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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

    那一年的范继书年仅五岁。

    但当时的他并不叫范继书,至于他原来叫什么,由于并不重要,别说是别人了,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我要他!”

    乘着黑头轿车,衣着富贵地来到育幼院的制药厂大老板范维邦,就像是上市场挑菜一样,一眼就相中了他。

    那时的他和三、四十名有大有小、有男有女的孩子们一字排开站在他面前。

    当范维邦开了口后,别说是他自己了,在场的孩子们几乎个个都不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纷纷将或妒或恨或疑的眼神,朝他投射过来。

    怎么可能会是他呢?

    你瞧他!衣衫残破肮脏,眼神不驯,一张早熟且没有半点笑容的小脸上,眼淤唇肿,伤痕斑斑,十足十才刚跟人干过架的坏孝模样。

    而他之所以会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变成这副模样,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年纪太小,也因为脾气太拗,更因为他的“卖相”太好,向来在院童们一听说有好人家要来“挑货”时,他就会遭到年长孩子的特别“招待”,非得要让他看来毫无“卖点”后才肯放过他。

    没想到这位大老板,却是跌破众人眼镜的,开口便指名了要他。

    “范先生!”基于这位范老板是育幼院每年主要善款来源之一,院长不得不上前给予忠告。“不瞒您,这孩子有些社会边缘倾向,不好管,人缘差,个性又倔强,就连院里的老师都对他头痛得不得了,您要不要……再瞧瞧别的孩子?”

    “是呀,维邦。”

    陪着一块来挑人的谷霈文,看了这孩子也不喜欢。

    “挑个年纪大点的,脾气乖顺、听话懂事的,日后你才不会像对……那样伤脑筋嘛!”谷霈文没说出的名字自是范逸书,也是今日让他们上门来挑人的原因。

    逸书那孩子样样都好,人既聪明又长得漂亮,唯一不好的就是主见太强,脾气又跟他老子一样拗,所以才会为了婚姻自主权和他老爸闹翻。

    更气得他老子故意挑在儿子公证结婚的同一天,不但在报上刊登大篇幅的父子脱离关系启事,还直接杀到这间育幼院来。

    范维邦是这么说的——

    “哼!那逆子开口闭口说不希罕当范家少爷,不希罕当我范维邦的儿子,他不希罕我?呿!老子也不希罕他!我自有办法找个希罕的来取代他,以表明老子我呢,是一点也不在乎那为了个女人,连父母也不要了的臭小子!”

    就是为了这句话,范维邦和谷霈文来到这里挑人。

    对于院长及谷霈文的劝阻范维邦都听见了,却无法动摇他的决定。

    只见范维邦用着热辣辣的,仿佛寻着奇宝的眼神开口说:“我要的是个能够打理得了我庞大事业的悍豹,而不是一只乖猫。”

    谷霈文听得有些没好气。

    “养只乖猫至少能帮你守成,但悍豹?你确定你管得了?”

    范维邦用力拍拍胸膛,信心满满。

    “霈文,你就非对我这么没信心吗?好歹我也在商场上打滚数十年了,总不会连头小豹子都管不住吧?”

    事情至此拍板定案,范维邦甚至当场为小男孩取了“范继书”的名字,并嘱咐谷霈文以最快的速度将所有手续办妥,好让这孩子能够早点成为范家的人。

    谷霈文听见老友为小男孩取的名宇,不禁暗暗摇头。

    亏这老小子口口声声说要与独子划清界线,却在为这新进门的儿子取名字时,依旧是惦记着自己的独子。

    继书?承继范逸书?

    摆明了就是要这男孩接下并发扬光大原本该由逸书为范家所尽的责任义务嘛!

    只是人选虽是由范维邦决定,也夸下海口要将他驯乖懂事,但最后真正驯服范继书的,却是范维邦的妻子湛蓉芳。

    范继书是在两日后的清晨,由育幼院院长亲自送到范家来的,但院长前脚才走,这对“父子”后脚就已经开始作战了。

    “你给我下来!”

