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在中州边境的一座小村落里,于黄昏时分造访了一支车马。

    一辆马车,五名骑手。

    暂且能知道的人数是五名骑在枣红马背上的五人,还有一人是担任马车的车夫,车厢的小门关着,看不清里边坐着几个人。

    六个人,各自的头顶都戴着一顶雨笠,身上也各自披着一件蓑衣,用来防范绵绵细雨。

    一行人,从相距村落不到三百米时,便刻意放缓了速度,在进入到村落以后,枣红马的马蹄几乎是一息一踏,极为的缓慢。

    黄昏时分,绵绵细雨,村落的黄泥路上,可见的行人是少之又少,最多也是一到两名头戴雨笠身披雨蓑的中年汉子或是半百老倌。

    闾丘若琳放下了车窗的车帘,坐回原来的位置,抬头望向身边的俊美男子。

    孙骆涯正在瞑目调息,没有睁眼,却是知道身边的白衣少女在窥视自己,于是他喃喃开口道:“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去那些小镇或是大城,而是来到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僻静村落?”

    一袭白衣的闾丘若琳点了点头。

    孙骆涯睁开眼,看向紧闭的车门,没有说话。

    闾丘若琳顺着孙骆涯的视线看去,只觉着车厢的车门很普通,而且材质也是最下乘的木料所制,没什么特别之处。

    “前些日子孙希平让青儿给我带了封信,这事你还有印象吗?”孙骆涯开口道。

    闾丘若琳点了点头。

    她对于那只翎羽雪白的雕禽之属印象深刻。

    而且在她的认知中,魔教少主对这头畜生的态度,都比对时含风与章河卿等人的态度要好的多。

    闾丘若琳更是在孙骆涯的身上发现,他对时含风与牛亦这两位女子,还不如对待青儿要来得那般温柔。仿佛时含风与牛亦这两位女子,就像是一坨粘在地上的牛屎,又大又恶心。

    反观她自己,似乎是在经历了那一次的逃难后,孙骆涯对她的态度明显要好很多。尤其是当她们刚刚脱离了摊贩四人的追杀时,她那会儿在车厢的顶部下不来,是这位魔教少主将她从车顶抱下来的。

    也不知怎么的,闾丘若琳觉着自己可能喜欢上了这种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奇妙。

    如果要不是她恐高,从车顶跳到车板上这么点距离,她还是可以做到的。况且,就以当时那种情况,即便她自己因为灵力的透支而面色显得格外苍白,可她勉强还是可以自己行动的。

    只不过,后来她喜欢上了被孙骆涯抱来抱去的感觉,就很任性地假装自己很虚弱的样子,就连吃干粮和喝水看上去都很吃力,

    到后来,闾丘若琳上下马车,吃东西喝水都是孙骆涯一个人在照顾。就差闾丘若琳的个人卫生问题都交给他来处理了。

    虽然闾丘若琳自己很乐意,但是孙骆涯却是不同意,那她也没办法。说到底,闾丘若琳的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是希望孙骆涯在见过了她的身子后,就同意与她双修。毕竟她从西域来到中原,听到最多的话,还是“男人管住嘴容易,可要是管住胯下的那条腿……还是有些难的”这一句。

    然后,孙骆涯就将清洗闾丘若琳身子卫生的“艰巨”任务交给了牛亦。

    相比较年纪轻轻,尚未成亲的时含风,孙骆涯倒是觉着已经有过一个孩子的牛亦更会照顾闾丘若琳。

    后来,在闾丘若琳听说孙骆涯要牛亦替她沐浴洗澡时,就索性否决了,说她自己可以的,不用麻烦别人了。她还说,牛亦姐姐受的伤比她的要重,不宜劳烦她。

    孙骆涯难得的没有顺着她的意思来,既然牛亦不行,那就退而求其次,让体内只是气机紊乱的时含风来帮忙。见孙骆涯一昧的坚持,闾丘若琳也就没再拒绝。

    有一次,两位女孩子在湖里边洗浴,闾丘若琳就曾与时含风说过两个女孩子之间的体己话,她问时含风,觉着魔教少主怎么样。

    时含风略显敷衍地说了“还好”两个字。

    闾丘若琳其实知道,若非时含风忌惮“魔教少主”这个头衔,恐怕她难免会说一些不好的词汇。毕竟这个魔教少主,比起她们五名曾经作为噬返内力蛊的“寄主”存在,实在是没有过什么好脸色。要么是一脸的冷淡,要么就是理都不理,就像是在路上走,见到了一坨屎,但出于修养,没能爆粗口。

