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路返回,第五日,来至来时的小城外,才要下马入城,忽然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迎上来道:“请问可是赵昔赵先生?”

    赵昔微讶道:“是。你有何贵干?”

    年轻人作了个揖道:“赵先生好,我家二公子派我们在这城门口等了四天了,可算遇见您了。”

    赵昔道:“你家二公子是……”

    年轻人道:“我家公子姓陶,一个多月前才与先生分别,先生还记得吧?”

    赵昔了然道:“原来是陶二公子,一个月前他与我分别,说是走商一年期限将至,快回家去了,如今可还好?”

    年轻人愁眉苦脸道:“这一个月说来话长,如今公子只托我等带口信来给先生,公子的母亲,也就是我家夫人,身染重病,我们那地界的大夫不中用,故而派小的来求先生一句,可否赶去泉门,替夫人看看病症?”

    泉门在幽云到京城方向的路上,是自古繁华之地,盛行儒风,历代出过不少文人名士,如今在当地亦有几个闻名的世家。

    那小厮又道:“公子派我等快马先来,他也在路上,赵先生若不便随我等去,也请等一等和公子相见。”说着先将一玉印奉上,作为凭证,赵昔认得这是陶璋随身携带的小印。

    他见这小厮所说情形如此紧急,常言道救人如救火,还真耽误不得。便答应道:“既然事态紧急,等我和林兄商量一二。”

    说着他和林朝走至一边,道:“林兄,那陶二公子的母亲重病耽误不得。看来和你调查孤鸿老人的事要缓一缓,我得先去一趟泉门。你我怕是要就此别过了。”

    林朝道:“我和你去。”

    赵昔愣了愣道:“林兄不急着追查孤鸿老人的下落吗?”

    林朝道:“孤鸿子仅有的几个亲故,不是隐遁,就是作土,我认得的和他来往最多的就是你。与其胡乱去找线索,不如看你能记起来什么,再者你和孤鸿子交情甚笃,说不定那些人也会盯上你来。”

    赵昔听他说得在理,便颔首道:“还是林兄想得周全,那咱们就一同跑一趟泉门。”

    事不宜迟,于是随那年轻人和剩下几个伙计会合,便启程沿着官道而去。

    赵昔连日的奔波,脸色更加病怏怏的了,可他自己只字不提,林朝便明白劝说也无用。

    走了两三日,果然碰见随后赶来的陶璋,这小胖子像是经历了不小变故,整个儿看着瘦了一大圈,见到赵昔,也不似之前那样笑脸嘻嘻的了,像赵昔作了个揖,便请他和自己到马车上单独说话。

    赵昔随他上了马车,两人坐定,赵昔先问陶夫人的病情,陶璋仔细道来,赵昔心里琢磨了个大概。陶璋又拿出一个素缎盒子来道:“先生,这是我在京城时,人送的一颗黑蚌珍珠,听说此物磨成细粉,服用是大补,我不晓得对你有没有用,就擅自带来了。”

    赵昔讶道:“这也太贵重了,实在不必。”

    陶璋摇头道:“先生能二话不说就赶来帮我,比我平日那些朋友不知义气多少。先生若用不着,我再送其他的。”

    赵昔见他一个月不见,倒像是长大了几岁,也懂得人情是非了,便收下那珍珠,只道等事情解决后再还给他。

    从车上下来回到马上,陶璋打起车帘,看了一眼林朝,对赵昔道:“先生,这位是……”

    赵昔道:“这是林朝林大侠,我们本是一同上戏苍山找一位老前辈的,谁知出了点变故,他现在和我一起去泉门,等你母亲的裁转了,我们再去打听那位老前辈的下落。”

    陶璋了悟,总觉得有些惧怕这戴面具的人,便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道:“林大侠。”他自小随父母和权贵打交道,觉得此人虽没有那些权贵的骄矜之态,气势却更为慑人。

    赵昔骑上坐骑,马儿自发地向林朝身边走了两步,陶璋也缩回车中,继续赶路。

    不日便到了泉门,早有管家带着家丁在城外官道上相迎,赵昔是来替人看病的,也就不多作客套,径直入城来到陶璋母子的居处。

    陶夫人不过年近四十,或许是因为病痛的缘故,躺在床上形容枯槁,骨瘦如柴,陶璋伴在床边唤她几声,她也只微微睁眼看一眼,又陷入昏睡。

    宅子里还请了几位当地小有名头的大夫,皆都束手无策,只开些养心安神的药方,加点甘草,让侍女哄着陶夫人喝下去,却无济于事。

    赵昔替她搭了搭脉,身上的病倒不是最致命的,只是病人心情郁结,与其说醒不过来,不如说是不愿醒来。

    赵昔和陶璋说了此事,陶璋急切道:“先生,那照您说,竟是治不好了?”

