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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沉央突然站起身来,朝一具石墓走去。那具石墓与众不同,有碑无墓,也并未与另外十二具石墓列在潭边,而是在漆黑幽深的洞壁处。绫儿扭头看去,只见他怔怔走去,歪着头,仿佛在听着甚么一般,她心生好奇,便道:“凌师兄,你要去哪呢?”

    沉央并不答话,一步步走去。陵寝里百年千年不见阳光,纵然有得微光照拂,也不甚分明,越往里走,微光越弱,极是幽冷。走到尽头,他又听了一会,似乎一无所获,便朝石碑看去,只见这石碑浑身黝黑,也不知是以何物铸就,天长地久下来,几同洞壁融为一体,碑上空无一字。

    “呀,怎地这里还有一具碑,会是谁呢?”绫儿惊道。

    沉央道:“既然在这洞里,便是西华山的前辈真人。”

    绫儿想了一下,摇头道:“若不是掌教,便不能在这里安息。我们西华山只得十二位掌教祖师,真云祖师,飞卿祖师,清妙祖师……”搬着手指头,一个个数下去,数到第十二个:“凌师兄你瞧,十二位祖师,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如今蕊微师姐是掌教,待她百年之后也会来。可惜师尊不能来了,师尊误入魔道……凌师兄,你在瞧甚么呢?”

    突然一转眼,见沉央正仰头望向洞顶,她也抬头望去,洞顶黑漆漆一片,甚么也看不见。

    “西华山可有一位掌教祖师,名讳凌真?”沉央忽道。

    “凌真,凌真?”

    凌儿皱着眉头念了两下,奇道:“我们西华山没有凌真祖师呀,只有凌慧祖师,凌慧祖师是西华山第二代掌教,迄今已有好几百年了。倘若是凌慧祖师的师姐师妹,那也当留名擎云阁,绫儿曾去擎云阁瞻仰各位师祖事迹,并未见得有凌真师祖呀。”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笑道:“待绫儿百年之后,也要留名擎云阁呢。凌师兄,你说绫儿写下甚么好呢?”

    等了一会,见沉央不说话,仍是盯着头顶看。她心想,黑漆漆的有甚么好看呢,莫不是凌师兄又入魔了?这样一想,她心头又是害怕,又是担忧,唰地一下拔出剑来,贯注玄气于剑上,剑光霍然一亮,把四下照得一派通明。

    她抬头看去,便见沉央眉头紧皱,嘴唇不住开阖,显然在默念甚么,并未入魔。她心下猛然一松,奇意顿生,抬头向洞顶看去。洞顶离地足有五六丈,虽有剑光照拂,仍是看不清楚。

    正待飞身而起,凑到洞顶看个仔细,却听沉央念道:“予之一生,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唯愧一人。予自幼即从师习道,习剑五年,感天地人三分,遂创三分剑法,初成之时,年方十二,常引师姐妹笑。”

    “三分剑法?”

    绫儿听得大惊失色,颤声道:“三分剑法竟是她,她,这位祖师所创?”她心想,能创出三分剑法,那自然是祖师。但转念一想,倘若是祖师,怎会籍籍无名,定是凌师兄看错了。便即飞身而起,纵到洞顶下方,举剑一看,果见洞顶刻着密密麻麻小字,因天长日久,洞中又极寒,壁上积水渗漏,字迹极是模糊,若不是沉央五识灵敏异常,定然看其不得。

    绫儿举着剑,细细一照,前面字迹较为清晰,与沉央念得一模一样。她心下一沉,不由落下地来,暗想,怎会如此呢,怎会如此呢?

    沉央续道:“忽逢恶僧北来,口出狂言,辱及西华山,遂怒而拔剑,败恶僧于剑下,满山俱惊。因断恶僧之掌,绝恶僧之口,令师不喜,命予出山,周游八载方得归。其时,天下有南北,无正亦无邪,互称为邪。予送友人赴北,白衣过江,人如骄英马似龙。河洛群豪,五十三人,俱乃一时豪杰,截江半道。吾身无长物,只得一剑,遂拔剑败之。吾往北,群豪辟易……”

    念到这里,字迹被泥水渗毁了一大段,沉央心头肃然起敬。

    绫儿道:“天下有南北,那定是南北朝咯?师尊和师姐们都说,南北朝时,天下最乱,纲不见纲,常不见常,人食其子,子食其人,无正也无邪,是谓天道恒常而无常。”说到食人时,浑身抖了一下,忽又想起一事,惊道:“是呢,是呢,正是呢,凌慧祖师便是掌西华山于南北朝时。凌师兄,你快念下去呀。”

