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朱常溆搬去慈庆宫后,郑梦境就很少看到他了。.

    现下都快晚膳的时候了,宫人们早就摆好了碗筷,实在是没想到都这个点了,小爷还回来翊坤宫。当下就又另添了碗筷摆好,位置也要调动一下。原本坐在郑梦境右手边的朱常治往后头挪了一个位置,改换了朱常溆来坐。

    朱常治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都不用旁人提醒,自己就先挪了位。“皇兄坐这里。”

    朱常溆勉强笑了笑,应了一声,“好。”

    郑梦境不动声色地朝他瞥了一眼,心里就有了数。必是今日在启祥宫受了什么委屈了。此时她倒也不问,只让几个孩子们落座后一同用膳。待吃完了,同他们一起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消消食,才将朱常溆独留了下来,拉到里殿去问话。

    “我方才见你在席上好似有些不大开心,可是你父皇又说了什么?”郑梦境有些不自在,假装裙裾有些不齐整,避开了朱常溆的视线垂目去理衣裳。

    虽然说破后的尴尬已经变得极淡,可两个人独处的时候,郑梦境还是感觉有几分不自在。她相信朱常溆也有和自己差不多的感觉,只是彼此并不点破罢了。

    朱常溆并未想到这一层,或者说早先的遭遇已经让他没有心思再去顾及这尴尬。“父皇……他疑我。”

    郑梦境猛一抬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抛到脑后去,此时心里唯一念的就是朱常溆要不要紧。

    朱常溆迅速地眨了几下眼,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白。“我同父皇提了宗亲除籍的事,不小心说漏了嘴。父皇猜到我和皇叔父先前商量过了。”

    郑梦境没说话。她太了解朱翊钧了,知道朱常溆这短短的两句话中包含了什么意思。.这已不是简单的疑心儿子,而是在作为帝皇的朱翊钧的心里不自觉地起了杀心,想要掐灭了这个儿子的火焰。

    “他可曾说了什么旁的?”郑梦境一边想着如何解决,一边希望得到更多的讯息。可无论她怎么想,好似都无法破这个局。

    依着朱翊钧的想法,若是起疑,不单单只怀疑朱常溆一个,连带着自己,整个翊坤宫都会被惦记上。无论谁去说情都不顶用。若是孝端皇后还在,兴许自己可以求着她去帮一把。朱翊钧虽对她谈不上爱,心里还是敬着的。

    千思万绪都化作了一声叹。

    朱常溆摇头,“没说什么旁的特别的话。”

    郑梦境细细去看儿子的脸,发现虽然已经过去了些时候,可他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不仅心生怜意。“可吓坏了吧?”

    朱常溆慢慢抬起眼去看母亲,双目略有些湿润。他上前几步,将头埋在母亲的胸前,过了很久,呜咽地道了声:“嗯。”

    郑梦境轻轻拍打着他,“今晚就别回去了,留在翊坤宫同我一道睡吧。”她翻了个白眼,“反正今晚你父皇是不会过来了。”

    “可我已经大了。”朱常溆很不好意思。以前自己还小,也没说破,尚能勉强说服自己同郑梦境一起睡。现在都摊开来说明白了,哪里还有这份脸子提出来。

    虽然心里还是想的。

    郑梦境轻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不是说当我是母亲吗?”见朱常溆面有赧色地低了头,也不同他再多说,只吩咐宫人上朱常溆过去的屋子将他留下的一些东西取来。

    虽说儿子搬去了慈庆宫住,郑梦境还是记挂着,有些东西就收着也没丢,朱常溆原本的屋子搬了些东西,可旁的东西还是留下的。.要在翊坤宫将就住一晚也是能够。

    朱常溆立在一旁没说话,只看着母亲同宫人们前前后后地收拾着。等收拾妥当了,就乖乖地听话去洗漱。

    自大了后分了自己的屋子,朱常溆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和母亲一同睡了。现在躺在她的身侧,颇是怀念过去。那时候父亲会夜夜同自己分说圣人言和律法,彼此之间毫无顾忌。

    身边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假寐的朱常溆睁开眼,转过脸去看母亲。她睡得极沉,睡脸看起来好似全无半丝忧愁,明明已是两鬓露白的人,看起来却好似婴孩般的天真。

    朱常溆侧过头看了许久,直到脖子发酸了,这才重新扭回来。他看了眼顶上被月光照着的帐子,慢慢地合上眼,听着母亲的呼吸声,一点点地沉入了梦境之中。

    今夜将会是一个好眠才对。朱常溆这么想着,也如同他所愿,做了一个好梦。

    而身处启祥宫的朱翊钧就没这么舒坦了。他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

    “田义、田义!”朱翊钧烦躁地拉开了纱帐,喊着今晚值夜的田义。

    田义正在外殿和衣歪着,两只耳朵却是高高竖着,听到里头动静,赶忙跑进来。“陛下,何事吩咐?”

