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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末的天还未及亮,晨曦前没有风,宫墙内高悬的朱砂灯死气沉沉,不像寻常似的会在铁钩里扭出刺耳的声响,卿妆和卫应对望了一眼又问跟前的女官道:“昨儿十五他不在家里,又上哪儿骑马闹出这么一出?”

    女官福了礼,仍旧凑在她耳朵边回话,“可不是寻常的跑马,昨儿臣工女眷上清晖园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请了喜倌去唱《单刀会》,喜倌从戏台的马上摔下去了,惹恼了太皇太后。”

    细致的内情没言语再往后怎么样她也没提,可袁和喜但凡碰上太皇太后就没几样好事,民间有戏言说戏台上跑马那是步行,这是头回听说戏台上骑个马能把腿摔折了的,况且太皇太后素来认为昆腔矫揉造作能有好果子才稀奇呢。

    卿妆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宫门口长久站着招人注意,她道:“我知道了,你特地上这儿跟我说来,是有别的要紧事?”

    那女官清了清嗓子,目光躲闪,小心翼翼地道:“是皇太后叫下官跟这儿迎您,说您上宫里来且先去仁寿宫一趟,皇太后有要事嘱咐。”

    能有什么要事,无非是想去探视袁和喜抹不下脸面罢了,寻个可靠的人出言安抚一番表表心意,作为可靠的人,卿妆实在想规避锋芒;她面无表情,那女官神色也极为尴尬,说完了话回过头给卫应行了礼,急匆匆地去了。

    差事交代下来了还不能藏头缩脑,卿妆长叹一声回身对卫应行了礼转身要去,却被他握住了腕子,“内帷之事能避则避,避不开就尽量不要留下把柄。”

    她点点头说知道又行了礼这才上仁寿宫去,眼瞧着黄琉璃瓦的歇山顶了,卿妆没敢过仁寿宫前长信门,转道向西从寿康门进去饶过那片阔绰的空地,这才迈进接通仁寿门的的廊庑。

    面阔七间的四椀菱花槅扇门都开着,宫女进出洒扫,当中接出来一个年长些的女官引了卿妆转过砖砌坎墙给的梢间走垂花门上后花园,她笑盈盈地道:“今年年成颇佳,院里的桂花开的好,皇太后说卫监正是个有福的人,今儿来能吃着皇太后上回做的桂花蜜了。”

    她再三拜谢,皇太后正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上,点了身边的女官去瞧瞧惺帝醒了没有,瞧了她来忙招呼,“上这儿来坐。”

    卿妆跪拜她叫免了,拉了她的手同坐着,“女人家跟爷们儿似的起早贪黑的忙活,怪不容易的,我差人跟华仲说了匀你半日的清闲,咱们坐着好生说说话,比天天瞧着那对差事岂不好。”

    卿妆欠欠身道:“多谢太后殿下体恤,臣感激不尽!”

    “这有什么的,总归没个能陪我说话的人,做了罐蜜独个儿吃也咂摸不出味儿来。”她回身叫女官取了盏琉璃碗来,叫给卿妆倒了杯桂花蜜,“这水是从前些年梅花上采的雪水,拿瓮封了沉在莲花塘底,这般时候取出来泡茶倒好,回头你可试试。”

    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风雅之事,说来说去说到了斗戏,皇太后揉着护甲道:“如今可怎么样呢,前儿叫你抬进来的衣箱子我都看过是个顶个的好,怨不着往日你名声那样大,我可盼着你能开嗓,即便我不能出宫在这听上一耳朵也值了。”

    卿妆道:“多谢太后殿下挂怀,臣时时预备着,不敢说有把握但至少回全力以赴。”

    “昆腔女旦里以你为翘楚,但凡你肯张口天下人趋之若鹜,这点上我是信你的,付晓仙可算个什么,哗众取宠的老头儿罢了。”

    说到这儿,皇太后笑笑,抬抬手叫人都出去这才又道:“只是可惜了,我给你举荐的人倒是没好,你瞧瞧还把腿摔折了,你们预备了这么久功亏一篑,万一付晓仙这会找你斗戏来可没辙了。”

    当初斗戏之事一出,皇太后就命她上跟前,有意无意推举了袁和喜,她想要一切给袁和喜出风头的机会,卿妆越明白越犹豫;毕竟付老头拿身家名望和她对赌等闲不得,袁和喜正在风口浪尖上,万一有变数她只能干瞪眼,可架不资太后软硬兼施,不得不从。

    结果忙活了这些个月,果真叫她猜着了,唱官生的伤筋动骨三五个月的就躺那儿吧,她能等可付晓仙能愿意给她这等的机会,这会只能听天由命了。

    皇太后横插一脚搅合出许多事来,卿妆不能抱怨还得感恩戴德,“太后殿下且安,付庙首这会还不急着有动静,想是斗戏的事还没准备妥当,趁这个档口臣再换个人试试,尽人事听天命也未必没有转机。”

    皇太后遗憾归遗憾,卿妆离了袁和喜怎么样和人斗戏她都不似先前那样关注了,说起这个话头不过是想叫她替她探望探望,“话虽这么着可我这心里仍旧过意不去,你得空去瞧瞧人,跟他说声快些好起来给你搭把手,外头的郎中不成事就换宫中的御医瞧瞧。”