    赵昔道:“这病虽然棘手,但也不是什么奇症,不过是几种病叠加在一起,让人无从下手,我自有办法。不过陶夫人无心痊愈,这才是最关键的。”

    陶璋愁眉叹气道:“这能怎么办呢?”

    赵昔道:“心补须心药医。况且陶夫人为人父母,最担心的莫不是子女的命运。我冒昧问一句,陶夫人可是在为你的事情担忧?”

    陶璋一顿,支吾道:“这……倒是的。”

    人家母子间的争执赵昔不好过问,只道:“再如何。先救人要紧,其他的就是让一让,等陶夫人裁了,再细说也不迟。”

    陶璋叹了口气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说罢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赵昔看着他走出院门外,林朝在他身后道:“你倒很愿意帮他。”

    赵昔回过身,笑道:“孝子家,心眼儿不坏,能帮也就帮了。”

    林朝道:“那怎么不帮一帮自己。”

    赵昔一怔,林朝说:“你身体很不好。”

    赵昔道:“我晓得。医人者不能自医,这个道理林兄也明白。”

    林朝道:“可以找人帮忙。”

    赵昔道:“我上戏苍山不正是为了孤鸿老人能治好我这病症?谁知陡生变故。所幸这副残躯还能撑个几年。”

    他说这话的口气平和得像个安度晚年的老人,还笑道:“林兄你看,我既无至亲,也无所爱,师门据你们所说,也是浮萍似的,难觅踪迹,我又没什么大能耐,掀不起大风大浪,所以也就趁还走得动的时候,到处看看,总比困在一处庸人自扰的好。“

    他的神态如此平静,看在林朝眼里,却像一潭死水。以前的赵解秋能爱能恨,表面性格温和,其实控制欲极强,甚至曾拿宋绎的命来要挟老盟主不让他和别人定亲。他一点都不大度,睚眦必报,野心勃勃,喜欢宋绎就插手他的每一件事,即便是众人认为他已死,他写的字,拟的药方,养的白隼,刻有他名字的瓷瓶还顽固地留在他们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如今那份偏执已经在这个人的身上消失殆尽。宋绎从来不懂这份偏执从何而来,可在那人坠崖的时日里,每每头痛就要默念的名字,整日在院子四周徘徊的白隼,触手生温的碎裂的玉环,每一样都能让他剑心不稳,可他每一样都不肯丢弃。这不是偏执是什么?

    “林兄?”

    赵昔对着他的方向歪了歪头,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没了声响。

    林朝稳了稳心神道:“我是说,你可以找我帮忙。”

    赵昔皱起了眉:“你的意思是……”

    林朝道:“我可以用内力帮你疏导堵塞的经脉,再练习你本门的剑法,可以将武功慢慢捡起来。”

    赵昔断然拒绝了。这种方法依赖性太强,而且见效缓慢,林朝虽说现在和他待在一起,可两人迟早要分道扬镳,到时候半途而废,还不是白耗力气。

    而且以内力疏通经脉,耗费的时间和功力难以衡量,除非是至亲,否则这份人情他一辈子都还不起。

    赵昔笑道:“林兄的好意我铭记在心,但这样的办法于你而言太得不偿失,即便是同情我的处境,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否则他要是答应了,林朝若半途后悔,两人岂不难堪?

    林朝像是看穿他的心意,道:“我说出口的话就不会后悔。”

    赵昔还要婉拒,对方沉下声道:“你就这么自甘堕落?”

    “……”赵昔想,这跟自甘堕落有什么关系?大概林兄身居高位惯了,思考方式也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虽然不明白对方突如其来的热情是因何而起,但既然林朝坚持,这办法又对自己有益无害,赵昔也就答应了。两人定下每天空闲的时段,进行内力疏导。

    堵塞很久的经络要一点点冲开,滋味可不大好受,赵昔忍过不少疼,还不至于在林朝面前丢脸。但额头上一层层冷汗却是止不住的。

    汗水顺着睫毛滴进眼睛里,赵昔索性闭上眼睛,却感觉到有人伸手过来,替他拭了拭。

    这一个小小的动作蕴含的亲密,和林朝那些默不作声的“关怀”,让赵昔陡然萌生了一个不得了的想法。

    这厮不会是自己以前的老情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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