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帝, 嬴政。

    他的死亡,显然又是一个千古难解之谜。

    作为历史的回溯者, 即便百般考证, 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可作为时代的经历者,扶苏不明白,将闾却非常清楚。

    在父皇最后的一段日子中, 他的确已经是油尽灯枯, 但最终让他死亡的,绝不仅仅是因为那一具油尽灯枯的身体。

    胡亥。

    父皇的第十八子,他的同胞弟弟。

    自周室式微, 诸侯分离的春秋乱世以来, 各国之中, 王室纷争,父子相残之事不绝。

    将闾本以为以秦时严谨之风,不该出现此事。不料, 终于还是发生了。

    出手之人,是父皇最爱的孩子。

    说是最爱,也不见得。

    将闾曾有幸听到一份遗诏, 所言便是, 立扶苏,杀胡亥。

    为何?

    大约是因,胡亥太聪明了,也因,父皇觉得, 从前宠他太过了。即便最后胡亥已不再表露对皇位的心意,可谁又能说,他不是隐藏的更深了呢。

    父皇是聪明人。

    若不聪明,便不能从吕氏手中夺回天下,亦然不能在十年之内扫荡六国,成为结束这乱世的帝王。防微杜渐,这是一个能将危害将至最低的方法。也许会是冤枉,但为了大秦的稳定,父皇往往必须采用这样的方法。

    可他大概是老了。

    他昔年的杀伐果断,用到自己所宠爱的孩子身上时,他犹豫了。

    胡亥平素烂漫,不知世事。正因为这种天真,才易为人利用。中车令赵高向来看重他,私下不教胡亥天下纷乱依法治之,反而时常故意让他常日斗鸟游园……父皇不会一无所知。

    不免让人想起当年,吕氏以为先皇祖奇货可居之事。

    游乐怠人心,而掌权者一旦耽于游乐,他的权利,无疑是转移到最信任的人手中。当年父皇年幼,皇祖父完全不理朝政,整个朝堂,都是吕氏天下。

    而胡亥最信任的是谁?

    赵高。

    至少,在长兄扶苏登基之前,将闾,不,应该说是整个秦朝堂,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最后扶持扶苏为帝的,竟就是众人所认为的,扶苏登上皇位那个最大的阻碍。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父皇常说,胡亥自小,就是最像从前的他的公子。

    很多人看不出来。说是父皇严肃自律,胡亥笑意盈盈天真可爱,二者分明没有相似之处。

    此事一出,众人就都看明白了。

    他们一脉相承的,并不是待人,而是处事。

    手段足够的果决,目光又足够的锐利。

    在交锋之中,占尽先机,这就是他们。

    从前,胡亥是与长兄有一段兄弟之情。

    聪慧决断的胡亥和,世人赞誉的公子扶苏。

    这二者,父皇各有看重。

    他们的确,是适合皇位的人选。

    这二者,谁又更胜一筹?

    父皇以为,面对权力,最终能拿到手中的人,便是更加优秀之人。

    却没料到,胡亥突然不配合他的计划了。

    他看不懂了吧。

    世上可当真有人能抵挡得住天下至尊的诱惑吗?

    胡亥对于帝位,并无兴趣。即使他或许是最适合的人。

    将闾不会说,自己若也是聪明无比,又能得父皇喜爱,他会对于帝位毫无兴趣。他如今不感兴趣,不过是看得明白,他本人并没有为帝的特质,对于政事人心也不是非常敏感,强行争抢,不是身先死,就是登位之后,反而让泱泱大秦……落入低谷……

    将闾是崇敬自己的父皇的,他也是热爱这个国家的,因此,他不会作出不适合的选择。

    他归来之时,决心若胡亥有所异动,便出手肃清,为此,哪怕后世文章将说他枉顾手足情谊,哪怕笔墨下他是逆国叛臣。

    胡亥送了父亲最后一程,却没有对帝国未来的主宰者出手。

    将闾也收了手。他其实也清楚,面对胡亥,从一开始,他就不见得能成功。

    为何不出手?

