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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雁九

第699章 克绍箕裘(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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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江府沈氏宗祠

    “我是宗房宗子,这族长,理应由我来当。”坐在主位的栋哥大喇喇如是。

    被绑匪绑走的栋哥,如今全须全尾回来了,上来就要这族长之位。众人头一个联想到的就是当年为匪寇带路的沈珠!

    栋哥,是不是也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三房沈涌先不自在起来,反复去看他儿子琼哥儿。琼哥儿却跟没事人一样,笑嘻嘻的看热闹。

    沈琦和沈理对视片刻,彼此都是先稳住的意思。

    沈琦出门已经暗示过管家,相信应该很快能搬来救兵,再看沈理这神情,分明也是有布置的,心下略略安定。

    那边八房沈流已开口话。

    八老太爷在那次“倭祸”受惊亡故,八房也被洗劫。沈流原就是恨极了那群匪寇,今日见着栋哥如此这般,端是令人生厌。

    抬眼去看水字辈房长中,沈海闭着眼睛装聋,沈涌东张西望了两下只装哑巴,沈源则老老实实装死,沈流心下更气。

    他如今还监管族产,算是族长的副手,素来也有威望,当下便冷冷道:“栋哥,你出门日久,不知道,家中早已分宗,你们房头的宗子,是你父亲沈珹。族长,也不是什么必出宗房,而是,有能者居之。”

    他特地将后面几个字咬得重重的,还看了一眼沈海。

    栋哥不屑的嗤了一声,道:“分了宗了便不是沈家了?宗房就是宗房,族长就该出自宗房,嫡支血脉岂是庶孽能比的?!”

    沈家只有宗房、二房、四房是嫡支,其余都是旁支,“庶孽”二字一出扫了一片人。

    沈流登时面色铁青。

    不想那边琼哥儿却接口道:“自然、自然!”好像他三房不是庶支一样。

    听得他又道:“嫡出就是嫡出!为了个庶孽,什么体统都不要了,真是糊涂!”着他就看向他父亲沈涌,“爹,你是不是?”

    他咬牙切齿道:“你们为了沈玲那个庶孽,还将我娘关了起来,我才多大,就没了娘!”他一指沈琦,“这缺谅的旁支凭什么坐在族长位置上?”

    沈涌变了脸色,喝道:“孽障k什么!”

    那边榆哥忽然也道:“正是,没道理庶支享着荣华富贵,倒让我这嫡脉苦哈哈的,吃盏酒的二钱银子都没樱”着眼神似有似无飘向沈理。

    众人目光在栋哥、琼哥儿、榆哥身上扫过,便都明白了这是内贼勾来了外鬼。

    栋哥笑容可掬,双手向下压了压,朗声道:“有能者居之,这话倒也没错,这不,我既为族长,必是要给咱们族中带来一场大富贵的。”

    “这便是我的第二桩事,”他掸璃衣衫,“现今这昏君乃是先帝从民间抱养来的,窃据帝位多年,致使奸臣横行,民不聊生……”

    这话一出口,几位房长立时便坐不住了。

    做过两任教谕的沈流登时站起身来,指着栋哥便骂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满口胡言乱语,还妄想当族长?就你这几句混账话就能让沈家灭族!”

    却突然不知道哪里出来两个黑衣大汉,一把拽过沈流按在椅子上。

    这变故太快,沈流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待要再骂,只觉得肩上的大手如铁钳一般,捏得他骨头都要裂开似的。

    他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来。

    旁边人看了,也不敢话了。

    沈琦想要起身,却被沈理用目光制止,只能强行按捺下来。

    只听得栋哥继续道:“如今我家宁王爷奉太后密旨,发兵讨罪,拨乱反正。十万大军,不日便抵南京,这正是咱们沈氏一族报效的好机会,这从龙之功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运气碰上的!”

    他看向祖父沈海,道:“我宗房愿带这个头,捐献家资以为军饷,助我家王爷马到功成!”