    听话不光听声还得琢磨里头的意思,皇太后的话都撂这了她哪能不从,左右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要起身去瞧人,皇太后让慢着点,推了个锦盒给她道:“把这个也捎上,他看了能明白。”

    袁和喜能明白别人也同样,皇太后做后妃时候战战兢兢的,这会独掌大权就肆无忌惮起来,方才卫应那话怎么说来着,不能留下把柄。

    卿妆起身福礼道:“臣听说昨儿喜倌是给太皇太后唱戏去了,不留神叫绊着冒犯了太皇太后,想来这会神思也不大清明,臣带了去事小,可回头喜倌再不能领会太后殿下的心思就辜负了。”

    说起敲打的话来很委婉,皇太后一怔,似乎才明白过来她的脾性;卫家的人终归是卫家的人,寻日再和煦的女官到了这时候为了明哲保身,从骨子里出来的都是不动声色的狠厉,她素日小瞧她,可怎知她是否从未将她放在眼睛里。

    皇太后将锦盒笼进了袖子里,云淡风轻地一笑,“罢了,你去吧。”

    卿妆福身再拜,“臣告退!”

    袁和喜素日名声远扬又独来独往,遭了大劫都是看笑话的没个过问的人,卿妆站在升平署后院他的屋子前看着满院的清寂和个挑着水担子的半大孩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孝子七八岁,小小的人生得清修阴柔,身量也颇匀称,开口极为守礼,“庆云拜见卫监正。”

    声口也格外的清亮讨喜,卿妆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叫他到身边来,“你叫庆云?”

    “是。”

    “袁和喜是你什么人?”

    “庆云的师父。”

    卿妆笑笑,“我叫卫卿妆,和庆云的师父认识,听说他生病了就来探望,能请你替我叫个门么?”

    孝子很乖巧地点了头,拿茶盘托了茶水来,洗干净杯子倒了杯茶恭恭敬敬地摆到她面前又行了个礼这才往正屋去,不大的年纪做起事来却一丝不苟,看来袁和喜将他教导的很不错。

    不到片刻屋门开了,庆云从里间出来垂首在门边站立,“卫监正,请!”

    袁和喜的伤势比传言里的更为棘手,两条腿垂在床边如同悬而欲坠的枯叶,可他生性倔强,即便勉强挨着最后口气过活也不愿躺着见人,强撑着坐起来同她行礼道:“小卫大人。”

    不过一日未见,素日风华月貌的年轻人就成了风里残烛,卿妆皱了眉,“我倒是识的个医术颇高的老先生,你不妨试试,兴许还能得救。”

    袁和喜一笑,目光却俱是厉色,“昨日御医就瞧过了,伤到了筋骨救不得,小人不想连累任何人,小卫大人的好意小人心领了。”

    “你如此,到底是受性子所累,但凡你……罢了。”卿妆瞧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我来,也只是受人所托,这话也是替人所问。”

    说的是谁彼此心知肚明,袁和喜只时平心静气道:“替小人多谢照拂,今时牵累到此为止,往后天长日久再不相见。”

    卿妆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想来皇太后的心思算是落空了,要再问却无法开口,“你要离开升平署?”

    袁和喜点头,“我站不起来唱什么戏,留在升平署名不正言不顺,自请离开,谭教习答应了,只是对不住小卫大人的好意了。”

    说起斗戏,卿妆还是心有遗憾,可跟个伤重的人说不上这个,“你不用惦记别的事,只一门心思养病就成了,若有转机也千万别放弃。”

    袁和喜道:“若小卫大人答应,小人还能提您把戏本子写好了,但凡您要有事找小人商量莫敢不从;另有庆云这孩子,本来是柳老板托我寻个好秧子接替小卫大人的衣钵,如今小卫大人可还看得过眼?”

    她师叔神神叨叨的,还不忘惦记她这点本事,卿妆笑笑,“既是你寻来青眼有加的,我哪有夺人所爱的道理?”

    袁和喜一笑,“小人如今这个样子,即便有心也无力授徒,再喜欢也不过叫他唱几句花把势罢了,不走不动昆腔就得死了。卫大人若欢喜不防收了这个孩子,若是不喜,改日等小人出宫去另为小卫大人寻徒,也不算违背当初答应柳老板之言。”

    “我没打算收徒弟,我师叔那人喜欢无事忙,你也不是不知道。”卿妆摆摆手,瞧了瞧庆云乖巧又笑道:“你若想要庆云学把式,抽空可以叫他上我家来,我会悉心教授他,至于他吃不吃得下这口饭就看他的天分了。”

    袁和喜拱拱手,“多谢!”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谢过了就言尽于此,庆云送她出门时候她回头瞧了眼,袁和喜撑着桌角挣扎着站起身来却毫无办法,这位名噪一时的昆腔伶人就这么毁了。

    她这一整日的心思都不大好,下了值上家里,远远地看着了庆云,和氏迎上来道:“这孩子一个时辰前就在这儿,不远不近的,咱们也不好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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