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翁信良打电话给胡小蝶,她令他不放心。

    胡小蝶在梦中醒来。

    「吵醒你?」

    「没关系。」

    「你好点了吗?」

    「好像好了点,你在什么地方?」

    「诊所。」

    「陪我吃饭好吗?我是病人,迁就我一次可以吗?」

    「好吧。」

    「我等你。」小蝶雀跃地挂了电话。

    「我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我约了马乐。」翁信良在电话里告诉沈鱼。在与胡小蝶重逢后,他第二次向沈鱼说慌。

    叮当跳到翁信良身上,嗅了一会,又跳到地上。胡小蝶也嗅嗅翁信良的衣服。

    「你身上有狗的气味,难怪叮当跑开,你有养狗吗?」

    「是的。」

    「什么狗?」

    「松狮。」

    「你买的。」

    「是一位已逝世的朋友的。」翁信良难过地说。

    「你从前不养狗的,只喜欢猫。」

    「人会变的。」

    「你晚上不回家吃饭,你女朋友会不会生气?」

    翁信良只是微笑。小蝶看着翁信良微笑,突然有些哽咽,她老了,翁信良却没有老,他依然长得俊俏,笑容依然迷人,当初她为什么会突然不爱他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胡小蝶点了一根骆驼牌香烟。

    「这只牌子的香烟焦油含量是最高的,不要抽太多。」翁信良说。

    「已经不能不抽了。」胡小蝶笑着说。

    「那么改抽另外一只牌子吧。」

    「爱上一种味道,是不容易改变的。即使因为贪求新鲜,去试另一种味道,始终还是觉得原来那种味道最好,最适合自己。」胡小蝶望着翁信良,好像对他暗示。

    「你女朋友是干什么的?」

    「她是海豚训练员。」

    「好特别的工作。」

    「你们一起很久了?」

    「只是这几个月的事。」

    「如果我早点跟你重逢便好了。」

    翁信良回避胡小蝶的温柔说:「那时我刚准备结婚。」

    「跟另一个人?」

    翁信良点头。

    「那为什么?」

    「她死了。」翁信良哀伤地说。

    「你一定很爱她。」胡小蝶心里妒忌,她天真地以为翁信良一直怀念的人是她。

    胡小蝶又燃点了一根骆驼牌香烟。

    「抽烟可以减少一些痛苦。」

    「不。」

    「你认为抽烟很坏吗?尤其是抽烟的女人。」

    「你抽烟的姿态很迷人,真的。」

    「我以前就不迷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以前我们都年轻,不了解爱情。」

    「你是否仍然恨我?」胡小蝶把烟蒂挤熄在烟灰碟上,她的指甲碰到了烟灰。

    翁信良摇头。

    「因为你已经不爱我?」

    「只是爱情和伤痛都会败给岁月。」翁信良说。

    胡小蝶点了一根香烟,走到雷射唱机前,播放音乐。

    「陪我跳舞好吗?」她把香烟放在烟灰碟上,拉着翁信良跳舞。

    胡小蝶伏在翁信良的肩膊上,他们曾经有美好的日子,翁信良抱着胡小蝶,许多年后,他再次触碰她的身体,曲线依旧美好,她的长发还是那么柔软,她的乳房贴着他的胸口在磨擦,她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凄美,她代表以往那些没有死亡的日子。

