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众人期盼、鼓励的眼光下,釆晴语调轻柔地诉说着过往,大夥儿专心倾听,时而摇头叹息,时而蹙眉苦笑。

    被她列为最高机密的心事,在短时间内重复了三次,像是一卷独家的生活录影带,不断的倒带重播,看到最后,连自己都感到枯燥、不耐。

    愈显澄明的心境,除了舒坦,更令她啼笑皆非,不过是个平凡无奇的故事呵!年少的心却视它为生命唯一恋歌,让恐惧吞噬她的灵魂,让幻想中的壮烈焚烧她的青春,让自以为的凄美淹没她的理智。

    自铸枷锁,筑起高墙,囚禁自己在黑暗洪流,载浮载沈。这究竟是痴,是傻,抑或是自作孽不可活?

    顷刻间,她突然见识了自身的贫乏,过去的岁月中,她都在做些什么?没有智慧,没有思想,没有对未知的渴切,没有对生命的热忱,她都做了些什么?

    现今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帮她守住的,她不曾辛勤耕耘,竟也视之理所当然。罪状再添一条,她想。

    故事说完了。

    室内有片刻的沈寂。这过程之于釆晴,或许是血泪交织,但,之于其他人,可真是哭笑不得!

    「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蠢!」靖茹扬起清脆的声音,进行训诫:「一般人过了那个阶段,剧终的字幕就差不多要打出来了;小姐你可厉害了,应观众要求,拖戏拖了四年,依你这种判断方式,我和奕娟不早该结婚了?拜讬你偶尔用用你的大脑好不好?人家说你是同性恋,你就信了?诚惶诚恐的过日子,那我叫你去死,你去不去?」她辟哩啪啦地训了一顿。

    釆晴凝视她的眼神漾着笑意,好怀念的亲切感!靖茹又在说教了。

    「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说有人立志要当同性恋,而且这人还是我朋友。三百六十行,你哪个不选,偏偏挑中这个不可能的任务?你有病呀?」奕娟咋咋舌,像釆晴这种稀有动物,可真罕见。她的脑袋被灌了水泥吗?

    小三摇摇头抗议:「同性恋又不是职业,奕娟说话欠考虑,你们是哪门子的朋友?一个叫她去死,一个误导她,小心她把你们的话奉为金科玉律,真的以死谢罪,你们就该惨,依我看……」他合上眼,想像自己爱上个男人是什么感觉?随即又摇摇头,不不不,还是女人可爱些。爱情本身已经是个麻烦了,何况是他所无法感同身受的同性恋情,那岂不更麻烦?他最怕麻烦了。]

    浩子不耐地截下小三慢吞吞的意见,「依我看,你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辨别是非黑白的能力都没有,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生存?我看你最好到法院申请自愿列为无行为能力者,好名正言顺的让你爸妈养一辈子。」

    釆晴轻轻地笑出声,大家一如往昔,凡事都得掺一脚,高谈阔论的热络让她格外珍惜这失而复得的天空。

    「你有病哪?被人骂还那么高兴?」冲着她的笑容,浩子努力摆出威严的架子咆哮着。

    采晴的笑意更深了。「我是高兴嘛!吵吵闹闹的感觉又回来了,不值得高兴吗?从今天起,我要开始我的新天地,现在的我,宛如重生,而且有你们几个良师益友保母,我相信我会长得很正常,很健康。」

    「那最好,我第一个建议是;个颜色吧!乌漆抹黑的,我们看得好烦哪!」解严之后,小三又恢复他一贯的抬杠本领,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

    「嘿!别忘了还有一只迷途羔羊,不要告诉我,你们没注意到六只少了一只。」浩子的提醒,使釆晴心里蒙上一片乌云,好心情已被失落感取代。

    「我声明我的立场!不相信他是被釆晴吓跑的,除非……」小三促狭道:「嘿嘿!除非他心里有鬼。」

    靖茹会心一笑。

    「我不管,你说你有办法整治他,你要负责,说话算话。」浩子赖皮的看向靖茹。

    「没问题,我可是鼎鼎有名的抓鬼特攻队呢!」靖茹自信满满的夸下海口。

    「那……我可以去买汽水了吧?」浩子又问。

    「怎么你还没忘啊?」小三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就知道吃、吃、吃。」

    「渴了嘛!」浩子也当仁不让的还他一拳。

    彷佛正如釆晴所言,以前的感觉又回来了。彼此的关怀在笑闹中不经意的流露,祸福与共的坚定信念,紧紧系住每一颗纯真的心,即使再飘摇的风雨也能藉这力量安然度过吧!但,永远都能像现在一样,没有变数?