    朱翊钧胡乱趿拉着鞋子,“皇叔回来了不曾?”

    田义一愣,没想到朱翊钧会问这个问题。从不曾留意天子行动以外的他自然不知道,愣了片刻后,立即就叫了外头的一个小太监进来。“郑藩世子今夜可回来歇着了?”

    那小太监本是服侍朱载堉的,可服侍的对象三天两头没回来,日子久了,田义就又将他收了回来,人虽还是挂着朱载堉的名下,可做的却是服侍朱翊钧的活计。

    小太监一愣,脑子里转了转,有些木地一时没明白过来,就好似没上油的自鸣钟。田义瞧了气不打一处来,没见圣上正不高兴吗?9这么磨磨蹭蹭的!

    这一打倒叫那太监开了窍。他扶了扶被打歪了的三山帽,赶忙回道:“郑藩世子已是五日不曾回来殿里住了。奴才想着,大抵还是在钦天监那处。”

    朱翊钧一屁股坐在绣墩上,自己提起桌上摆着的青花茶壶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闻言后,他道:“皇叔在钦天监?确定?”

    “不曾有假。”小太监嘴上虽这般说着,可心里还是直打鼓。他想着朱载堉平日里无处可去,整日不是钦天监就是回来启祥宫睡一晚。偶尔得了假,也不过是在殿中看书。应该……是会在钦天监吧?

    朱翊钧将手中的粉彩茶碗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行,田义,差人去准备准备,朕要去钦天监。”

    田义出了一脑门的汗,这大半夜的,是要闹什么啊?“陛下,这宫门都已经落了锁。陛下若是寻郑藩世子有事儿,不若明日奴才亲去请了人回来。明日可还要早朝呢,若是此时去了,明日怕是……”

    朱翊钧重重一拍桌子,“让你去你就去!哪里来这么多废话!”

    田义被这一声吼吓得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打他贴身服侍朱翊钧来,已是很久不曾见过天子发这么大的火了。当下迭声应了,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去叫人。

    请轿长们早就睡了,屋子被田义一脚踹开,挨个儿地唤着他们起来。“一个个儿的,全是懒虫!陛下都没睡呢,你们睡的什么劲!”

    自己在陛下跟前听骂声,这群人倒好,睡得香极了。

    田义拿宽大的袖子扇着风,不断催促道:“快着些!陛下可还等着呢!銮驾呢?抬出来了没有?!没有?还不快给咱家去抬出来!”他往身边回话的太监屁股上一踹,将人踹到在地。

    那人的额头正好撞在门槛上,当下就见了血。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只自己知道额头破了,咬了牙强忍着。

    朱翊钧在殿中坐了许久,只觉度日如年。他朝自鸣钟上看了一眼,好似离方才田义出去的时候刚过了一格,心里不由烦躁起来。

    “怎得?还没好?”他嘴里嘟囔道,“真是老了,不中用!”

    倘若田义此时在,听见朱翊钧这么一番话,怕是得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已。

    好不容易等銮驾备妥了,朱翊钧也在都人的服侍下穿戴完毕,坐上銮驾连声催促着他们快些走。他不停地朝钦天监的方向看去,那里还是灯火通明,好似里头的人都没睡一般。

    钦天监里,徐光启同朱载堉正捧着一本历书商量着什么。刑云路因第二日有朝会,所以早早就回家去休息了。徒留下他们两个皇亲国戚解决今日新研究出来的问题。

    先前他们已经大致地将《大统历》给理了一遍,如今想要算当年或者近日的吉日倒是容易,可若要整理出一套切实可行,能让以后的人都能用上的历法,怕是还得费些功夫。

    徐光启捏了捏发酸的鼻梁,“今日不妨就先歇了吧。也是不早了。你我年纪也不小,该是好好留意养生。”

    朱载堉笑了笑,将历书合上,与徐光启道了别。回到自己的住所后,他没留意里头的灯光,一抬头,发现里面竟有人在等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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