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昔听他口气,似乎与冼家不睦已久,这倒奇怪,泉门冼家的势力在武林中举足轻重,多的是巴结奉承的人,更何况还是在冼家的老地盘泉门。如今朝廷武林互往为利,连官家到此——譬如现今正厅里坐着的李家人——都要遣人上门问好,郁孤山庄哪怕是百年的老门派,也不会轻易与它交恶吧?

    冼家人上门,庄主却不急着出去接待,反倒仍坐着和温石桥诉苦:“当年老阁主逝世,留下的嘱托分明是让我郁孤山庄接管天一阁,可是等他老人家一西去,冼家立马横插一脚,说是为确保天一阁不遭人损坏,其实司马昭之心,咱们岂能不知?”

    这话温石桥和赵昔林朝三人都心知肚明,天下武学纷繁复杂,江湖中大大小小上百个门派,都有自己安家立本的功夫,外人不能知道。但总有一些聪明人,将游历中见识的其他门派的武功心得,或写或画,记录下来。

    天一阁藏书过万,有不少便是这些人留下的笔记,有些只不过皮毛,有些却见微知着。不论如何,掌握了这些记录,无论是打压其他门派,还是改良自家的武学,都是大大的好处。

    现在看来,还是打压为主吧。

    自打四个世家在除魔之战中立功后,老门派便渐渐呈没落之势。原因不在于世家的武功更精妙,管教弟子更严苛,而是世家的背后站着朝廷。

    有朝廷的支持,有钱有权有地,更有精力招买人心,相比之下,峨眉,五岳剑宗这些这些曾经背负盛名的老门派,反倒只剩了墨守成规的清贫。

    管家又进来道:“冼家人等得不耐烦了,庄主,先出去应和应和吧。”

    庄主长叹一声,请温石桥三人暂作休息,起身出去了。

    待庄主和管家出去,温石桥向赵昔笑道:“看来不巧,你要找的东西偏偏被人偷了。”

    “是不巧。”赵昔垂首沉思,又是沈醉禅。一个销声匿迹已久的人,他的手记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人觊觎?

    他不禁问道:“师哥,你陪伴师父许久,可曾听他提起过沈醉禅生平一二?”

    温石桥道:“沈醉禅是师父的忌讳,别说提一提,未及冠那几年,我连咱们还有个师叔都不知道。不过,你不是记不得从前的事了么,连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怎么反倒记得沈醉禅这个人呢?”

    “这个……”赵昔下意识侧脸,对着林朝的方向笑道,“我本也是不知道的。是林兄先发现的孤鸿老人的手书里提起过沈醉禅,他又告诉我,沈醉禅曾是我的师叔,后因为堕入魔道,被逐出师门。”

    “哦……”温石桥挑了挑眉,“林公子原来对我师弟的来历这样清楚,沈醉禅入魔多少是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天下人哪怕记得沈醉禅这个人,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出身罗浮,林公子想必跟我师弟交情甚笃,否则怎么连我师门的私密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赵昔顿了顿,他眼睛不便,自然看不见林朝嘴唇抿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温石桥盯了林朝一会儿,他依旧不动声色,衣着虽低调寡淡,却分毫不乱,像岿然的山。

    赵昔这次没有替他们打圆场,他沉默了会儿,尽管林朝不回答,可他似乎能从静默之中察觉到他在注视他。

    这样的注视,这样的沉默,蕴藏着无限的心事,赵昔心中有好奇,却不忍开口打破。

    三人在这看似平静却又暗中对峙的气氛中静坐喝茶,不久,那请了庄主出去的管家又匆匆回来道:“温先生,庄主和冼家的人争执不下,请温先生过去一趟,帮着审问看守的弟子。”

    温石桥答应了,起身问赵昔:“你既然对沈醉禅的事很关心,不妨和我一块去。”

    赵昔起身笑道:“我正有此意,林兄也去凑个热闹?”

    林朝应了一声,抱着剑,慢慢跟在两人身后。

    三人来到另一间大堂,上首坐着庄主和另一个人,大堂两侧,左边站着郁孤山庄的弟子,右边站着一如赵昔和林朝当日在酒楼上所见的冼家弟子,当中半跪着的是两名手臂腹部缠着纱布的守卫。

    庄主见温石桥来,忙站起身,他旁边那位却不曾挪动一下,仍旧旁若无人地饮茶。

    “温兄,你少年游历,阅历颇丰,这两名是昨夜被打伤的守卫弟子。我想请你听听他们的口述,说不定能有些其他的见解。”

    温石桥道:“洗耳恭听。”

    庄主便命那两名弟子将昨夜见闻细细道来。两人分别说完,又道:“本就是深夜,使单手剑那人武功远在我等之上,瞬息之间就放倒了我们三个兄弟,他的同伙潜入内阁中,无声无息,我们也只隐约瞧见一个影子。”

    温石桥微微蹙眉沉思:“你们对那人的剑法有什么印象?”