    奕娟在心里叹口气,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她害怕别人变,所以自己先变。先声夺人的一方,是否便是远离伤心的一方?男友的话言犹在耳,他喜欢单纯,而要求单纯的对象不是他自己,是对他的情人;他要她生活单纯,单纯的范围包括工作、家庭、来往的朋友。他赌气的抱怨着她和朋友相处的时间太多,红着眼眶沈痛地问她:「你要朋友还是要我?你不能太贪心,只能选一种,如果你选择的是朋友,那我立刻消失……」或者,「他们少了你,一样过得去,可是我不能没有你,不要让我整天提心吊胆,担心我会失去你……」

    他软硬兼施,她无力招架。尤其,他挑起她最深的恐惧!朋友终将各奔前程,她将只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没人能伴她一生。

    她相信他是爱她的,他的霸道只是出真情的呐喊。她倦了,渴望安定的家,却倦得看不见他强硬的作风背后,其实潜藏着不安定的灵魂。

    她稍收敛心神,遮掩了惶恐无主的不安,这睽违已久的笑声是她无法忘情却必须割舍的友谊,就让自己再沈醉一次吧!

    珍重,我的朋友,她在心底轻声的说。

    仍旧手持一本书,云飏闲躺在顶楼舒适柔软的长椅中,那是父亲的空中花园,栽种着一盆盆父亲心爱的花草树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花海,是父亲平日流连驻足的地方。他回来之后,便占据了父亲的地盘,花朵恣意展现的风华,却未能引起他丝毫怜惜。

    他的心思不在书本中,不在娇艳欲滴的花丛里,在北方一名唤釆晴的女子身上。

    这微妙的情感变化,令他束手无策。釆晴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像一张巨大的网,无声无息地笼罩着他。极欲冷静思考,让情冷却而离开,然而,他还是输给自己;不论离得多远,心版刻划的,仍然只有一个名字,一个倩影。

    她见到维青了吗?结果呢?

    她是快乐,还是悲伤?

    他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她在意吗?她难过吗?

    同性恋情结所造成的自卑心理,她一定以为他也排斥她吧?

    他霍地起身,该死!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不行,得回去看看,即使付出的情感来不及开始就被宣告结束,他也不能坐视她隐藏在暗处而无动于衷。

    火箭发射似的冲回房,电话铃声很有默契的,随着他的移动噪声大作。他并没有停止手中的工作,抓了衣服就往旅行袋胡乱一塞,翻箱倒柜的找火车时刻表。

    「云飏电话。」云翔站在楼梯口,扯开嗓门大喊。

    「不接。」他继而探出头问:「你看到火车时刻表了吗?」

    云翔正对着电话那头说:「他不接,问你看到火车时刻表了没?」一会儿又转向云飏,「她没有火车时刻表,她说有紧急状况,江釆晴出事了……」

    三步并作二步,一会儿功夫就抢下云翔手中的话筒,「喂!我赵云飏!」

    「云飏!」靖茹带着哭腔的声音,他的心陡地下沈。「不好了,釆晴她……她……」

    「出了什么事?你别尽是哭啊!」焦灼和恐惧侵蚀着他的理智,他冲着靖茹怒吼道。

    「啊!来不及了,快点回来!」

    「喂!喂!靖茹……」她挂断了。丢给他一颗定时炸弹,没说多久会爆炸,就跑掉了。

    炙热燎烧的思念,被靖茹投下的弹药,瞬间引爆。

    云飏左手拎着旅行袋,右手抓住云翔,「小哥,载我回宿舍。」不由分说便拉着他往车库走。

    「怎么回事?」云飏满布乌云的脸,让他看得心惊肉跳,有这么严重吗?