    胡小蝶闭上眼睛,吻翁信良的嘴唇,他们接吻,好像从前一样,所不同的,是胡小蝶的吻有骆驼牌香烟的味道。

    胡小蝶吻翁信良的耳朵,他痕痒得不停扭动脖子。

    「不要。」翁信良轻轻推开她。

    胡小蝶尴尬地垂下头。

    「我想我应该走了。」翁信良不想辜负沈鱼。

    「好吧。」胡小蝶若无其事地说。她拒绝过他,就别再期望他会重新接受她,时间总是愚弄人。

    「再见。」翁信良走近门口。

    胡小蝶替他开门:「再见。」

    翁信良对于自己的定力也感到惊讶,他竟然可以拒绝她,他是几经挣扎才可以拒绝她的,绝对不是报复她离开他,而是想起沈鱼。

    翁信良回到家里,沈鱼在吃即食面。

    「你回来了?」

    翁信良把她抱上床。

    「你身上有骆驼牌香烟的味道,马乐也抽骆驼牌吗?」沈鱼问翁信良。

    「不,是那个客人,他也是玩音乐的,我介绍他认识马乐,他们很投契。」

    翁信良撒第三次谎。

    「他叫什么名字?」

    「彼得。」翁信良随口说出一个名字。

    沈鱼觉得翁信良的热情有点不寻常,他在外面一定受到了挫折,这是女人的感觉。

    翁信良呼呼地睡了,沈鱼用手去拨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上有股浓烈的骆驼牌香烟的味道,女人不会抽这么浓烈的香烟。

    第二天早上,翁信良回到诊所,看见叮当在诊症室内。

    「谁把它带来的。」

    「胡小姐。」朱宁说,「她说有事要到外地,把它暂时寄养在这儿。」

    「胡小姐去了哪里?」翁信良心里牵挂,他昨天晚上伤害了她。

    「不知道。」

    中午,翁信良约马乐吃饭。

    他们去吃日本菜。

    「为什么对我那么阔绰?」马乐笑着问他。

    「我碰到胡小蝶。」

    「她不是跟那个飞机师一起吗?」

    「他们分手了,她就住在诊所附近,她变了很多,抽烟抽得很凶。」

    「沈鱼知道吗?」

    「没有告诉她,女人对这些事情很敏感的。」

    「你对胡小蝶还有余情?」马乐看穿他。

    「我告诉沈鱼那天晚上跟你一起吃饭,还有彼得。」

    「彼得?」

    「就是小蝶,她是抽骆驼牌的彼得。」

    「胡小蝶抽骆驼牌?」马乐问翁信良。

    「是的。沈鱼的鼻子很敏感。」

    「你打算怎样?」马乐问。

    「什么怎样?」

    「你和小蝶之间。」

    「很久以前已经完了。」

    「如果是真的,那就好了。」

    「你对沈鱼有特殊感情。」翁信良有点妒忌。

    「可惜她爱的是你。」马乐含笑说:「一个女孩子,要是同时遇上你和我,都只会看上你。」

    「这是我的不幸还是你的不幸?」翁信良失笑。

    马乐也笑,他也曾钟情于胡小蝶,是他介绍他们认识的,他常常是爱情故事里的男配角。

    「你那位客人这几天没有出现?」吃晚饭的时候,沈鱼问翁信良。

    「你怎么知道?」翁信良惊讶。

    「你身上没有骆驼牌的味道。」

    「是的,他去外地了。」

    「我在想,他会不会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男人?」

    「不会的。」翁信良斩钉截铁地说。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他年纪比较大。」翁信良急忙撒了一个谎。

    「而且他也不喜欢小动物,又不是玩音乐的,不可能是他。」沈鱼说,「彼得玩什么音乐的?」

    「流行音乐。」翁信良随便说。

    一个黄昏,沈鱼约了马乐喝茶。

    「那个彼得是玩什么音乐的?」

    「地下音乐。」马乐随便说。

    胡小蝶已经离开了七天,音讯全无,叮当没精打采地伏在笼里,翁信良想抱它,它竟然抓伤了他。

    「医生,你没事吧?」朱宁替他检查伤口。

    「没事,只是抓伤表皮。」

    「它一定是挂念主人了。」朱宁替翁信良贴上胶布。

    翁信良蹲在地上,看着叮当,他本来是它的主人,如今却因为挂念后来的主人而把他抓伤,动物无情,人也不见得比动物好,他不也是为了沈鱼而拒绝胡小蝶吗?他们上床那一夜,他发现胡小蝶是第一次,他心里有些内疚,有些感动,他没想过这个漂亮的女孩是第一次跟男人上床。那一刻,他宣誓永远不会离开,他遵守诺言,但她走了。