    在墓地镇守多年的将闾一直都不明白这问题的答案。

    他以为自己对胡亥是了解的,大秦十八公子,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因此胡亥最可能做出的选择,便是登基杀尽天下悖逆之徒……

    可他终究没有找到答案。

    ……

    扶苏手中,是治国之法。

    在马上取得天下的皇朝,历经了紧绷和常日血雨腥风的第一代,终于踏入休养生息的一代。而长兄扶苏,非常适合这一工作。

    天下大势已定。

    虽偶有六国遗脉心有不甘,也被打压的寸步难移。这王朝没有了始皇帝,却还有一个笑意迎人却手段凌厉的胡亥。

    有胡亥在,再不必担心扶苏的良善和犹豫。

    将闾对此局面选择了默认,所以他很快就决定离开咸阳去为父皇守墓。即便,他已经隐隐猜到了,父皇驾崩当日,事情的真相。

    请命之时,扶苏犹豫了很久。守墓虽是大孝之行,可条件艰苦,往往王孙无人主动前往,他私下问了将闾几次,将闾却心意已定。扶苏对他的孝心相当感动,终于同意。

    同样的守墓结局,相较于被真正的胡亥杀尽兄弟,迫不得已而入皇陵的公子将闾,如今的将闾,想必已是安逸无比了。

    将闾看人的目光极其清晰准确,姜晨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因此,对他之后突如其来的避之不及,也并不惊讶。无非是常人看到一个内心阴暗之人时,所采取的最正常的举动。看来还是他的笑容不够全面,一时不查,便被人看了一二分不虞过去。

    不过令人觉得有趣的是,将闾既然对他已有忌惮之心,看举动态度分明也已猜到嬴政之死存有问题,却依旧装聋作哑三缄其口,最后请命前往皇陵……究竟是不敢,又或是不忍破坏兄弟情谊?

    可笑。

    ……

    真正不曾怀疑的,是曾经的扶苏。

    纯善之人,对兄弟抱有赤诚之心的人,很难将阴谋联系到他所相信的人身上。

    父皇是病逝的。

    扶苏给自己的答案,一直如此。

    三年大祭,帝皇率百官前往始皇陵墓拜祭,彼时胡亥正在南疆随蒙毅调查旧楚项氏之事。

    这一年,扶苏又见到了将闾。

    他的六弟。

    出身于宫廷的贵公子,如今乡野,也怡然自得模样。将闾不得父皇喜爱,因为他在秦宫人眼中,一致被认为是毫无追求不知上进的散漫之人。

    平素这位弟弟,是真正奉行了中庸之道,随遇而安至极。

    扶苏对将闾了解不多,他不像是胡亥那般,打眼便叫人印象深刻,回想起他住在咸阳的日子,扶苏竟想不出几件与将闾有关之事。

    课业他的成绩一般,授课的老师对他不褒不贬,文章规规矩矩,武艺不高不低,父皇视他可有可无。整个秦宫,也许知道排行第六有位公子,却不知道第六位公子究竟都做些什么。

    他就如此,作为秦朝的第六位公子,生活在咸阳宫中。

    这就是将闾。

    可将闾,却意外细心。

    他能看到许多,为人忽略之事。

    扶苏的书法,不比胡亥那般飞扬,端端正正。他在陵墓停留几日,有召将闾前来。

    将闾见他文书,有言,每逢朕字,人的笔尾墨迹似重了些。陛下应小心书写,勿留痕迹,防有心之人造假。

    其实只是当初在北地抗匈奴之时,与蒙毅有约,凡调兵之令,便稍稍加重我的最末一笔尾端,以防有人伪造调令。之后为帝,不自觉将这习惯带入了朝堂……此事唯有蒙毅与他本人知道,今将闾相见,倒是一语点明了……

    扶苏当即道,将闾素有孝心。扶苏为帝,兄弟之中唯六弟来此,时常想起……三年之期已满,将闾可愿入朝?

    将闾微怔,也不看书了,起身跪下来,“陛下相邀,将闾本不该辞。奈何才疏学浅,实无力也。闲云野鹤……已经不起朝堂风波。”

    扶苏沉默了好一会,也未勉强,摆了摆手,“起身,坐吧。”

    听他有意召人入朝之后,将闾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扶苏看他忍不住露出的忧虑模样,笑了下,“兄弟二十人中,现今可就是将闾过得最为随性。”

    将闾起身离席,匆匆站之中庭,“啪”跪下,“陛下。臣弟万死不敢肆意。”

    扶苏无奈,“起身。给我回去坐着!”