    「上车再说。」他竟乾脆跑了起来。

    「没钥匙它自己会动吗?」云翔还有心情逗他。

    正是,人已站在车前了,却忘了最重要的东西。

    「快去拿呀!」

    「你冷静一点行不行?」

    「你动作快点行不行?」他紧绷的神经可顾不了什么长幼有序了。

    云翔不敢怠慢,取了钥匙发动引擎,飞快的驶出家门。

    他这小弟一向「鸭霸」得很,退伍之后却彻底改头换面,不再毛毛躁躁。从那时候起,「温文儒雅」成了他的注册商标。

    一通电话居然就能让他原形毕露?云翔百思不解。

    这事有点古怪,电话彼端的女孩,很镇定的跟他说:「他一定会接的,只要你告诉他:紧急状况,江釆晴出事了!这几个字,保证他跑得比飞的还快。」

    他照本宣科,果不其然被她料中了。

    云飏却对着话筒大吼,叫她别哭?才几秒钟的时间,情绪转变得那么快?她若不是泪线太发达,便是演技太精湛了。

    好像还满有趣的,他终日与花草植物为伍,偶尔看看「动物」玩把戏也不错,就当是辛苦开车的报酬啰!

    「哇塞!亏你装得出来,满像那么一回事的。」挂掉电话后,小三差不多要肃然起敬了。

    「多谢夸奖。」

    「这招有效吗?」浩子问。

    「你看着好了,现在是……」靖茹瞄瞄墙上的钟,「三点二十分,我预定七点以前他会到。」

    「我资质鲁钝,没想到有人比我还笨。」小三意有所指地瞟向浩子。

    「什么啊?」

    「一个郎有情,一个妺有意,全世界都看出来了,只有当事人自己不知道。」靖茹补充着。

    「我?」浩子吃惊地指着自己的鼻子,他和谁郎有情,妺有意了?

    「谁理你呀!靖茹说的是云飏和釆晴。」

    「怎么变这样?我一直以为会是你和釆晴呢!」浩子低喃道。

    「为什么?」

    「你们同班呀!近水楼台先得月。」

    小三支着额,一副要昏倒的样子,「懒得跟你扯了。」

    「这么明显的事,你竟然看不出来,不会吧?」靖茹说。

    浩子努力的回顾着往日种种。「嗯!是有一点迹象……哎哟!我哪管那么多,朋友就朋友,我是不分性别的。」

    「釆晴已经走出以前的阴影,再让我临门一脚把云飏踢回来,就万事OK啦!」

    「你怎么知道?」

    「猜的。」靖茹耸耸肩,又说:「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我也不管了那么多。」

    「说的比唱得还好听,他回来找我们算帐怎么办?」小三开始担心了,原来靖茹是用猜的。

    她思忖道:「见招拆招喽!」

    浩子和小三交换个无奈的眼神,「唉!」

    一路上换了几百种坐姿,怎么坐都不安稳?直催着云翔踩油门,云翔当然知道他的着急,但总不能不顾生死吧!只好不断的安抚他,「就快到了,要快也要注意安全哪!」

    云飏紧盯着前方路况,不时揣想着釆晴究竟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什么,只祈求她安然无恙。

    直到此刻,他才体会釆晴对他的意义,远胜于一切。爱了就是爱了,没有道理可言,也无处藏匿。单恋也好,暗恋也罢,即使釆晴真的只能爱上女人,他也认了,甘心压抑满腔情意,乐意在她身旁守候。

    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要不是他的自尊心作祟,此时也用不着耗在车子里乾着急了,他很是自责。

    终于看到那熟悉的红色铁门,没等车停稳,云飏抓了行李便往外跳,一鼓作气冲上二楼,「釆晴!」

    待在浩子房里的三个人,顿时乱了方寸。

    「办法没想出来,他倒先回来了。」浩子轻声问:「现在呢?」

    靖茹也拿不定主意,索性把门锁上,熄了灯,「嘘!静观其变,祈祷吧!」

    而驾驶座上的云翔,还想凑凑热闹呢,猛然想起没来得及留言告知父母,就被云飏赶上车,一路上又被他烦得连电话都忘了要打;绕了几圈怎么也找不到车位,不能像小叮当一样,把车缩小,放进口袋,只好悻悻地打道回府。这一趟,算白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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