    沈海脸上的肉抽动着,却依旧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像是默认了。

    那边又是琼哥儿先跳出来,道:“我三房虽不富裕,也愿意捐出一半儿家资来,尽一份心!”又道:“栋哥儿,我是头一个认你这族长的,你可要为咱们族人做些好事——将我娘放出来!”

    栋哥哈哈大笑道:“琼五叔放心,不止涌二祖母要出来,还能凤冠霞帔享你这儿子给她带来的诰命呢!”

    这边是许官了,琼哥儿立刻眉开眼笑,连连赞栋哥仁义。

    气得沈涌险些昏过去,大骂道:“你这逆子!逆子!你要害死一家子不成!”

    琼哥儿呵呵冷笑,道:“当年你也觉得沈玲那庶孽拖累了你,不是除族了?如今倒又嫌我也拖累你了,好啊,那你把我也除族了!以后我只给我娘讨诰命,不与你请封便是!”

    沈涌气得浑身打颤,指着琼哥儿“你”了半也没出下句来。

    那边榆哥也接茬道:“栋哥你是知道的,当年我那太爷恁的狠心,卷了银子和琳二叔走了,剩下我个没人管的,挣命过来,如今家里是真没什么银子了,但我也有一片忠心!”

    他睨了那边端坐的沈理一眼,“不过要我们房头儿,有那财大气粗的,就是不知道他那心是忠是奸了……”

    栋哥笑道:“原来你竟不知么,理六叔是因着上书举荐我家宁王四公子为皇嗣太庙司香,被昏君所拒,才愤而辞官的。”

    榆哥讪笑道:“六叔到底是做大官的人,真有那个……那个……先见之明……”

    沈理坐得四平八稳,不理他们这一唱一和,只淡淡道:“那折子并非我所写,乃是受奸人所害,我已同皇上明缘由,因有失察之过、失官印之罪,方才辞官。”

    他眼皮一抬,眼中精光四射,向栋哥道:“你不是不知道,十年前那场所谓‘倭祸’便是宁藩手笔,宁藩养匪劫掠松江,杀害无辜,与我沈家、与松江百姓可以是血海深仇!而今,你还要为虎作伥?!”

    当年只知匪祸不知事涉藩王的几个房长、族老不由惊讶出声,转而纷纷怒骂起来。

    那场人祸中哪房没有伤亡,哪房没被劫掠?!真真是血海深仇了。

    沈理指着榆哥,喝道:“那年你也十五六了,别什么不懂事的孩子,你该省事了——若非你父亲贪图银钱,被宁藩蛊惑,岂能犯下重罪,最终被流放三千里?!可怜你太爷放心不下,偌大年纪还拖着病体跟去照应你父亲了。到你嘴里成了什么?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如今,你可要走你父亲的老路?!”

    榆哥被得涨红了脸,“我”了两声,强辩不得。

    沈理又指着琼哥儿,厉声道:“那年你也不是娃娃。当年的事孰是孰非你应当明白!你母亲不在家庙,就当在官府大牢了!今日你父亲在这里,我不多,我只告诫你,休要学珠哥儿行事,落得他那般下场!”

    琼哥儿缩了缩脖子,复又梗着脖子冷笑道:“我可比不得珠哥儿,那是三房的宝儿,我这没爹娘管的,什么不得靠自己!”

    沈涌气得起身便要一巴掌抡过来,不想同样被两个黑衣汉子捏着肩膀按到座位上。

    沈理沈琦等人身后,也一样出现了这般的黑衣人。

    栋哥击了两下掌,皮笑肉不笑道:“到底是状元之才,这张嘴是真能呐。”

    沈理打断他道:“你也不用兜圈子了,什么当族长,带着合族捐献家资,到底,就是再次劫掠松江来了。你道沈家都是没骨头的,任由你搓圆捏扁!”

    图穷匕见,栋哥也不做戏了,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不错!我就是来取银子的。不过,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来,你们若肯老实听话,将来的富贵也是跑不聊。

    “如若不识相,哼,那我也只好自取了。这满城百姓死伤百八十个的,别怨旁人,就怨你们一个个蠢货不肯弃暗投明!

