东宫猝然生变,身为侍读的她,将无能守护她任性妄为的太子。她还没有力量!

    非但如此,甚至还一直仰仗真夜的保护。

    缓缓地,她抽回才刚刚温暖起来的手。

    真夜微偏转脸庞,只见前一刻还流露出些许惊惶、止不住颤抖的少女,此刻恍如换了个人似的,眼神恢复过去的明朗。明朗外,还多了份坚定。

    真可惜。真夜微扬唇。

    本来还想借机多握一会儿他美侍读的小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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