    在范家景色宜人的庭院里,只见范维邦仰高脖子、脸庞气红的对着榕树不断握拳咆哮。

    一干园丁杂役见状都只敢远远瞧,没人敢接近正在喷火的主子。

    在范家,人人都怕范维邦,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出走的范逸书,没想到这会儿,又来个年仅五岁的小男孩。

    “听到没有?范——继——书!你还不快他妈的给我滚下来!”

    中气十足的咆哮明白显示着男人想揍人的冲动,但他所能得到的回应却是——

    噼哩咱啦的树籽“弹珠雨”伺候!

    “可恶!你这臭小子,当真以为我不会爬上树去捉人吗?”

    怒火腾腾的范维邦卷起袖管正要脱鞋,却让身后伸来的柔荑给制止了。

    “别发火了,让我来试吧。”

    回过头,范维邦看见站在自己身后,脸上挂着浅浅笑靥的爱妻。

    “我就不信你会有什么办法……”他嘟嘟囔囔的抱怨,“难道我真该听老谷的,选个乖点的小笨蛋?还是说这个名字取得不好?让这小子好的东西都还没学到,就先将逸书的叛逆不驯给接收过来?还是说……”

    “听我说,维邦。”湛蓉芳善解地拍拍丈夫肩头,软语柔劝,“男人的世界在外头,家里面的,就交给女人来做吧。”还有,你已经赶跑了我一个宝贝儿子,很够了。”

    “蓉芳,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么难缠……”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要去试,对不对?快点去上班吧。”

    好不容易才劝走丈夫,湛蓉芳却不急着叫下树上的小男孩,只是叫仆人在树下搭起了餐桌椅,再让厨子备了两份早餐过来。

    天气好,食物香,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慢慢吃,细细嚼,别辜负了美食佳肴。

    就在湛蓉芳慢条斯理地吃了十多分钟的早餐,也听了自树上传来的不知第几记腹鸣响声后,她才终于看见个汹点,倏溜溜地由树干上滑下,上了她的桌来。

    “上”字说得好,因为小男孩是大刺刺地爬到桌子上,盘腿坐下。

    然后他以因爬树而弄得脏污的小手,从餐盘中快速捉起一条热狗、一块牛角面包,双手并用地一次全塞进嘴里。

    虽然小家伙的餐桌礼仪亟须改进,但那并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所以湛蓉芳只是单手托颐,纵容地看着那孩子饿死鬼般的吃相。

    终于吃饱了,小男孩满足地伸手拍拍肚皮,跟着一双腿也在桌上伸直。

    拾高眉眼,他终于开始对食物以外的东西产生了好奇。

    他将眼神投往静坐在桌前,虽然有些上了年纪,面目却依旧姣好端雅的中年女子身上。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捉我来这里?”

    就在他被挑中了的那个晚上,几个年长的院童“好心”地过来跟他说,说人家会选上他肯定有问题,否则那么多干净的院童何以不要,只独独要他?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你要小心哪!那家人搞不好喜欢吃孝,尤其是细皮嫩肉的小男孩。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只是在人前装阔,方便他拐孝回家去,切断他们的脚筋,扔到西门町去行乞,好帮他赚大钱。”

    即便范继书也知道说出这话的家伙,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毕竟年纪太小,三言两语就受到了煽动。

    所以他才会在胡思乱想了两天后,在院长一离开范家,他必须和范维邦单独相处时,深怕被这凶神恶煞的男人给逮住,便急急忙忙爬上树躲起来。

    “不是捉……”湛蓉芳纠正他,“是请……”她眸光温柔的看着他,“我们想要一个儿子。”

    “为什么是我?”

    前两天被打伤的淤血肿块还挂在小脸上,两只小手也还油腻腻的,他真心地感觉到困惑了。

    “我相信我丈夫的眼光,他说了该是你就是你,所以你一定有其他小朋友没有的优点。”

    “我很会吃的。”他老气横秋的提醒她,免得对方事后后悔。

    “幸好我们家还不小……”湛蓉芳强忍着笑,“我想,我们应该还养得起你。”

    “我很凶,也很会打人,如果你们打我,我一定会打回去的。”

    弱肉强食,是他这些年在育幼院里学到最多的教训。

    “打人不好……”

    湛蓉芳伸出手,不舍地轻抚小男孩头顶,心疼地想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冲击与伤害,才会让他变成眼前这样一个带刺的小东西?