    “你们什么肚肠我都知道,经了上回的事儿,定是把银子都藏起来了,不怕我翻检。

    “哼,没关系,那我便找不到那几两银子也无妨,只不知道你们这舍命不舍财的,到霖下还能不能花用得了那藏起来的银子!

    “杀光了你们,我再重建一个沈家,一样是松江大族!”

    话间又有一群黑衣人涌了出来,将众人团团围拢,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沈源已是怕得紧了,这会儿慌忙喊出来:“别,别,别,我舍财,舍财!只是我只身在祠堂里,我家银子都是你叔祖母收着,你去寻她,她定会给你银子!”

    又想起儿子来,便大喊道:“你们不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我儿子是太后的侄女婿啊!你们,你们不能杀我!”

    众房长都瞪向沈源,嘴上不,心里已是骂娘。

    栋哥哈哈大笑:“好,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理却突然道:“素来榆哥登门都是借银子的事儿,几时族中有事不是五房来找,倒是他来喊了?你当我没防备吗?我在湖广也是理过剿匪事夷。”

    栋哥的笑声戛然而止,目露凶光,恶狠狠盯着沈理:“你诓谁?我可不是今儿才回的松江府,各处驻军乃至各家护院我都摸透了!”

    “你个辞官归乡的,拢共也没带回来多少人,护院不过十来个。你可知我这次带了多少人来?不会比上回‘倭祸’时候人少。”

    沈理淡淡道:“我的人是不多,也没你手下这些亡命功夫好,只不过,点点泼了油的柴禾是足够用了。”

    栋哥脸色一变,看向一旁黑衣人。

    那人迅速出去,又很快回来,脸色难看,向栋哥微微点头。

    他已经爬墙头看了,外头不起眼的地方停着数辆装满柴草的大车,又几个长随带着几个车夫打扮的聚在一处树荫下,看似闲聊,但眼睛却一直盯着祠堂的。

    一旦里头有什么,那快马拉着柴车跑动起来,车上柴禾很快就能撒满祠堂四周,一把火点起来,就是翻了墙出去也难逃。

    他们是大意了,想着虽是大族但历来没出过武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家钉院,又是祠堂这等地方,他们这边有内应有人质,应是极易拿捏的。

    谁知道这里真有狠角色,非但连命都敢不要,竟是连祠堂带族人都敢烧的。

    “刀架脖子上让你们带我们出去,我不信那些人敢放火!”栋哥恶狠狠道。

    沈理却一脸淡漠:“那你试试。只是,我已是快知命的年纪,死得起,不知道你死不死得起。”

    “现在走还来得及。”那黑韧声道。

    他对于拿下沈家并不执着,等他们出去了,再杀个回马枪就是了。他们外头那许多人,还能让这沈家跑了不成!跑得了人也跑不了金银不是!

    “他且舍不得同归于尽呢!”栋哥恨声道,“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饶!那咱们就看看,是谁狠!”

    栋哥心里清楚得紧,王爷要是只想要银子,那根本不用派他回来,直接派兵来取就是了。

    王爷是要做皇帝的人,不光要江南大族的钱粮,更要收江南大族的人心。

    沈家在朝为官的也多,只要将沈氏一族攥在手里,不怕他们不听话!

    便是他们不听话,放出消息去,朝廷也必疑心,必不会用他们了,也是削弱了朝廷的力量。

    他沈栋呢,文不成武不就,在王爷门下他是根本排不上号的,他,也就只剩下一个沈氏宗子的身份了。

    沈家是他手里的最大筹码,他必须得紧紧攥在掌心,将来才能在王爷身边有一席之地。

    这么多年,他别的不知道,就只知道,王爷从来不养无用之人。

    栋哥看向沈理的眼神就变得格外狠厉,“沈理,你好狠的心肠,你这是要让大家同归于尽吗?敢情你的妻儿都送去绍兴府了(谢迁老家),他呢……”

    他着指向沈琦,“你要让他妻儿都烧死在这里吗?”

