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的中午,我与黄尚背靠着背坐在台阶上,旁边蹲着的是贼眉鼠眼的老贼。我们都端着一个碗,时不时的吸上一口碗里飘满油花的汤。这是一碗猪肉羹,里面不光有油,还有货真价实的大块猪肉。我们终究还是忍不住的动了那些补给物资,因为第一批物资领回来的第二天,第二批物资就到了,军需处难得大方的连着三天给我们不断地送物资,这是令人惊讶的,毕竟铁公鸡拔毛绝不会这么痛快。后来我们才搞清楚这是蒋介石亲自下令要犒赏第十军,所以才能如此丰盛,并且我们只有三百多人,但军需部按照一个团的建制为我们配的物资,他们以这种方式来安抚我们这些失去战友的残兵败将,我们自然很没出息的收下了。

    于是我们便放开了享受起这批物资,一连三天大摆宴席,好好的款待我们自己。猪肉羹是痰盂做得,前两天是王贵掌厨,但这个人除了打机枪是一把好手以外,其余的基本就是扯淡了。所以为了不让这家伙暴殄天物,我们果断让痰盂带病出征了。

    痰盂不能动,于是在旁边坐着指挥着,我们则杀猪,切肉,熬汤,做出了这锅猪肉羹。其实也没有什么难做的,就是把猪肉剁碎了然后熬汤,最后在加上一些大料与骨棒。但对于这些握惯了枪杆子的人来说还是有些难度的。我们做好之后,寒冬腊月坐在台阶上,就着大饼,嘬着这碗猪肉羹,简直有些欲死欲仙的感受。其实猪肉羹我们做得并不好吃,但鉴于食材的珍贵性,所以我们感到美味,毕竟我们都不是厨子,做不出美味佳肴。

    说到厨子,我忽然有些想念狗蛋了,他可是一名正宗的四川厨子,可惜死于加藤大队偷袭我们的那一晚。狗蛋做得川菜非常美味,他把清水煮白菜都能做得脍炙人口。而我最想念的便是三团刚刚成立后在收容所做得那一顿饭了。当时遭天杀骗到了一千余人,而狗蛋只用了十斤肉,便做出了一锅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午餐。我甚至还记得他的所有动作,他做完饭后便靠在收容所的墙上,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然后叼着烟嘴说道:“安逸(四川口头禅:表示令人满意)!”

    我至今还记得那顿午餐,甚至那天的任何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甚至记得二楞那天吃了几碗,但有些遗憾的是我已经有些想不起狗蛋的脸了,不光是狗蛋的,那天蹲在院子里的三团的那一千余人我甚至都想不起他们的容貌了。这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在两个月的相处时间内,我虽然没有熟悉所有人,但不可能完全想不起他们的面容。毕竟他们才离开我半个月,如果我现在便将他们忘记,那便有些寒心了。

    我记得很多人,在新墙河防线被炮弹炸的血肉模糊的二楞,被刺刀刺穿胸膛的狗蛋,奋力将集束*扔出去的老疙瘩,为了救我而牺牲的王杰,三娃子,二幺,铁顺······我都记得他们,但在我的记忆中,他们的面容始终被一团浓雾缠绕着,我根本无法想起他们的面容。或许是我的记忆力不太好,又或许是我畏惧想起他们的样子,再或许如杜宇所说,我这只是战场应激反应。

    我看向三团仅剩的那几个人,垮爷,黄尚,痰盂,王贵,老贼。我忽然有种冲动,想向我从来都不信的神祈求,希望他们几个能够永远活着。信仰的存在无关乎神,只因我们想控制我们不能控制的事情,就好像我现在想让这几个听天由命的家伙能够活着。

    就在我还在对着猪肉羹睹物思人时,忽然一声巨响,接着收容所那摇摇欲坠的门,被人又踹开了。至于这位始作俑者是谁,我用脚指头都能猜的出来,毕竟在饭点上能够准时回来,还爱踹门的人三团并没有几位,所以我并没有显得惊慌。毕竟我在三团呆了三个月后,对于任何不正常的事情都能够泰然处之。因为这儿不正常的事太多了,连团长都不是个正常人。

    我为了印证我的猜想向门外看去,遭天杀一脑门官司的站在门外。我有些腹诽,这孙子高兴的时候踹门,不高兴的时候还踹门,真是欠削。

    满脸怒容的遭天杀慢慢的走进院子里,看着我们说道:“吃吃吃!天天就知道吃。像什么军人?”

