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的第一场雪消融后,我们打算启程返回长安,去参加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与平阳公主的婚宴。

    小遗最近喜欢犯少年愁,昨日对着朝阳溶雪的美景,竟然发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感慨,逗得我飙出了眼泪。哪里来的春水,只有冬雪,能将一点点温暖凝结成冰的冬雪……

    自从阿珺相公的腿脚开始有了知觉后,他待我比那冬雪更淡漠,还不如半身不遂之时的乖张暴戾。那时,虽然出口的多是对我的羞辱,至少不会当我是空气,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将我活活逼成林黛玉。

    关于堕马之事,我已经解释了无数遍,没有在他的战马上做手脚,可他始终不相信,只是在不耐烦之际,淡淡地回一句证据。证据?如果有证据,我一定掘地三尺挖出来,而不是站在他面前,抹着眼泪。

    白扁想带小遗去沧海国医治腿疾时,我央求白扁多等上几个月。没有小遗的陪伴,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伤痕累累的爱,剪去我所有叫作偏执的翅膀。我已不是当初那个可以为Dash抛弃一切的女孩。

    沿途,我和刘珺共乘一辆马车。他照例研读兵书,不曾抬起眼。而我跟着秋夕姑姑学了蜀绣,为小遗缝制春衣。明年春天,怕是不能与小遗一起抓鱼捉虾了。

    “堇儿,你爱本王吗?”刘珺挑起帘子,望向窗外,问道。

    “堇儿爱的是阿珺相公,不是襄王。”我轻声道。

    “那你愿意做本王的家奴么?”刘珺道。

    “家奴?”我疑惑道,突然生起不祥的预感。

    “对外王后,对内家奴。堇儿负着朱雀命格,本王必须娶你。但在本王心中,除了夏儿,不会对别的女人动心。”刘珺道。

    “刘珺,你是不是料定了,堇儿此生都无法背弃你,才说出如此残忍的话。”我泣道。

    “论残忍,堇儿与本王同道。夏儿与你无冤无仇,你不也是出于妒忌而将她推入深宫么?”刘珺冷嗤了一声。

    待眼泪流尽,我努力浮起凄婉的笑容,抚摸着手腕上的红豆玛瑙串,道:“家奴就家奴。阿珺相公会后悔的,当堇儿……”自尽那两个字太沉重,怕说出口便成真。

    回到兰兮小筑,我示意丁四娘先带小遗去遗珠阁休息,吩咐秋夕姑姑准备晚膳,然后同刘珺去了雪兰阁。

    雪兰阁,是招收婢女奴仆的地方。雪兰,生长在悬崖峭壁之上,白花金蕊,如晶莹雪般圣洁。偏偏,见证了兰兮小筑最阴暗的一面。

    雪兰阁东偏阁,类似净身房,供与兰兮小筑签了卖身契的奴仆阉割为太监之用。雪兰阁西偏阁,常年搁着一只不断火的煤炉,以及一把平底式刻印着兰字的烙铁。雪兰阁南偏阁,摆放各种各样的刑具,惩罚犯了错的下人。雪兰阁西偏阁,称为禁室,有进无出,据说是最可怕的人间地狱。

    “堇儿怕吗?”刘珺站在雪兰阁西偏阁,噙着魅惑的笑容。

    “襄王可不可以看在小遗是你的长子的份上,像以前一样疼爱小遗?”我抓着刘珺的衣襟,哀求道。

    聪明的孩子容易敏感。小遗从不提及我脸上褪去的疤痕,但是他开始厌恶刘珺。平常玩得野,满地跑,弄一身泥巴回来。然而,一看见刘珺,不仅掉头走,还立刻瞪着那双紫眸,甚至冤枉刘珺拿石头砸他,明明是他不小心磕到的。

    说来奇怪,多年的摸爬打滚,我磨光了棱角,仅仅保存住一丁点善良,却无悔意。不过,到了小遗身上,我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竭力为小遗营造真善美的环境。每每察觉他朝刘珺递来的怨毒目光,会心疼和自责。到底是我这个做娘亲的,没有能力还他一片纯净的天空。

    “堇儿真是个好母亲。”刘珺冷笑道。

    原以为,看过电视剧的烙刑,心里多少有个底。可是,踏进雪兰阁西偏阁的那一刻,我仍然生出逃跑的念头,两腿打起了寒颤。这烙铁烫在身上,会比挖腿骨疼么?