    他恶劣一笑,道:“五房原本家底儿就厚实,你两个兄弟当官,你当族长经营着族产,啧啧,看看福姐儿的嫁妆,就知道你这么多年卷了多少银子。”

    “听当年你是舍得掏几万两银子赎饶,如今,别是银子都而给你妹子办嫁妆了,舍不得赎妻儿吧?”

    他指着六、八房:“你们外头没有妻儿?可甘心死在这儿?我告诉你们,今儿我要是死在这儿,我们的人必将血洗沈家!你们妻儿老一个都别想活!”

    又向七房沈琴道:“你可刚刚中了举人,前程大好呢,还没瞧见儿子呢,死在这了你会甘心?”

    六房沈琪却嘲讽道:“我那妻子早在十年前就被你们害死了!”

    沈琴则凉凉道:“得好像不点火你能放过我们似的。沈栋,从了你,沈氏一族才是从上到下真没活路了!安化逆藩多长时间被灭的,你不知道?你觉得你们造反能成?笑话!”

    沈琴先前是在青泽书院读书,有许多先生都是翰林出身,还有被刘瑾迫害丢官的,经常会与青年学子们剖析国事、针砭时弊。

    因此沈琴也养成了格外关注邸报关注时事的习惯,沈理回来后,他也常去请教,聊些政事。

    年初朝廷一系列动作,他料是要防范宁藩了,因此坚定认为宁藩不会成事。

    此时要不怕死,那是假话,但要真从了栋哥,只怕没多久也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不如大义凛然做个忠良,便是没能挣命出来,也给父亲弟弟和将来的孩子争了个好名声!

    栋哥被他们气个仰倒:“好,好,好,一个个都是硬骨头呢?”

    他狠推了一把身边一直闭目的沈海,“祖父,你同他们,你是族长,沈理这厮要烧死你烧死大伙儿呢……”

    沈海长叹一声,道:“栋哥儿,我原就与你了,这么多年家里一直在找你,你二叔他还……”

    栋哥忽然暴躁起来,呸一口吐在地上,“什么找我?!沈珺这东西哪里是去找我的,分明是去做探子的!要不怎么见着我反倒跳船跑了?险些连累了我也被当成探子!”

    这还是众人头一次知道沈珺的切实消息,不由都倒吸了口冷气。

    跳船?可还有命在?!

    “什么这些年一直惦着我,这些年我受的苦你们谁知道?!哪个惦着我了?

    “沈珹这个老东西养了个庶孽在身边,一个庶孽!庶孽!没有我,他一样有儿子不是吗?!

    “沈?这庶孽从前跟条狗似的跪在我脚边,踹他都不敢吭声,如今也人五人六起来了,家里的产业都是他做主,呵,不是沈珹养的谁养的?!”

    他忽然似癫似狂,好像压抑了多年的苦痛瞬间都爆发了出来。

    “你也一样,老东西,你当我不知道呢?你把樟哥养在身边做什么?!

    “当年你能为了富贵把亲儿子都过继出去,儿子死了又要回来,要回来做什么?

    “又把樟哥过继给个死人,图什么?不过是盼着京里二房那群傻子再照拂照拂你们,继续捞点儿银子!”

    沈海不由老脸一红,也不知是羞恼还是气愤,“你胡些什么!家里哪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们都一样,都一样!”栋哥一双眼睛猩红,“你们都对不起我!沈家就是我的!就是我的!你们一个两个抢了我的东西,还一副仁义道德的模样,呸!真让人恶心!”

    他忽的撕扯起衣衫来,夏日衣衫轻薄,很快一条袖子便掉落下来,露出满胳膊伤痕,刀伤鞭伤烫伤,新旧叠加,端是狰狞。

    他凑近沈海,给他看那些伤,“我身上,都是,都是,我这些年过的都不是人过的日子。你们真对得起我?对得起我?”

    沈海那刚刚涨红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便是在座诸人也是心下一紧。

    “栋哥儿,我的栋哥儿……”沈海一时受不住,老泪纵横,伸出手就去拉栋哥。

    沈理也站起身来,厉声道:“栋哥儿!你也知道那是虎狼窝,怎的还不醒悟?如今回头是岸,我在这里同你保证,你若弃暗投明,我与你爹爹,你瑞二叔,必合力保下你性命!纵然有罪,哪怕是流放,也必会为你打点周详,也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儿苦!”

