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段陈旧的时光自行抖落, 崭新清透的水面垂悬如镜,忽而刹那, 镜里镜外的时间交汇此刻。

    少年顾矜霄拂去那层朦胧的浮光,清冷纯粹的眼眸微微睁大,仿佛雪湖天镜春风骤生, 说不出是冷是暖,是明是暗,只能刹那失神。

    那个人, 那个白帝城的城主……竟然和他生得一模一样!

    不, 应该说比他看上去要成熟淡漠一些,气质更为沉静内敛,就好像是……

    “九幽之下,竟然可以扭曲异世界的时空倒影显露眼前吗?你是我。”这是毋庸置疑的陈述, 他眼里有奇妙, 清亮如冰雪消融的河。

    顾矜霄静静地看着他, 眼尾的阴郁凌厉被时光敛成漫不见底的沉静温柔, 轻声应他:“我是你。”

    他看着眼前的人,这是他念念不忘封存于顾相知体内的记忆,真正的主人站在他面前。

    眼前好像有漫漫流转的星辰天光和风,将黄沙之下忘却埋没的记忆显露。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九幽之下, 是万念俱寂的空待之后, 是未曾与鹤酒卿相遇之前, 那个习惯与九幽同在的顾矜霄。

    那段记忆, 随着他被那个人背出九幽,随着漫漫无际没有希望的寻找,连同与那个人相遇的记忆一起,渐渐模糊。

    仿佛,过去的顾矜霄和过去鹤酒卿,在那个时间节点,同葬九幽。

    空余赴约的残念,支撑他行走在人世,等待万万分之一的几率重逢。

    而顾相知,是那段埋没的过去,另一个忘却的残念。

    ……

    少年顾矜霄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想什么,他只是好奇地伸出手,下意识想要触摸那如出一辙又分明不同的面容。

    未来的他,跟他想的不一样,是远超他想象之外的样子。头发是雪色月光一样稠丽的白,眉目淡漠至极也温柔至极,好像相隔几个世纪的沧海桑田。

    淡漠是坚不可摧的星辰湮灭成沙,温柔是冰川融化又成云化雨。

    “你是多少年之后?”那一定是极为美好瑰奇的旅途,就像这个人一样。

    顾矜霄回神,并没有避让顾相知伸来的手,只是轻轻地说,像年长纵容少年:“不能真的触摸到,我与你是两个不同的时空。”

    这样说着,顾矜霄自己却伸出手,隔空虚虚抚摸少年的眉目。

    他没有回答多少年,因为他也忘记了,因为眼前的少年,并不需要再经历一遍他的经历。少年是少年顾矜霄的投影,却不是顾矜霄真正的过去,是一条短暂分开的殊途。

    “百年之后,我会来接你。”顾矜霄看着他,轻声认真地说,“能再见到你,真好。”

    少年顾矜霄看着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就像二月第一缕春风途径雪山落在枝头柳。

    他仿佛灵犀一念就懂了顾矜霄的未尽之语,坦然平静地说:“这个世界很美好,人也很好。即便出不去也没有关系。”

    顾矜霄看着过去的他,灵秀聪慧,悟性极佳,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洞悉,却通透不执。

    那是比他的记忆残念,更为美好的少年。

    来见过去的顾矜霄,神龙自然是小心翼翼屏息跟来了。

    此刻忍不住小声道:【哇,顾矜霄你少年时候怎么这么可爱啊。】

    清冷出尘,却不冰冷。矜贵纯澈,却无倨傲。纤尘不染,却无俯视。仙气空灵却真实平和。

    神龙突然怀疑,它遇见的那个暴君反派顾矜霄,到底是从哪里横空变来的?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

    顾矜霄听到神龙的疑问,平静地说:有一艘航行大海的船,一路行走一路更换船上的零件。七年后,整条船就会通身彻底更改一新。我们人类,也是这样的。

    他说,十四年,从他到我,隔着十四年。

    神龙微微发怔,这个理论它也是听过的,却是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顾矜霄收回手,眸光沉静,一瞬不瞬看着相隔十四年的他:“如果,你想换回身体……”

    顾相知淡淡笑了,轻轻摇头,并不追问此中缘由,只是说:“没关系,这样也很好。”