    “绝子汤。”刘珺端来一碗鲜艳如血的红汤,道。

    家奴,凭主人做主,用来招待宾客的。喝了绝子汤,就避免了日后的生育,扫了主人与宾客的兴致。我接过绝子汤,盯着刘珺半晌,试图从他那双寒潭眸子中窥见丝丝缕缕的怜惜,却只读出毫无波澜下的绝情,便狠下心肠,一口闷干,摔碎了汤碗。

    绝子汤,是什么味道?后来,重返夏国,我与阿珺相公就南国之事争执过,我便在冷硬的地板上打滚,回想着如何描述绝子汤,逼阿珺相公向我道歉。结果,刚要剥出细微的记忆,就被阿珺相公拎到床上,暖一暖身子。如果绝子汤需要一种味道的话,那应该是眼泪的咸味。泪尽,由绝子汤代替。

    “兰蛇蛊。”刘珺打开一只紫檀木盒,道。

    据张骞八卦,兰蛇只食兰花汁液,通体清香,被文人视为风雅之物。自襄王花重金请苗女培育出兰蛇蛊,兰蛇蛊便成了皇亲贵胄的宠儿。这兰蛇蛊,喂给家奴,不仅使家奴的身子长期存留住兰花的芳香,还能增长家奴体内的情欲,极易被撩拨起情动。当然,也是有弊端的,会放大触觉,换句话说,痛感加倍。平时刮破了皮般的轻微疼痛,传达到种植了兰蛇蛊的人的神经中,误以为是割破手腕的痛感。

    当一条长着九颗脑袋的白蛇探出紫檀木盒,冲着我吐起红信子时,胆子比绣花针还小的我,闭着眼退缩了几步,蜷缩成一团,手指却无意识地触碰上红豆玛瑙串。红豆玛瑙串里发射出的毒针,原是刘珺亲自配置的。如今,改成了伤害力大大下降的曼陀罗花粉。

    “阿珺相公,堇儿怕疼。”我扁扁嘴,还在做着垂死挣扎。

    然而,我从他那双寒潭眸子里竟然探得转瞬即逝的厌恶,当即被从头到脚灌了一桶冰水。于是,他捉住我的手靠近紫檀木盒之际,我朝他的身子迅速发射出七枚沾上曼陀罗花粉的毒针。尔后,趁他不得动弹,双手抓住他的大掌,一起钻入那紫檀木盒,种下兰蛇蛊。

    未意料到,种植这兰蛇蛊,只感受到一只蚂蚁爬到手腕上的轻微痒痒。再鼓起勇气去瞅瞅紫檀木盒,哪里有什么九头小白蛇,只剩下雪白无瑕的蛇皮。好奇地伸出手去摸一摸,可指尖刚碰上蛇皮,眼前突然一黑,晕倒下去。

    一个时辰后,睁开眼,察觉双手被高高吊起。瞟了一眼,刘珺手中执着一把平底式刻印着兰字的烙铁,无端的恐惧致使我不争气地哭喊道:“堇儿后悔了,不要做家奴……”

    “晚了。”刘珺冷冷地道。

    尔后,那烧得发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左胸上,痛得我嚎啕大哭。兰蛇蛊,果然名不虚传,烫伤的疼痛,竟扩大到仿佛被熊熊大火燃烧般的绝望。阿珺相公,堇儿可能没有办法再原谅你了。

    接着,刘珺剥掉我的衣裳,抬起我的一条腿,毫不留情地刺入。那双寒潭眸子所溢出的狠戾之色,化作身下残忍的撞击,直至我哭得浑身没了力气,一对月牙眼再也看不清他俊美的脸庞。

    “堇儿,本王体内有数十条兰蛇蛊,相生相克,相互依存,又何惧我们共同分享的那条。”刘珺大力地捏着我的下巴,冷笑道。

    “刘珺,别让堇儿恨你。”我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昂起脑袋,神色淡漠。

    “很好,本王倒极想验证,堇儿是朱雀还是麻雀?”刘珺松开手,取出帕子擦擦手,显然将对我的触碰视为不洁,然后大步流星离开。

    晚膳时分,我借了身子不适的托辞,由秋夕姑姑代为传达给小遗,就不去遗珠阁陪小遗吃饭了。毕竟,我这双肿得像核桃的月牙眼,敷上几颗煮熟的白鸡蛋,也不能完全遮盖住哭过的痕迹。让小遗瞧见了,又得怨恨上他爹亲。倒不是对刘珺还存着往日的情分,只是不希望小遗生活在怨恨之中。自己委屈点,咬咬牙也能挺过。

    刘珺在寒兰阁用晚膳时,作为家奴的我必须随身伺候。以前顶着堇王后的名可威风了,在兰兮小筑就是土霸王,出了兰兮小筑,也只是去长乐宫和未央宫时,收一收尾巴。现在嘛,端着水盆请刘珺净手得跪,将食案高举于头上,也得下跪,为刘珺夹菜更需要跪,这膝盖在兰蛇蛊的催化下,跪了一盏茶功夫就疼了。