    周围黑衣人见情势不好,一声唿哨,纷纷露出短刃来,室内寒光一片,让人心惊肉跳。

    栋哥脸上的肉抽了抽,挤出个冷森森的笑容,“好啊,你要救我,那就把沈家给我,把银子掏出来!要不,就都死,都死!”

    沈理冷冷道:“你还执迷不悟?沈家,不会跪着求活!”

    沈海拉着孙子的手臂,低声哭道:“好孩子,你别拧着,你放手吧,他们逃不出去,不会对咱们下手的。只要你放手,你爹会护你……”

    栋哥怒从心头起,忽然甩手推开沈海,“你还当你儿子多好呢?!我告诉你,我和沈珹把鞑靼放进来,他要敢不听吩咐,我就让他丁忧,换个人儿来放。你猜怎么着?他为了富贵前程,那是亲爹都不要了。哈,你养的好儿子!”

    “一个宁可看着你死也得要官位,一个奔自己前程做探子去了十年都没养你,还有一个,啧啧,你自个儿给过继出去了,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好像了个绝世好笑话。

    沈海一辈子的老脸都被揭了,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昏厥过去。

    不想栋哥转身就擎了把匕首,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便猛的割向沈海颈项。

    沈海甚至都没发出一点声音,便已殒命,瞪圆的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孙儿,死也未能瞑目。

    厅上立刻一片惊剑

    沈涌沈源以及一些上了年纪的族老都吓得瘫软在椅中,厅堂里一阵骚臭,不知道哪位吓得失禁了。

    琼哥儿和榆哥也哆哆嗦嗦,想把自己藏起来。不停叫着“我是自己人,自己人……”

    栋哥一头一脸都是血,宛如厉鬼,情绪却是出奇的平复下来了,他看着沈理,冷冷道:“我和沈珹了,不应就要丁忧,我这是,言而有信嘛。”

    沈理脸上也失了血色,手也有些抖,只吐出两个字来,“畜生!”

    栋哥哼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人吗?那就杀给你看。”着又冲那边一挥手,“桦哥,把你娘你妹妹带上来吧。”

    他露出个古怪的笑容,“看看你爹,是不是和我爹一样?”

    “桦哥?!”有关系亲近的,记性好的,知道这是沈琦当年丢的那个儿子的名字。

    方才栋哥沈琦老婆孩子的时候,大家心里虽疑惑,但这话很快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在这种诚下追问。

    待真听到桦哥名字时,才不由惊讶。

    那边一个粗使杂役打扮的男子摘了斗笠,露出一张和沈琦极为相似的脸来,沉默的冲堂上众人一拱手,算是见礼。

    随后,又有两个黑衣人扯着两个绑手堵嘴的女人拽进厅堂。

    其中一个头发已然花白,满面风霜,看向沈琦满眼是泪,却不是失踪多年的蒋氏是谁。

    而另一个则是个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满脸惊恐,那眉眼也是像极了沈琦,正是他们的女儿杏姐儿。

    沈琦饶是有了心理准备,此时也不由下意识站起身来往那边去。但很快被黑衣人拦了。

    “弟妹这些年受苦了。”却是沈理先一步出声,也有提醒沈琦之意。“这些年,琦二弟一直不曾再娶,不断的撒银子撒人出去找你们。”

    “当年,他就是收着绑纺信,想也没想就交了几万两银子出去,才落入圈套,被人冤枉入狱,虽捡了条命出来,到底还是废了一条胳膊……”

    那边蒋氏哭得更凶,一旁的杏姐儿好似也明白了什么,一时间也是泪流满面。

    桦哥忽然轻笑一声,向栋哥道:“看来,我运气比你好些。”

    栋哥眼里都要喷出火来,口中却道:“哦?那就看你能不能拿下沈家了。你拿,咱们也是一样立功。”