    那些对遭天杀还不够熟悉的人都仓皇的放下了碗,站的笔直的看着遭天杀,团长的肩章对他们来说是有震慑力的。而我们这几个熟悉遭天杀的老油条子则理都没理他。如果不是因为放不下手里的猪肉羹,我们跑过去削他都是可能的。

    遭天杀怒视着我们几个,慢慢的走到了锅边,然后顺手就给自己盛了一碗猪肉羹,接着浅浅的尝了一口后惊讶的说道:“哟!今天的这个汤做得不错啊!”然后嬉皮笑脸的坐在我们身旁。早就知道这个贱人有这么一出,我不耐烦的将他挤了过去,垮爷与黄尚也懒得理他,自顾自的喝着粥,只有痰盂好脾气的笑着说:“团长,不错吧!这可是上海的特产。”

    遭天杀不屑的说道:“我是说你做的粥跟王贵比确实不错,但要说是上海特产,还差得远呢。”

    院子里站的笔直的那些士兵则用怪异的表情看着遭天杀,他们都是遭天杀从三十团借来的和从散兵群中上骗来的士兵,经过这几天的并肩战斗,他们早就感觉到遭天杀是一位另类的长官,但他们没想到会这么另类,遭天杀脸色瞬间阴转晴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在他们看来这位长官有些过于另类了。

    而已经与遭天杀相处习惯的我们自然明白这是遭天杀对我们的宽容,毕竟按照遭天杀的鸡贼,恩威并施的道理自然不会不懂,但他依然始终坚持与我们插科打诨,嘻嘻哈哈的!我们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感激他的,毕竟我们在战场上也将脑袋交给他保管。直到后来我见过了形形*的长官之后,我才明白我确实是幸运的。

    遭天杀见我们不理他,便又凑了过来,靠在了我和黄尚的背上。黄尚打趣的说道:“哟!张团长回来的挺准时的啊!这每天一到饭点就回来啊!”

    遭天杀便凑过去说道:“你以为我是你们啊,天天窝在这儿吃了睡,睡了吃的。我这是到军部打听消息去了。”

    我们对战事不感兴趣,所以谁也没有插嘴去问。结果遭天杀依然热情的向我们汇报他打听到的小道消息。他骂骂咧咧的说道:“你说这第79军是不是纸糊的?明明把第六师团都困在河对岸了,还他妈把桥炸了,结果还是让第六师团给突围了。这也就算了,毕竟第六师团还是有实力的,可是今天早上连第三师团都他妈突围了,一群废物。”

    遭天杀的愤怒我自然理解,而国军没有拦住第六师团我也并不意外。毕竟被敌人追着打与追着敌人打根本就是两回事。于是我冷笑道:“你也是痴心妄想,防守的时候,前有鬼子后有督战队,自然只能与鬼子拼命。但追击的时候,又没有督战队,鬼子撤退井然有序,谁会触这个霉头,再说咱们一直被追着打,现在要追别人了,自然不习惯了。”

    遭天杀直咂嘴的说道:“你小子说的也对,咱们的兵员素质与日军差得远,尤其是川军团,装备差得远啊!两万日军就能与二十万川军团咬在一起还不落下风。不过我相信我的兵就不会这样,我要我的兵不但防守的时候能扛得住,追击的时候也要能咬死敌人!”遭天杀自信的说着。

    我有些无奈地挖苦道:“您还真是实诚人,别人都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挂在嘴上,你非要捏在手里。别人都愿意规规矩矩,绝不出格!您倒是不嫌麻烦,还自找麻烦。您到底图什么啊?”

    遭天杀笑道:“尽军人的本分而已!我好几次遇险时都被人救下了,而那些救我的人都没了,我要是再跟那些尸位素食的人一样,我不但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那些为我而死的人。再说我要是像那些人一样,你跟着我会踏实吗?”