    他朝顾矜霄伸出手,自然而然去牵他的手。

    顾矜霄没有动,两人的手交握的地方,仿佛虚空重叠。

    顾相知见状,拿出一卷合起的画轴,一端置于顾矜霄手里,他自己拿着另一端,坦然地说:“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他带着顾矜霄去见麒麟山庄的朋友们,对所有人说:“这是……我哥哥顾莫问。”

    还在思考哲学问题的神龙顿时淡定:【果然是一个人,脑回路都完全一致。】

    在幽冥超度了半天,还觉得自己在白帝城闯关的众人,乍然见到所有人突然冒出来,顿时内心复杂,百感交集。

    庆幸暂时不用被迫应接白帝城层出不穷的挑战,惊讶顾相知还有个哥哥,恍然传说中那个喜欢月下弹琴赶尸的方士与顾相知相似的传言,惶惑顾莫问居然真的就是那个方士,以及白帝城主果然也是他的事实。

    紧接着便惴惴不安,这个人行事神秘莫测,不知道他这时候现身,是想干什么。难道要送他们去幽冥?

    唯有林照月一派清贵温雅,眸光澄澈平和,微笑道:“在下林照月,阁下既是相知的哥哥,那便是我麒麟山庄的朋友。”

    司徒铮和容辰心思简单,根本没有多想,方才那些挑战于他们也算不上难,此刻两人便一脸好奇看着那两人相似至极的容貌。

    唯有林大小姐像是游戏正酣,突然之间提前结束了,意犹未尽似得。

    “这就结束了?那好吧,什么时候送我去幽冥?我要采一株彼岸花送给我阿娘看,能不能带出来?不能的话,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一通话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严肃看着顾矜霄:“顾莫问?你是那个喜欢给人下战书画画的。我不好看吗?为什么不画我?”

    顾相知挡在顾矜霄面前,一时也不知道得罪美丽张扬的姑娘,要怎么办。

    就听顾矜霄淡淡地说:“我画了林云庄主。”

    林大小姐展颜而笑:“算你有眼光。”

    有顾相知牵引,即便顾莫问看上去再危险神秘,其他人也渐渐像是忘记了。

    顾矜霄带着他们参观幽冥,指给他们看枉死城,告诉那些人,幽冥需要借助身怀正气的凡人,来帮助重振幽冥秩序,让一切步入正轨。

    告诉他们,白帝城与幽冥接壤,只要在白帝城内,就能暂且获得神龙庇护,幽冥的鬼魅不能真的伤了他们。

    虽然众人一开始提心吊胆,也有人惊讶,身为凡人的他们居然可以真的自由出入幽冥,替地府做事,更不明白好端端的枉死城为什么会乱掉。但是,这活又新鲜又刺激,搞不好还可以积攒功绩,将来死后谋个好差事不入轮回,或者投个好出生也不错。

    就这样,慢慢的,从一开始的震惊恍惚,到最后全江湖的人有事没事半个月来一次白帝城,挑战然后进入幽冥,熟门熟路投身建设枉死城的义务劳动中。

    习惯以后,亲朋故旧身死,隔三差五还可以去幽冥探探班。

    知道死了还要幽冥相见,干脆便也懒得逞凶杀人了,江湖慢慢的变得安逸和谐。

    当真是玄学建设和谐江湖。

    那已经是后话了。

    对神龙而言,有了这些额外的劳动力,虽然是临时工,也大大增加了幽冥重建的速度。

    顾矜霄只在一开始以白帝城主的身份出现过,随后便没有再插手其中。

    反而是顾相知,也不知道神龙去卖了什么蠢,明知道神龙那些主意是瞎胡闹,顾相知也跟着它一起折腾。

    顾矜霄看着,并不制止,只是慢慢想起少年时候。

    那时候,他也一心觉得,自己可以让世界重新划分秩序,幽冥可以对所有人开放。

    还认真严谨的设计过一套环环相扣的功德值体系,功德值为正的人有机会替冥界做事,一定功德值范围,可以兑换查看亲友仇人的来生。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情可续。