    蓦然,当我跪着收拾碗筷时,那将刘珺当天神一样供着的丙夜居然出现了,候在阁门外,轻声道:“禀主公,黄莺姑娘带到。”

    “本王写了封信给鸣鸾殿的夏儿,向她讨要了贴身侍婢黄莺。这黄莺,被夏儿*得极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堇儿既然答应做本王的家奴,自然是要色艺双绝。”刘珺嘴角勾着危险的笑意。

    “家主,论琴技,当今天下,有几人是堇儿的对手。”我反问道,那双月牙眼满透着自信的光华。

    在现世,潘教授发掘出我的音乐天赋后,音乐便成了我的另一个世界。爱因斯坦曾说过,天才来自于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没有这百分之一的灵感,只能称之为技艺娴熟。对于音乐,我一向孤高狂傲,一扫平日的软糯性子。

    “莺儿,可有把握,在一个月之内,将堇儿教成书法大家。大司马大将军与公主的婚礼上的赐字,本王打算交给堇儿。”刘珺见我愣住了,不由得露出满足的笑意。

    “那请襄王赐给莺儿一条带刺的鞭子。”黄莺剜了我一眼,笑道。

    顿时,我的腿脚发软。呜呜,书法可是我最厌恶的东西。初来西汉,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学会习字写字,奈何字迹不堪入耳。在猗兰殿批阅奏折,每每被刘彻这个钢铁直男嘲笑。可能是听到的嘲讽声太多,潜意识里也放弃了。

    刘珺这招够阴毒。名为,请了天下第一美人的贴身侍女黄莺,教我学习书法,培养端庄娴雅的王后风范,赢得一片驭妻有道的掌声。实则,借黄莺之手,替李倾城出气。练习书法是假,变相鞭打是真,刘珺可谓睚眦必报。

    “那就从今晚开始吧。”刘珺粗糙的指腹点了点白泽书案,示意丙夜送上一条带了倒刺的鞭子,就负手踱步离开了寒兰阁。

    毫无意外,铺开的竹简上,几个牛大的汉隶歪歪斜斜地躺着,背部已经是鲜血淋漓。黄莺鞭打的每一下,我都暗暗记着,堇儿若不能偿还回去,就枉为夏国大祭司。允许阿珺相公欺负堇儿,那是因为大祭司亏欠他太多。但是,堇儿与黄莺无冤无仇,断不能这么白白受辱。

    第六十六鞭时,小遗抱着一只布偶熊猫欢快地跑进来,胖胖的小身子还没出现,那软软糯糯的嗓音倒是先飘进来:“娘亲,小遗买了一只布偶熊猫陪你睡觉。”

    结果,小遗发现黄莺正朝着我的背部挥起鞭子,立即端起砚台狠狠地砸向黄莺。霎时,黄莺的额头被砸出一个小窟窿,流血不止。

    “小遗,谁准你伤人的!”我质问道,却也不会好心地呼唤婢女过来照看黄莺的伤势。

    哇地一声,小遗扔掉了布偶熊猫,大哭,小旋风般飞出去,只留下经风吹散的委屈:“小遗想要保护娘亲……”

    我瘫坐在地上,捡起布偶熊猫,泪眼朦胧。小遗,娘亲保护你才对。骤然,听得一段哀婉凄绝的曲调,像是,像是……说不出的熟悉。

    “近日,长安城每到子时,驰道上出现一辆由八匹白马拉着的七香车。这香车停到哪里,哪户人家第二天便收到自家孩童血淋淋的骨头。遗公子,这会儿出去,恐怕凶多吉少。”黄莺捂着额头上的血,露出狰狞的笑。

    语罢,无限的恐慌在心底发酵。有只黑色小人在耳畔鼓励着,若小遗出事,黄莺、李倾城,包括刘珺,本祭司一个都不放过。此时的我,没有闲工夫甩黄莺一巴掌,箭一般地冲出去。

    刚走出兰兮小筑的门口,就发现小遗蹲在那里瑟瑟发抖,面色苍白,显然受过极大的惊吓。我立刻上前将小遗抱在怀里,拍打着小遗的背部,哼起他爱听的歌谣。

    “娘亲,那个没有眼睛的怪物,一直喊着相思花开了……”小遗泣道。

    作者有话:哈哈,男主中了移情丹就是这么渣渣啦。小遗恨他爹亲是有原因的。不过呢,父子没有隔夜仇,番外还是会让他们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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