    翁信良离开诊所。

    「医生,你要去哪里?」朱宁问他。

    「我很快回来。」翁信良匆匆出去。

    朱宁觉得翁信良和胡小蝶之间有些不寻常关系,她不能正确猜到是哪一种关系。她想,胡小蝶可能正在单恋翁信良,女病人单恋英俊的医生,是常有的事。

    病猫的主人单恋俊俏的兽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许多时候,动物害了感冒或抑郁症,是因为它的主人首先抑郁起来。

    翁信良很快回来了。他把叮当从笼里抱出来,放在工作台上,叮当没精打采地垂下眼皮,俯伏在台上。翁信良在口袋里掏出一包骆驼牌香烟,他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向着叮当喷出一团烟雾,叮当立即张开眼睛,望着前面的一团烟雾。翁信良很高兴,点了很多根香烟,每一根香烟以差不多的速度在空气中燃烧,造成一团很浓很浓的烟雾,将叮当包围着。叮当很雀跃,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不停地在桌上跳动,伸出小爪想抓住烟雾。

    「成功了!」翁信良开心地高举两手。

    「医生,你干什么,你想它患上肺癌。」朱宁走进来,吓了一跳。

    「它以为这是它主人的味道。」

    叮当兴奋地扑到翁信良身上,舐他的下巴。朱宁看到,忍不住大笑:「它真蠢。」

    翁信良突然领悟到,人在动物心里,留下的不过是味道,而不是样貌。胡小蝶的样貌改变了,他自己的外表也跟以前不同了,但他们却想念从前的味道。

    翁信良约沈鱼看七点半放映的电影,他匆匆赶到戏院,沈鱼在大堂等他。

    「彼得回来了?」沈鱼问他。

    翁信良知道那是因为他身上的烟味。

    「不是,我营造味道骗他的猫。」

    「猫?他的猫放在你那里?」

    「是的。」

    翁信良拉着沈鱼进场。在漆黑的戏院里,翁信良握着沈鱼的手,沈鱼的手却是冰冷的。

    「你不舒服吗?」

    「没事。」

    平常,她会倚在他的肩膊上,甚至将一双腿搁在他大腿上,今天,她不想这样做,她开始怀疑彼得是一个女人。

    散场了,戏院的人很多,翁信良走在前头,沈鱼跟在后头,翁信良在人群中握着她的手,沈鱼看着翁信良的背影,忍不住流下泪,她不想失去他。

    翁信良不知道沈鱼曾经流泪,她的手越来越冰冷。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你好像发热。」翁信良把手按在她的额头上。

    「不,我想喝一碗很热很热很热的汤。」

    他们去吃西餐,翁信良为她叫了一碗罗宋汤。

    汤来了,冒着热气,沈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撒上大量的胡椒,辣得她想流泪。

    「慢慢喝。」翁信良叮嘱她。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沈鱼含泪问他。

    「你这样令我惭愧。」翁信良说。

    「彼得玩什么音乐?我忘了。」沈鱼说。

    「地下音乐。」翁信良说。

    翁信良的答案竟然跟马乐相同,她第一次问他,他说彼得玩流行音乐,难道沈鱼自己记错了?她但愿如此,女人一般不会抽骆驼牌那么浓烈的香烟的。

    沈鱼喝光了面前那碗热腾腾的罗宋汤,伸了一个懒腰:「现在好多了。」

    翁信良握着她的手,她的手传来一阵温热:「果然好多了。」

    「我想去吹海风。」沈鱼说。

    「你不怕冷?」

    「陪我去。」沈鱼把手伸进翁信良的臂弯里,在海滨长堤漫步,她倚着翁信良,感到自己十分可恶,她一度怀疑他。她用鼻子在翁信良身上嗅。

    「干什么?」

    「烟味消失了。」

    「味道总会随风而逝。」翁信良说。

    其实马乐在那天跟沈鱼喝过下午茶后,立即跟翁信良通电话。

    「她问我彼得玩什么音乐,我说是地下音乐。」

    「糟了,我好像说是流行音乐。」翁信良说。

    「她听到答案后,精神一直不集中,所以我告诉你。」

    「谢谢你。」

    所以,今天晚上,当沈鱼问彼得是玩什么音乐时,他其实早有准备,就说地下音乐吧,这个答案是沈鱼最后听到的,比较刻骨铭心,而且由于女人都不想伤心,她会怀疑自己,却相信男人的说话。