    “不过你别急,这个坏习惯我会慢慢帮你改掉,我不会打你,也不会允许别人打你,因为我是真心想要当你的……”她的双眸闪烁着温柔坚定的光芒。“好妈妈。”

    眼前小男孩让她想起了逸书小时候。

    那个她怀胎十月生下来,教育了二十多年,却因为和父亲呕气而离家的独子。逸书小时候也不好带,执拗的脾气几乎就跟眼前的小男孩没两样。

    “你们没有孝吗?”

    虽然想摆出一副不领情的凶样,却因不敌对方慈祥和蔼的眼神,小男孩被迫收起全身的刺,语气也和缓了些,甚至在他开口问时,眸光里还出现了同情,同情眼前这位必须到外头“挑”儿子回去养的妇人。

    湛蓉芳叹息,“我们本来有的,但是他和他爸爸吵架,不回家了。”

    “不回家就去找回来呀!”小男孩义正辞严地道,“总不能吵一次架就去收养一个儿子回来吧。”那要是多吵几回,家里岂不是要爆满?

    还是说……

    小男孩突然有些不安,她这么说是想藉此告诉他,他在这里只能待到他们真正的儿子回来?因为他只不过是个代替品罢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宁可不要。

    他不要当人家的临时代替品!不要!

    湛蓉芳给了他一个足以安心的微笑,“关于找回他,我还在努力,但是找他与收养你并不相干,总而言之,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的儿子,也是我们的责任,就算日后我的儿子回来,我也不可能不要你的,你可以放心。”

    说到这里,小男孩心里兴起浓浓的好奇,“那么,你的儿子叫什么?”

    “他叫范逸书。”湛蓉芳一字一字地将宝贝儿子的名字温柔吐出,笑望薯小男孩,“而你则叫范继书,是我湛蓉芳和范维邦的小儿子,懂了吗?”

    ***凤鸣轩独家制作******

    不论懂或不懂,他成为范继书已成了不容改变的事实,并在湛蓉芳耐心的教导下,长成了一个懂事守规矩,杰出亮眼的大男孩。

    湛蓉芳没骗他,她从来不打他,甚至连责骂也没有。

    她只会在他做错事的时候,无论是顶撞范维邦、在和邻居小朋友打架、在跟学校老师说谎、在逃学跑去打电玩。在为了报复,把同学的作业簿撕掉折成纸飞机,甚至因为玩火而烧了车房时,她只是将他带进书房,然后无声地瞅着他。

    刚开始范继书不懂母亲的意思,只觉得这种惩罚好简单,也好容易打发,但一次、两次……几次之后,他再也不这么想了。

    随着年龄增长,他终于看懂了母亲的眼神,那种叫做“失望”的眼神。

    于是他再也不觉得这样的枯坐对望,是种简单的惩罚了。

    他如坐针毡,像是浑身爬满了蚂蚁般地不安。

    “好了啦,我懂了啦,妈!”

    他不安地跳下他的专用“惩罚椅”,夹着尾巴逃离书房。

    “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啦!”

    范维邦的跳脚怒吼,他能当作打雷似地没放在心上,却受不了湛蓉芳给他的失望眼光。

    他是渐渐地,一日比一日地在乎起了这个与他毫无血缘之亲的母亲了。

    虽然没人拿绳子拴着他,但事实上,这个家与他之间,已有着无形的丝绳,密密地将他给缚绑住了。

    他甚至偶尔作梦,会梦到那个叫范逸书的男人跑进他房里推醒他,冷笑说:嘿!冒牌货!我回来了X来讨回我的爸爸妈妈了!