    弟子面面相觑,面露惭色道:“我等武功不济,骤然间也看不出什么门路,只记得那人剑法高超,只用一招就放倒了我们数人。”

    “一招?”温石桥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他身后的赵昔不由眉头一动。

    那坐在上首的冼家人冷笑一声:“说到底,还是郁孤山庄的弟子学艺不精,若换做我冼家弟子,未必连一丝破绽都没叫那些人留下。”

    如今是郁孤山庄理亏,在座的郁孤山庄弟子见庄主不答,也都敢怒不敢言。

    那冼家人神态傲慢道:“何庄主,再审问有什么用?还是按我说的,将看管天一阁之权暂且移交给我冼家,免得再节外生枝。”

    庄主沉声道:“此事还需商量。”转头对温石桥道:“劳烦温兄走这一趟,还请回偏厅休息,我稍后就来。”

    温石桥颔首道:“无妨。”语毕,和赵昔林朝一同向外走去,庄主又在他们身后吩咐那两名弟子道:“你们也都回去,好好养伤。”

    两个弟子应是,站起身来,右边的弟子最早转过身来,抬头看到温石桥几人的背影,不禁陡然色变:“是他!”

    堂内众人顿时投过目光来,庄主皱眉,唤那名弟子:“你说谁?”

    赵昔三人也都停下脚步,那弟子紧紧盯着赵昔,指着他道:“庄主,昨夜使单手剑那人的身形,和这位公子的一模一样!”

    “什么?”

    连上首的冼家人也站起来,眼光落在赵昔身上:“哦?不知这位是……”

    温石桥眼神一凛,开口道:“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昨晚我们是在一处的,这位少侠怕是认错了吧?”

    那冼家人打量着赵昔的身形面庞,目光扫过他双眼上的布条,谑笑道:“话虽如此,可留心几分总是好的……依何庄主看呢?”

    庄主不曾想有这出意外,和温石桥对视一眼,冷声道:“温兄和我相识多年,我相信他。”

    冼家人语气尖锐道:“但既然是你的弟子亲口指控,我就不得不生疑。何庄主看重朋友情谊,也别太早下定论,否则连带着你自己也有监守自盗之嫌了。”

    庄主怒道:“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我指使人去偷了我看管的东西,再让我的弟子出来指控?”

    那冼家人哼笑道:“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诸位。”赵昔缓缓开口,略一拱手道:“不说赵某一介郎中,并无偷盗的动机。再说那盗贼武功高强,而赵某大病初愈,连只鸡都杀不了,怎么做得到打伤数人呢?”

    冼家人眯眼道:“你真的不会武功?”他朝离赵昔最近的冼家弟子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拔剑就向赵昔刺来!

    赵昔果然如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一般,躲都躲不及,然而剑刺到他身前,连衣角都没碰着,就被震落在地上。

    那弟子痛呼一声,半跪在地上,握着流血的虎口去看赵昔身后戴着半张面具的剑客,被他眼中的寒芒所慑。

    庄主脸色一沉道:“冼二爷好大的架势!这是在我的郁孤山庄,不是你冼家的刑堂,岂是你冼家人说动手就动手的?”

    那人笑道:“何庄主莫生气,试人武功本就要出其不意,若他有所防备,岂不是把我们都骗过去了?”

    庄主道:“那你试过了?这位赵公子是温兄的好友,那就是我山庄的贵客,你的弟子冒犯我也就罢了,连我山庄里的客人也要招惹,难道不该道歉吗?”

    那冼家人皱眉,僵持片刻,还是命那弟子上前道歉。

    那冼家弟子走近两步,勉强抱了抱拳,手臂还没从方才的震荡中缓过来,抖个不停。

    温石桥嘴角勾了勾道:“幸好你学艺不精,否则要碰着了衣角,只怕这条胳膊不保。”

    他话中讽刺意味十足,冼家弟子何等傲气,此刻却畏惧似的低下头,实在是林朝那一剑把他震住了。

    那上首之人面色不虞,却因为灵犀剑客在外的名声,不敢和他起争执。

    赵昔温然道:“嫌疑洗脱,庄主可放咱们回去喝杯茶了吧?”眼看着庄主点头,便转身和温石桥还有林朝离开了。

    三人走后,那冼家弟子站在一旁,上首之人思索了会,看了眼他手上的伤,不耐道:“一手的血,还不去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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