    我不得不认同这家伙的话,当初参军就是被他所吸引,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乱世中奔波。

    遭天杀叹口气说道:“这还没打胜仗呢,就开始举国欢庆了。我们的伤亡要比鬼子惨得多,结果所有人都说是大捷。我以为我们骗骗老百姓就行了,结果我们连自己都骗。我就想哪怕能留下鬼子一个师团也好啊,毕竟从抗战开始,我们就没有全歼过鬼子一个师团的战绩。结果现在倒好了,第三师团都已经穷的断粮了,结果我们的人偏偏将鬼子包围起来,然后就不动了。谁也不想打第一枪。结果鬼子的第六师团与第三师团有矛盾,却依然突入包围圈把第三师团救了出来,一切心血都白费了。”

    正在遭天杀感叹救国艰难,时运不济时,旁边骨头碎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感叹。我们纷纷望去,看到黄尚双手拿着一个骨棒用力掰开,然后吸食其中的骨髓。遭天杀的话被打断了自然是很不高兴的,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比起遭天杀在这儿像个老鳏夫一样喋喋不休的感叹,我们更喜欢那个战场上一肚子坏水的遭天杀。

    毕竟他忧国忧民,但我们并不忧国忧民,我们自然可以为这个国家战死,但这个国家的支离破碎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们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别人,我们只是不入流的炮灰,怎么能够改变这个国家呢?就这样我们任由这个国家衰败,毕竟有人问起为什么我们可以看着这个国家衰败时,我们便可以理直气壮的告诉别人,我们只是不入流的炮灰,怎么能够改变这个国家呢?国家衰弱并非大奸大恶之全责,而是四万万无罪庸人之祸。

    我们对黄尚进行了各种调侃与取笑,试图抹除遭天杀刚刚忧国忧民的忧郁气氛,我们做到了,所有人都开始参与对黄尚的讥笑与对这顿午餐的评价,而遭天杀则靠在墙上,无奈的笑了起来。

    而在激烈的讨论中,垮爷则占据了绝对的发言权,因为他说的太诱人了。“嘿!爷们儿,我就跟你们说,你们觉得这样的吃食就满意了,你们还是眼皮子太浅了。我跟你们说啊,这要照老北京看,你们就是在喂猪呢!你们瞅瞅黄尚的那吃相,活脱脱就是饿死鬼转世。今儿个我就告诉你们老北京的吃法。照北京人的习惯,大早上应该先到早点铺子来一碗豆汁儿,一个驴肉火烧!吃完了就提着鸟笼到大栅栏那儿去遛鸟,这大早上砌一碗茶,然后溜溜鸟,在跟老少爷们聊聊天,多爽快啊!这到了中午,再到海碗居来碗炸酱面,呵!想想就美。这到了下午,在护城河下钓鱼,这大夏天的,听着鸟叫声,看着鱼上钩,那真是美啊!晚上去戏园子里听听戏,多舒坦呐!这要是到了冬天,养只蝈蝈,大冬天的涮羊肉,再听听蝈蝈叫,那叫一个美啊!“

    垮爷还在陶醉着,而我身旁几个人则都在偷偷的咽口水。倒不是对垮爷说的食物有多美味,而是他说的那种生活太过于美好,我们实在有些向往那种生活,在这食不果腹的战乱时代,这样的生活哪怕一天也好。

    回过味来的黄尚奇怪的问着:“垮爷,你要是这样活着,那你家肯定不是一般人家啊?”

    “哼!”垮爷得意地说:“算你小子机灵,跟你说实话吧,其实我们家是八旗子弟,我太爷可是王爷府里的管家。”

    垮爷的话确实让我有些惊奇,我只知道他是因为鬼子不让遛鸟了,所以他一气之下便抗日了,我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我见过有比这个理由还扯蛋的。但我没想到他居然是满清的八旗子弟。“我怎么以前都没有听你说过啊?”黄尚问道。

    垮爷叹了一口气说道:“大清都亡了,还说这些个干什么。”

    正在我们唏嘘感叹时,垮爷忽然说话了:“团长,我一直想问你是哪儿的人啊?”

    垮爷的话提醒了我,我还真不知道遭天杀是哪里的人。他什么方言都会说,什么方言都听得懂,在他身上实在看不出任何地方的痕迹。

    “你猜我是哪里人。”遭天杀笑着说。

    垮爷说:“我觉得你应该是北京人。”

    遭天杀说道:“猜错了,我还真不是北京人。”然后他指着痰盂说:“知道我为什么那天拼死从战场上救下痰盂吗?因为他也算是我老乡。”

    王八盖子滴!遭天杀居然是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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