    “……,是。”

    天色将至,行宫外有侍从过来问是否传膳,将闾按耐不住,辞道,“陛下,陛下用膳,臣弟已无奏告,臣弟告退,陛下万……”

    扶苏放了笔,抬头,悠悠道,“急什么。坐着。”

    “……”

    待侍从将晚膳送上,扶苏正坐下来,“再置一副碗筷。”

    侍者愣了下,看了眼在咸阳宫基本毫无存在感的将闾,“是。”

    扶苏拍拍身侧的坐垫,“过来,坐。”

    将闾:“……陛下万金之躯,臣弟不敢。”

    扶苏叹了口气,“今日,只当你我是兄弟便是。”

    将闾一步一挪,极为头疼地坐了过去。

    扶苏:如此拘谨的性格,难怪父皇忽视他……像是胡亥那般……罢了……胡亥现今,虽是笑意对人,却也一副疏离模样……他早不是幼时那般粘人了……

    暮色渐沉,碗筷轻微的触碰声落下,两人虽相对而坐,却并无言语。直到扶苏放下,将闾几乎瞬息同步的放了手。

    扶苏心下微叹,知道跟他坐着,现下将闾完全没有食欲。只是见他守此地三年,粗茶淡饭,今日有意留下他……

    这只是一个原因……至于另一个……

    气氛渐渐冷寂下来。

    当日父皇崩逝,仅因重病么?

    扶苏问。

    将闾答。

    太医诊断如此,将闾以为如此。

    扶苏:“将闾的回答,如此利落肯定。”

    将闾垂眸,“陛下有问,臣弟据实而答。”

    扶苏:“何为事实?”

    “事实,太医诊断,先皇多年征战,身有暗伤,加之为国事操劳过度,患上重疾,因此崩殂。”

    “将闾。”

    “是。”

    “所言当真?”

    “……”将闾叩头,郑重道,“臣弟不敢欺瞒陛下。”

    “如此……”

    “你下去吧。”

    “回去记得用膳。”

    “……”

    “臣弟,谢陛下关怀。”

    徐福,也在扶苏为帝第三日,被打发离开了。除去老去的帝王,他人对丹药之术,毫无兴趣,那么方士存在,也就没了意义……

    真相同样如此。

    将闾兢兢业业之中,此事再无下文。

    转瞬十年。

    将闾终于在扶苏十年春节的十道诏令下回宫了。

    咸阳灯火万千,照亮晚夜。除夕,烟火灿烂。

    咸阳宫晚宴过后,百官遣散,扶苏走出,看着车舆抬走了醉酒官员,忽而叫住了一人,“胡亥。”

    声音熟悉,叫的又是胡亥。只踏先一步的将闾听到了。

    烟火明亮之后,又称为瞬间更黑暗的阴影。

    锦衣少年转过身来,阴影之下,表情不甚清晰。“陛下。”

    “父皇之死,当真病逝?”

    “……”

    这一问,将闾心中一跳。又听不见胡亥神色,看不清他的神情……

    胡亥对此事,恐怕是都懒得掩饰。

    将闾回过头走了两步,正要解释,“陛下……”

    还未待他开口,扶苏转过身,绣着金色游龙的玄色衣袖在重新亮起的烟火下划出一道微光,琉冕扬起,他的脸色不似平素那般淡然,问出的问题,在他心中,已压抑了十年。

    他已是帝王。

    他自答道,“父皇的确病逝。”

    将闾:……

    帝王转身踏入深深宫殿。

    烟火散落的黑暗之中,白色锦衣的人影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声音不含记忆中那般笑意,点点头招呼了下,“六哥。”

    再无一言,转身离去。

    亮起又覆灭的烟火,就如同那在黑夜之中,显现出,又消失的白色锦衣。

    青色朴素布衫昔日的六公子停驻在原地,崇尚玄色的秦的帝王站在宫殿层楼复道之上,看着那点点的白,在黑夜之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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