    这个时候,沈鱼睡在他身边,她的身体不停抖颤,手掌冰冷,蜷缩在被窝里。

    「你发冷,我拿药给你。」翁信良喂她吃药。

    他看到她痛苦的样子,很内疚,很想向她说实话。

    「你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沈鱼问翁信良。

    翁信良握着她的手点头答应。

    她的身体有点儿痉挛。

    「不行,我要带你去看医生。」翁信良把她从床上抱起来。

    「如果我死了,你是不是会比现在爱我?」

    「你不会死的。」

    他把沈鱼送到铜锣湾一间私家医院的急症室,登记之后,他扶着沈鱼坐在沙发上等候。他意识到有人盯着他,翁信良抬头看看,是胡小蝶,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胡小蝶穿着一身黑衣服,正在抽她的骆驼牌香烟,翁信良的确很震惊。胡小蝶把目光移向远处,静静地抽她的烟。

    「那个女人也是抽骆驼牌的。」沈鱼对翁信良说。

    沈鱼觉得这个抽骆驼牌的女人有一股很特别的味道,她终於知道也有抽骆驼牌的女人。

    「小姐,这里是不准吸烟的。」一名护士跟胡小蝶说。

    「对不起。」胡小蝶把香烟挤熄在一个她自己随身携带的烟灰碟里。

    翁信良斜眼看着胡小蝶,他害怕她会忽然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但,现在看来,她似乎不会这样做。她不是去了外地吗?为什么会在急症室里出现?她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不像病得厉害。她越来越神秘,已经不是以前的她。

    护士叫胡小蝶的名字,她进去急症室。

    翁信良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刚才竟然有点儿害怕,他不懂得处理这个场面。

    女人原来比男人镇定。

    护士叫沈鱼的名字,翁信良陪她进入另一间诊症室。现在,胡小蝶跟沈鱼分别在两间房里,翁信良比较放心。胡小蝶会在外面等他吗?

    翁信良陪沈鱼到配药处取药,胡小蝶不见了,她刚才坐的位置,给另一个女人占据着。

    「我想去洗手间。」沈鱼说。

    「我在这里等你。」

    沈鱼进入洗手间,医院的洗手间一片苍白,有一股强烈的消毒药水味道,刚才那个抽骆驼牌香烟的女子站在洗手盆前面抽咽,沈鱼下意识抬头看看她,她向沈鱼报以微笑。沈鱼走进厕格里,她想,这个女人的烟瘾真厉害。她并不知道,这个抽烟的女人正是翁信良曾经爱过的女人。

    胡小蝶终於看到翁信良现在爱着的女人,这个女人好像比她年轻,今天晚上因为患病,所以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头发比较枯黄干燥。翁信良说,她是海豚训练员。时常泡在水里,也许因此头发变成这个颜色。她的身型很好看,也许是经常运动的缘故,她自己就比不上她了,但论到容貌,还是自己胜一筹。翁信良从前跟她说,女人的身段不重要,样貌最重要,现在竟然改变了品味,这个男人是不是老了?

    沈鱼从厕格出来,这个穿黑衣的女人仍然在抽她的香烟。她在镜子里偷看这个抽烟的女人,她的容貌很细致,有点像缇缇,的确有点像缇缇。

    翁信良在大堂寻找胡小蝶的踪迹,他想跟她说几句话,没什么的,只是几句关心的说话。

    「你找什么?」沈鱼叫他。

    「没什么,走吧。」

    胡小蝶看着境中的自己,看着看着,竟然流下眼泪,虽然她仍然很漂亮,可是已经老了,受不起跌宕的爱情,她要回到翁信良身边,她要把他抢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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