    闾丘若琳相信,这样的魔教少主,不管是不是内心本就极为狭隘的女子时含风,或是其余四人,对魔教少主的评价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说句实在的,没能爆粗口骂他都已经是客气了。

    孙骆涯掀起窗帘,看了眼马车外的昏暗天色,还有绵绵如丝线般的细雨,喃喃道:“孙希平在信上说,过些日子会有一位来自大宋王朝的剑客来帮我们。他也没说这位剑客实力有多强,只说是有他在,至少能够保护我安全抵达京城。”

    闾丘若琳蹙着眉,不解道:“那这跟咱们绕一大圈,来这座村落里来有什么不一样?”

    孙骆涯见过了马车外的景象后,便将车帘放下,他低头看了眼身边的白衣少女,情不自禁地笑了笑,道:“我想在这里与他们四个做一次了结。要不然,一路上总被人跟着或是惦记着,我这心里边总有点不安生。”

    孙骆涯伸手摸了摸闾丘若琳的头发,“你说我们这大半个月的在中州边境绕来绕去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一边在调养自己伤势的同时,好故意让他们四个知道我们的踪迹。而且啊,我也不想把这些烦心事带到京城。”

    一说到京城,孙骆涯脑海里就回忆起了数道许久未见的面孔,除了他的小姨、舅舅、外公,在皇宫里边他认识的人还有那位姓贾的老爷爷,那位贾爷爷曾经教过孙骆涯下棋,而且他还说什么“小骆涯初次对弈,便有如此心智,实在乃世间罕见。若是愿意随老夫学习几年兵法,将来的成就……光是文韬武略就不比昔年大唐王朝的兵圣贾文龙低。”

    那时候的小骆涯仍处在失去娘亲的痛苦中,就连下棋学棋也是心不在焉,事后回想起来,他觉着那位贾爷爷之所以会这么说,大概是碍于自己的外公面子,不好意思说他的坏话。可那时的小骆涯不知道的是,那位脸上有道疤的贾爷爷,其实就是那位替大唐王朝打下了九个大州的兵圣,只不过是时过境迁,昔日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也已垂垂老矣。

    而在那次教小骆涯学下棋后,这位年老的兵圣贾文龙,就曾与当时才刚刚禅让皇位的唐王李芝高有过一次密谈。

    大致的内容,便是希望老唐王能够考虑一下他的建议。

    当时老唐王就一脸的懵逼,他问贾文龙道:“什么建议?”

    年纪一大把的兵圣一脸认真地说道:“让小骆涯随我学习兵法,等他再大一年,就开始训练身体素质,等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就送去参军。”

    对于年老兵圣的建议,老唐王却是露出了一脸的讶异,他难以置信道:“兄弟,我没听错吧?你的意思是让我的外孙去参军?”

    贾文龙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李芝高摇头否决,并且连原因也与贾文龙说了。就说他这孙儿脊梁骨曾经被人打断,能留住性命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虽然借助了灵药的效力,将脊梁骨一节节全部拼接回来,能让他行走时不再是弯腰驼背,但仍是受不了太大的冲击。断过之后拼接起来的,与最开始的相比,多少还是有着一些瑕疵。

    听过了李芝高的阐述后,贾文龙虽然心有不甘,可还是不死心地说:“那让小骆涯与我学习兵法,以后就算不能当个上阵杀敌的武将,那他当个阵前的儒将,或是军师也是可以的吧?”

    李芝高仍是摇头。

    贾文龙摇头可惜道:“多么好的一棵苗子,以他的资质,我有信心能在十年之内把我毕生的所学全部传授给他,而且这还不是拔苗助长,是我刻意往更长的时间去说,其实我自己心里边还是觉着他若是要学兵法,不出十年,在三年与五年不等,肯定就能成为超越我的存在。到时候,地图上的大唐版图,不再是九个大州,而会是十四州!”