    沉央凝目看去,念道:“洛阳一战,声震八荒。吾一剑往来,杀六十三人,伤百余人,天下俱惊,以为鬼神。予之,予之……”有两个字太过模糊难辨,便跳过,念道:“予之……亦惊,视不若人。突逢其时,予心生一怒,念起绝性,拔剑斩之,幸而不死,予披剑而走。八载已至,人间八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生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俱乃过往之浮云。逐路而回,满门缟素,师尊已亡,无人助我,又惹同门忌疑,一时万念俱灰,拔剑斩崖得一洞,自闭于洞中,不食不言不思不念。”

    “原来这里是凌真祖师一剑斩出来得呀?为什么他们都不拿凌真祖师当人看呢,就因凌真祖师比他们都强么?哼,这却是甚么道理?”绫儿很是愤愤不忿,又道:“凌真祖师好可怜啊,在外面被人猜疑,回来见师尊,师尊又已亡故。便,便连同门也疑她,忌她,她无可奈何,只得挖了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呜呜……”抽了两下鼻子,泪水流下,哭将起来。

    沉央伸过手去,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掌大,她的手小,被他握住,她心头一安,止住哭声,望向沉央,说道:“凌师兄,你说他们为何都要猜疑我凌真祖师呢?凌真祖师在这洞里,冷冷清清,孤苦一人,又不吃不喝,岂不饿死了?”

    “我也不知。”沉央摇了摇头,向洞顶看去,又是一大段字迹被渗毁,剩下的字迹也极是模糊,便是以他的目力,也只能半念半猜:“予绝洞中三年,不食一粟,不饮一水,自异于常,愈发不敢见人。昨日之事,今日便忘,今日之事,昨日忽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周而复始。时悔时愧时恨时怒,神难自禁,魂难自抑。忽觉曝晒于野,为万人所笑,忽居九霄之上,惊不见人,也不见己……”

    字迹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潦草,显然是那凌真在书这段话时,心绪极不平静。念着念着,沉央额上汗落如雨。绫儿见他满头大汗,心头一惊,忙握紧他的手,使劲摇了摇:“凌师兄,凌师兄。”

    沉央喘了两口气,续念:“生不复生,死不复死,死又何意,生又何意,吾之一道,前不知古人,后不见来者……复见天尊乎?吾若为天尊,当享仙道,然何以为天下?……长生不死是为贼,是为鬼……”

    字迹时断时续,他也念得时断时续:“上不知天,下不知地。忽一日,凌慧师姐前来探望,惊疑侧目。吾怒,拔剑而出,遍伤同门三十八人……吾已为魔,自当封剑绝人,遂采寒潭精铁,铸棺一口,此生此世,当不得出。”

    念完,沉央长松一口气,浑身竟已湿透。

    “原来凌真祖师又伤了同门,心里痛悔,便再也不出去了。这事说来也不光彩,擎云阁里自然也不会留下事迹。只是,凌真祖师好可怜啊。”

    绫儿自说自话,泪水险些又掉下来,又道:“西华山代代流传,说静墨湖里有一块万年寒铁,刀兵不伤,水火不浸。当年,那癞蛤蠊没和我们闹翻时,我与蕊微师姐、心蓝师姐还潜入湖里去寻,想要寻来铸成宝剑,谁知寻了许多日也没见着。原来早就让凌真祖师铸成了铁棺呀,可是,可是怎不见铁棺呢?”举起剑,四下细寻,只得石碑一面,并无甚么铁棺。

    “有风声。”忽然,沉央说道。

    “风声?这里哪来得风声?”

    绫儿绕着石碑走了两圈,这洞深入崖内,洞门又闭,哪来得甚么风声?但见沉央皱着眉头,侧耳聆听,好似正在辨认风声从哪里来。她也即按住石碑侧耳聆听,听了好一会,只听得一个声音怦怦直跳,她眼睛一亮,喜道:“呀,我听见了,听见了。”

    沉央回眼看来,她笑道:“凌师兄,绫儿真听见啦。你听,扑嗵,扑嗵。是也不是?”

    沉央笑道:“那是你的心跳声。”

    绫儿一愣,细一辨认,果然是自己的心跳声,扑嗵扑嗵一下又一下。紧跟着,她蓦然一怔,惊眼看向沉央,目露骇异。沉央正在听风声,也未察觉到她目光有异。“凌师兄……”绫儿唤了一声。沉央道:“风声从壁中来。”

    “凌师兄……”绫儿又唤了一声。

    沉央回头看去,见她眉头大皱,欲言又止,便道:“可是玩够了,愿意出去了?”

    绫儿摇头道:“凌师兄,你,你怎地没有……”话说到一半,嘎然而止,因她忽觉手心猛然一痛,便即抬起手来,向自己手掌看去,但见洁白无暇的掌心多了一点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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