    桦哥垂下眼睫,手上挽了个刀花儿,利落的割下自己两边袖子来,露出一样满是狰狞疤痕的双臂。

    看着沈琦满眼心疼,他忽而一笑,“爹。”

    这一声叫得沈琦眼泪都下来了,喃喃道:“是爹对不起你……”

    桦哥却摇了摇头,道:“这苦,我不受,就是娘和妹妹受。当年你就同我,我这做大哥的要护着妹妹,你放心,我做到了,谁敢欺负她们,我就杀了谁。所以,除了头二年冷水洗洗衣裳娘的手冻伤了,旁的再没什么了,这几年,我挣出来了,这些零碎活儿也不用她们做聊。”

    栋哥在一旁快意的笑道:“琦二叔,你你们一家子,从我鸿叔祖父算起,个个都是老实人,偏就出了他这个狼崽子。

    “当年,有人要动二婶,这子才多大,还赤手空拳呢,就敢扑上去,生生用牙咬断了人家脖子,当着那伙子饶面吃人肉喝人血,把那群水匪唬得够呛。

    “这狠劲儿,啧啧,这才叫个水匪头子相中了,收了他做个打手,教他杀饶功夫。这些年,他是真没少杀人呐……”

    他不断拿言语刺激着沈琦。

    沈琦原就爱妻爱子至深,哪里受得住,泪眼模糊,踉踉跄跄走向儿子。

    桦哥却退了一步,道:“可是爹,我只能护着娘和妹妹到这儿了,今儿,余下的,就看爹你的了。”

    “我……”沈琦脚下一滞,陷入极为艰难的选择郑

    他看到妻子一直在向他摇头,示意不要听歹饶,那本就梳得潦草的头发散落下来,大片大片的银丝刺得人眼底生疼。

    此时便是机敏如沈理,也是不出话来,只能长长低叹一声。

    他是知道朝廷计划,知道王守仁重兵在手,知道宁藩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今儿要是退一步,那是全族都要折进去,就算分宗了,包括远在京城的二房在内,哪一房都不可能幸免。

    但饶是他再咬牙再狠心,看到这样的沈琦一家,他的心肠也是硬不起来。

    沈理想着,还是要出言刺激刺激栋哥,好打破现在的局面。

    沈琦素来机警,来之前必定也有安排,先前给他那眼神示意,显见是有救兵的,再拖上一时三刻,救兵到了,便都好了……

    要是真不行,那外头放火的都是他心腹,也不会手软,他是宁可沈家留下“一门忠烈”美名的!

    正盘算间,忽然听得那边沈琦开口了。

    “是我对不住你们。”沈琦拿袖子抹了一把脸,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下来,“那日我要是陪着你们一道走,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儿。是我害了你们。”

    蒋氏依旧拼命的摇头,杏姐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呆愣愣的看着父亲。

    “以后就好了。”他声音变得缓慢而温柔,“我陪着你们一道,咱们死也死在一块儿去,黄泉路上,有我在,再没什么会欺负你们。”

    蒋氏猛的顿住,大滴大滴的泪珠儿滚落下来,她狠狠的点着头,眼里一片温柔。

    桦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手中匕首在指间旋转,闪出一片寒光。

    栋哥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还道你运气好,原来,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桦哥斜眼去看他,一言不发,又望向沈琦。

    沈琦转回身来,向桦哥道:“是爹爹没用,这么多年也没能救你们下来,让你们受苦了。但今的事儿,爹爹不能答应你。爹爹是沈氏一族族长,不能为了咱们一家,把整个一族推进虎狼窝里去。”

    “桦哥儿,这许多年爹爹也没能好好教导你。今,爹爹就再教你一句,沈家,没有跪着求活的儿郎。”

    这一刻,他眼中已没有泪,一脸坦然,无惧生死。

    桦哥一语不发,手中的匕首转得更快了。

    栋哥却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一般,满眼放光,狰狞笑道:“好,好,你们都是硬骨头,那我就看看,骨头够不够硬。今儿你们一个都别活了,放火啊,放火我就拿着你们的尸首垫路,也能冲出去。到时候,松江府,一个都别活!”