    李芝高略有惆怅的叹了口气,“这孩子受到的苦也够多了,我可不想再让他受苦了,这也正是我把他接来皇宫的原因之一。至少有我大唐江山在的一天,那他孙骆涯就有一天能够吃穿不愁,富贵荣华。”

    在那之后,这位贾爷爷就再也没有找过小骆涯下棋。

    他也再也没有在老唐王的面前,提起让小骆涯学习兵法,成为儒将的这种建议。

    此后,这位贾爷爷每次进宫时,都会给当时年少的孙骆涯捎上一些宫外的小吃,并且还会与他聊一些宫外的趣事,更会与他说一些自己家里的家常。

    如今回想起来,孙骆涯对于上了年纪的兵圣贾文龙,在感觉上,贾爷爷就像是他的爷爷一样,十分和蔼可亲。

    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贾爷爷后来就再也没找他下过棋了。

    孙骆涯依稀记得,当初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贾爷爷学棋并下棋的时候,贾爷爷说他最喜欢下棋了。

    既然是喜欢的事,那他为什么不喜欢做呢?

    孙骆涯不知道这位贾爷爷为什么会与别人不同,若是别人真对下棋喜欢上了,那么无论如何也会找人一起来下棋吧?

    还是说,贾爷爷不喜欢与他孙骆涯下棋?

    一想到这,孙骆涯的心里难免浮生起了一丝惆怅。

    闾丘若琳见眼前的男子有些出神,便小声问道:“怎么了吗?”

    孙骆涯摇摇头,将手从白衣少女的头发上抽回。

    他将双手互插在袖口,轻声道:“孙希平虽然说有人会来帮我们,可这个人到底是谁,孙希平没有说,而且就连这个人现如今在哪里,孙希平也没有在信上说。如今这个世道,靠人还不如靠己,若是总想着有人会来帮你渡过难关,那么你这一辈子也是个废物。”

    闾丘若琳点头道:“人生如大道,道路难行,难行在崎岖,在路途有水断路,在路途有山拦路,若因道路崎岖而不行,而抱怨,则路难行矣;若因路途有水、有山,而止步,则半途而废矣。大道难行,难行不在路,而在人,在人心。人间活人百万数,又有几人是道不平我亦行之?若遇路有水,我便架桥而行。若遇路有山,我便开山而行。人生路,不在难行止步,而在遇水架桥,遇山开山。路途无路,我便为后人开路。人生路,不在你,在我。”

    闾丘若琳一口气说完,这才意识到身边的男子正盯着自己看了许久。闾丘若琳突然反应过来,吃惊道:“我……全都说出来了?”

    孙骆涯点点头。

    闾丘若琳俏脸突然一红,她解释道:“我有时候就会这样。明明是心里想的,然后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

    孙骆涯摇摇头,道:“我觉得你说的很好啊。”

    闾丘若琳两眼一亮,大声道:“真的吗?”

    对于白衣少女的一惊一乍,孙骆涯笑着点点头,“你这丫头几乎把道理都给说尽了。若是有机会,你这句话真的应该让全天下的人听上一听。”

    闾丘若琳眯起眼,笑了起来。

    两眼弯弯,好似月牙。

    未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只听肖汉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少主,咱们到地了。”

    孙骆涯轻轻“嗯”了一声,打开车门,掀起车帘钻了出去。

    马车外已经彻底的黑了下来,今夜下着雨,虽是小雨,可天上阴云密布,瞧不见星和月,若非他们皆是四境武夫,五官都比寻常的凡夫俗子要来得更加敏锐,否则在这大晚上的还是很难看清人,就更别说是路了。

    肖汉站在一边,替钻出车厢的孙骆涯撑起了油纸伞。

    孙骆涯在车厢外站定,他两手分别搭在一根青竹玉箫以及一柄短刀的刀把上,双眼遥遥望去,却见在黑夜里,细雨夹杂着冷风正朝他们刮来,冷风不大,与小雨一般,属于微风,但吹在脖子上还是有些冷。

    孙骆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一旁的肖汉却是以为自家少主是因为这满地的荒坟孤冢而感到了害怕。

    凉风阵阵。

    阴雨绵绵。

    荒坟孤冢,尤其的寂静。

    马车上,腰间别箫佩刀的年轻人,喃喃自语道:“乱葬岗,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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