    一直到他十五岁时,范逸书死了,这个噩梦才得以终止。

    但就在这个噩梦终止的时候,另一个噩梦,却已悄悄地开始了。

    年已六十的湛蓉芳在失去独子之后的三年里,逐渐被思子之苦吸去了元气。

    她没了活力,失了朝气,镇日痴痴呆呆地坐在那始终为范逸书保留的房间里。

    她抚摸着儿子穿过的衣服,得意的作品,奖牌、奖杯,心爱的吉他及鼓组,最后她还要翻出他的作文簿和周记簿,一个字也不舍放过地,随着上面的内容时喜时悲,一下子大笑,一下子落泪。

    “妈,吃饭了。”

    好几回范继书先是在房间外头喊,见母亲半天没回应,只好开门走进房里。

    他看见湛蓉芳抬起头对他笑,可虽是在笑,却笑得恍惚。

    “吃饭不急,继书,你快过来看,这是你大哥读大学时得到的剑击赛奖杯,那一回他为了得这个冠军不知捱了多少剑伤,还不许我告诉他爸爸呢,就怕他爸不许他参加……”

    要不然就是——

    “继书你看,你大哥在周记上说他因为头发留太长,骑单车时远远瞧见教官走过来,为了不想让教官啰唆,一不小心居然把车子骑进水沟里,你说好不好笑?好不好笑?”

    “好笑。妈……”

    范继书在母亲身旁蹲下,即便是蹲着,但他瘦高的身躯却已高过了坐着的母亲甚多,就同湛蓉芳在他小时候对他那样地,温柔伸掌轻摩挲着母亲的头。

    “你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我们先去吃饭再来看好不好?”

    “不好!我想看逸书!我不想吃饭!继书,妈真的没想到……”

    湛蓉芳的泪水,如断线珍珠般地坠落。

    “没想到逸书这孩子会这么短命,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短命的孩子哪,我原还指盼着他能为我和他爸爸送终的,他爸爸有高血压,我不想为了儿子,伤了丈夫,如果我早知道他只能活到三十五岁,我就算是拚了命,也要跟他爸爸翻脸争取,绝对不许他把儿子……赶出家……”

    她伤心饮泣。

    “那几年里我要是思念儿子,就只能跟他约在外头见面,没敢让他爸知道,就连他的女儿们我也只有看过相片而已,逢年过节时、他生日时,我都只能跟他用电话联络,逸书只是嘴巴硬,就跟他爸一个样,其实他早想回家来看看了……继书,你说逸书会不会怪我,怪我这做妈的没有帮他争蓉家的权利?”

    “不会的!妈,你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大哥知道,他一定知道的。”

    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的范继书,只能将母亲搂进怀里安慰。

    至于范维邦,他虽然不像湛蓉芳那样会以哭、以恍神来显现出哀伤,但他日益消沉的模样,同样让范继书感到不安。

    打小到大都是范维邦及湛蓉芳在教他该怎么做,该怎么走,呵护照顾他的,这是头一回,得由他来照顾他们了。

    但他毫无怨尤,一心只想看见他们恢复原来的模样。

    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心理因素。

    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也可能是从他被取名为范“继”书就开始的吧——他始终有个心愿,想要做一个在两老心目中,比范逸书更好、更优秀,在他们的生命中更为重要的儿子,而现在,正是他可以证明自己的时候了。

    他想了很多要让他们开心的法子,甚至着手安排一趟夏威夷旅行。

    他放下功课,请父亲公司里的得力助手暂代公事,然后他便带着两个老人家飞去夏威夷。

    他特意请来舞团大跳草裙舞,也拉着两个老人下水浮潜看珊瑚礁,他们赶场看秀,还去看了火山女神蓓丽的传奇,甚至还乘坐直升机去看火山熔岩入海时所产生的奇景。

    但他的努力全都失败了。

    在他看见母亲焦急地问他,何时他们才能回家,因为她还没把逸书的房间收拾好的时候。

    叹了口气,范继书只好带着两老搭上回台湾的飞机。

    他心底知道,是该尝试另一种办法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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