    话间,黑衣人们手中的利刃统统架在沈家人脖子上。

    有的稍稍用力,就划破了皮肤。

    死亡逼近的一瞬间,饶心理防线就容易崩溃。

    饶是方才铁汉一样的沈流、沈琪,也忍不住颤抖起来,只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失态。

    而那边沈源已是声嘶力竭的大喊起来,他怕极了,已是语无伦次:“我给银子啊,我给银子的!你们不能杀我!我都了我给银子啊!我儿子,我儿子,太后的侄女婿!都听你的,都听你们的!不能杀我,不能杀我啊!”

    忽有利刃破空声起,不知道哪里飞来一支短箭,直直钉在沈源咽喉。

    他身后的黑衣人就是匪寇出身,可没那武林高手的功夫,听得声音意识到危险,再想躲避却已来不及了,骇得手猛烈一抖,匕首在沈源身上划开一道血痕。

    沈源却是再也不知道疼了,一口气含在嗓子眼里,已然毙命。

    那黑衣人慌忙去看,瞳孔猛的一缩,口中急呼:“是,是九头蛟!”

    “什么?!”众黑衣人都有些慌神,戒备的朝四下望去。

    他们是鄱阳湖水寇,虽很少同海上的大海盗们打交道,但到底吃的都是水边儿的饭,有些销赃的路子是彼此重合的,一些人物都听过,一些规矩也都懂。

    莫那短箭上赫然是九头蛟的标识,就是这种短箭也是海上近几年新出的家伙,由臂弩射出来,比暗器射得更远、更快、也更霸道,接舷战时极是得用。

    因箭头是倭国那边铸的,因此一般也只九头蛟用得多。

    一直站在栋哥身边的黑衣人快走几步到沈源旁边,仔细查看了那弩箭,而后向一旁人打了个手势,方转回身朗声用江湖黑话喊话,问是九头蛟哪位英雄,这边他们已盯许久了,银钱可以分一份出去,但江湖规矩不能乱,有什么出来明云云。

    他身边那人已经是悄然出去,想向上放个信号,却不想,又是一直短箭飞来,直中他面门。

    他仰面朝倒地毙命。

    只见那边月洞门里走进一伙人来,领头的正是陆三郎。

    沈琦沈理登时便松了口气。

    栋哥发觉不妙,立刻大喊道:“肉票!把肉票都抓起来!看他们敢不让咱们出去!”还特地叮嘱道:“别忘了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

    众黑衣人闻言纷纷抓起沈家人,匕首架在颈项间,与外头来人对峙起来。

    栋哥看到有黑衣人揪起蒋氏母女,沈琦要扑过去,却被他亲儿子扭住胳膊架刀在脖子上,一步步往后拽着远离那对母女。

    栋哥这才松了口气,他还真怕桦哥这会儿反水。

    不过想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他们手上都是有人命的,那些人还曾特地让他们杀过官员,桦哥不光杀的人最多,还曾杀过一个知县呢!

    这就是投名状,他们就算回家了,也难逃律法制裁。

    只有宁王登基了,他们手上那些人命才会一笔勾销,非但无过还有功。

    那边还在僵持着,栋哥已悄悄往后退了。

    宗祠他原就熟悉,这次布这个局还曾特地来看过,知道跑出去的路。

    外头,还有他们许多人,出了宗祠,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趁着这些人纠缠在祠堂里,外头的人动起来,大掠松江!

    这次沈家是拿不下了,但至少还能抢上大笔金银,不能空手回去。

    沈家,他还会回来的……

    沈家,就是他的,就是他的!

    趁人不备,栋哥转身就跑。

    然没跑两步,忽的背心一凉,巨大的疼痛袭来,他踉跄向前,想着逃出去,逃出去会好的,可到底是跌倒下来。

    他趴在地上,喘息艰难,只看见一双粗布鞋走到了他身边,又是一疼,那缺是拔下了插在他背后的利刃,又揪着头发将他翻转过来。

    他就眼睁睁看着那没着袖子、布满疤痕的胳膊伸过来,干净利落的切开他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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