    这样一来,即便再满心恶念的人,也不得不装着做个好人,世间便没有那么多遗憾。

    顾矜霄想起,那是他在九幽荒原的棺椁内构建的。

    起初时候,日复一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并不在意,正好有很多时间演算沉思。

    思索到最后,才发现从一开始就错了。

    比如最简单的一个问题,这世界若都是好人,六道轮回何以循环?再清澈的一滩水,不能流动就是死水。整个世界都会崩塌毁灭。

    这只是顾矜霄第一次发现,世界不完美的缺口,若是站得再高一些看去,便是严丝合缝,半步不错。

    在漫漫无尽的构建推翻之中,顾矜霄慢慢把世界一层层看清楚,不断将自己打碎重建。

    有时候觉得,那是修行突破,有时候却觉得,他偏离了大道,败于这无尽的九幽,生了偏执魔念。

    意识到那一点的时候,顾矜霄并无感觉,一片漠然。

    那时候,他于生死爱恨都已经没有感觉,就好像一个非人非鬼,世间仅此一个的异类。

    那时候起,顾矜霄放弃了那些徒劳无用的构建推衍,不再关心修行,不再关心大道,不再关心世间一切。

    他只是,开始回忆。

    重新思考他在人间十六年的经历,却像是隔岸观望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回忆结束的时候,他摸索着棺椁内自己刻下的印记,发现,他只是在幽冥过了十四年。

    那是顾矜霄最后一次计时。

    他放弃了,像遵循四季自然轮转一样,接受作为枝上一片叶子,终有一天落地湮灭的结局。接受自己被源源不断的恶业侵染也好,主动走上歧途也罢,与九幽同化的事实。

    一面感受着自己无可逆转的改变,一面想要牢牢记住,人世十六年那个顾矜霄。

    顾矜霄并不畏惧自己正在变成恶鬼的未来,即便是恶鬼,他也会是只听从自己意愿的恶鬼。

    他只是,只是舍不得生而为人那十六年的顾矜霄。

    顾矜霄过去或许目下无尘,却并不如何自恋,那时候却觉得,很喜欢过去的自己。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一直都在想一件事,遗憾,淡淡的可惜,还有抱歉,把那个人变成现在的他。

    这样想的时间太多了,久而久之就切割成两个人,人世的顾矜霄,九幽的顾矜霄。这样一来,便可以松一口气。就好像,那个人不是他,与他无关。

    那时候,大约有几十年的时间,顾矜霄都在想这件事。

    九幽的空气里,身为阻挡漏洞的阵法,鬼魅湮灭诞生时候,会产生一种层层叠叠馥郁的香气。

    那香味是清心静气的香,本是为了让棺椁中的人能保持清醒,作为阵眼的时间能久一些,可是,也许是心境变了,也许是这个味道太浓了,顾矜霄非但没有清醒,反而被那些香气弄得浑浑噩噩。

    在那浑浑噩噩的状态里,顾矜霄反反复复陷入一个梦境,梦见他在人间,陪着一个叫顾矜霄的少年长大,一次次在他被送往九幽为阵的时候,抢了人逃走。

    梦境的结果通常有两种,一种是,他怀里的少年顾矜霄死了,就像是被他害死了。他茫然地看着那带着恬然浅笑的面容,周围无数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另一种梦境结尾,他把那个少年顾矜霄藏起来了,代替他躺在棺椁中,从容漠然的躺在九幽荒原。

    那样的安心会持续到他从那馥郁的香味中清醒,怔然一笑。

    顾矜霄知道为什么,他不是疯了,他只是不甘心,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甘什么。

    那份不甘在遇到鹤酒卿的时候,终于有了具象。

    顾矜霄却是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过来。

    在鹤酒卿眼里,他当初在九幽之下遇见的顾矜霄,完美无暇,像个美好的小仙人。

    曾经,顾矜霄一直不明白,鹤酒卿为什么不喜欢顾相知,明明顾相知才是他极尽所能保存下的过去的顾矜霄。才是九幽之下,遇见那个人的顾矜霄。

    现在,他才想起来了。

    鹤酒卿出现在九幽下的时候,那个纯粹清透的少年顾矜霄,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是消失,只是因为他不想用死去这个词。

    顾矜霄不甘的是,他最喜欢的自己,最好的那个自己,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记得,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了。

    他没等到鹤酒卿来,认识那时候的他。

    顾相知是顾矜霄的心魔,是他自己选择背弃的过去,选择一条永不后悔,不知对错的歧路的见证,只剩下他自己记得。

    是顾矜霄不愿承认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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