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好做,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朱常溆两辈子加起来不知道看了多少书,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了。可心里明白透彻,也不如身处其中来的凶险。

    朱常溆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对自己的警惕和不满。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紧绷的神经一刻都不敢放松。昔年他未经太子之途,直接接过了兄长手里的权柄。彼时他不知道自己为帝是什么模样,而今却是通过父亲的那一眼知道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父皇,此乃家事。”朱常溆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皇叔父是我长辈,我有不懂的地方,自然是向长辈请教。”

    朱翊钧眯起了眼睛,这话听着是没有错,可谁知不知道这是朱常溆自己想的,还是背后有人教的。若是儿子自己想的,念在头一回,他倒是愿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可若是有人教的。

    朱翊钧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来,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人如此能耐。私自揣测上意,胡乱教导太子,在他的心目中这是大罪。

    就如同后宫不得干政一般。

    朱常溆觉得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太过紧张,他的脸上反倒没有出汗,两颊也没有烫手的迹象,里衣虽是已叫冷汗浸透了,可面上却还是能唬人。“父皇觉得我说的有错吗?若是有错处,还望父皇指出来,我尚年轻正是错多对少的时候,当是需要父皇费心教导。”

    “你没说错。”朱翊钧缓缓道。他将身子慢慢地往椅背上靠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儿子,“你是如何问的?你皇叔父是怎么说的?”

    虽然父亲的语气很是温和,但朱常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问的是为何皇叔父想要除爵,宗亲之中如皇叔父这般想要除爵的人是否还有。.”

    朱翊钧点点头,朝他扬了扬下巴,“还有呢。”他看得出儿子的紧张来,但不知道这紧张是因为被他看穿了,还是自己的表现太过严肃,吓着了孩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朱翊钧就在心中笑了。旁的孩子也许会被吓到,这个儿子怕是不会的。

    他自小就同其他孩子不一样。

    “皇叔父说,宗亲中还有许多旁的人,他同我说了不少河南当地的一些宗亲的情状。我觉得其情可悯,太|祖本意为好,可现在看起来却是行不通了。”朱常溆微微仰起头,“父皇,既然当年文忠公破例给慈圣皇祖母加徽号,为何不能再破一次例?”

    儿子说的是没错。甚至可以说,大明朝的礼法从来都是想用的时候拿来用,不想用的时候就撇去一旁,无人会再提起。端看上位者想不想用了。

    朱翊钧的指头在桌子上来回敲击着,不断发出“笃笃笃”的清脆声音来。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高深莫测起来,这还是朱常溆头一回看到自己父亲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帝王,而不是那个在翊坤宫可以弯下腰来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的父亲。

    朱常溆艰难地咽着口水,双脚有些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去。朱翊钧余光一瞄,发现儿子下一脚即将踩空台阶,赶忙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拉住。

    “小心!”朱翊钧将惊魂未定的儿子搂在怀里,想起方才的景象不禁后怕地责备起来,“慌得什么!”

    朱常溆紧紧抓住父亲的外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脸色煞白,被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温暖的怀抱熟悉极了,这是那个会对自己百般宠爱,从不吝啬任何夸赞的父亲的怀抱。.

    朱翊钧感受着儿子在怀中的颤抖,略一犹豫。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过苛刻了?朱常溆自小就不是作为太子来培养的,许多规矩不明白也很正常——并没有人教他,不是吗?勤学好问不也正是自己常夸奖他的地方吗?如今倒好似成了他的错处了。

    这般一想,朱翊钧的手就开始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儿子的背,将他的身子往上耸了耸,给儿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

    朱常溆被父亲宽厚手掌的拍打安抚了下来,情绪逐渐稳定。可还是有些怕,身子禁不住地微微发抖。

    朱翊钧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用脑袋去蹭了蹭,“不怕了,都过去了。”许久,他才听到朱常溆低低应了一声,“嗯。”

    带着无尽委屈的声音让朱翊钧回忆起了去年的事。朱常汐毒发卧榻,闭着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自己亲手送了长子去凤阳圈禁。还有他躲在角落里,望着朱常洵远去的马车。

    五个儿子,而今就留下了两个。一个尚且年幼,懵懵懂懂,还不知事。这一个,则是自己一直以来梦想着的太子人选。

    朱翊钧手下的动作不停,带着几分自责地想,是他对溆儿的要求太高了。溆儿尚未行冠礼,还不过是个孩子,现在初涉朝堂,许多事都难免不懂。自己作为他的父亲,如果都不能体谅他,教导他,还有谁可以帮他呢。

    朱翊钧时常觉得,自己在朝中并无什么对象是可以倾诉的,朝臣各有各的念头,并非一心向着自家。他又牢牢秉持着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强压着一些心里话也无法对郑梦境说。

    这种感觉日渐一日地强烈。

    他不仅有些悲哀起来,往后这样的日子,也即将是他的儿子要过的生活。难道这就是属于帝王的宿命不成?不断地猜忌着别人,即便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子也不例外。

    孤家寡人,孑然一身。身处茫茫无际的原野之上,举目四望,除了自己竟无一个人在身侧。

    朱常溆窝在父亲的怀中不敢动弹,只是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他不知道怀抱着自己的父皇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眼下殿中这一言不发的沉寂实在太过让人心惊。

    朱翊钧的手还在不自觉地机械性地拍抚着自己的儿子,脑子里乱乱的,一会儿想到自己眼下的情状,一会儿又想着是不是真的有人背着自己教儿子一些不好的事。

    直到华灯初上,殿内的宫人们默不作声地将烛灯一一点了起来,朱翊钧才反应过来竟然已经这么晚了。他停下了手,将朱常溆从怀里放出来,双目紧盯着儿子的脸庞,“往后,再不可如此行事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朕就行了。”

    经此一遭,朱常溆哪里还敢再有旁的什么大动作,忙不迭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错了,也不会再有下次了。

    “去吧。去同你母后请安,晚上陪她一起用个膳。如今你搬去了慈庆宫,她身边是越发冷清了。”朱翊钧叹了一声,视线对上儿子询问的目光。他知道儿子要问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朕今日就不去了。”

    朱翊钧有些怯意,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见郑梦境。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将今天发生的事向小梦吐露出来,到时候小梦会是什么反应?她那般疼爱着几个孩子,一定会责怪自己对溆儿的胡乱猜测。

    他已经失去了儿子对自己的信任,不想再让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对自己侧目相待,离自己远去。他受不了。

    朱常溆倒是猜到了这一点,不过也没说什么,拱了拱手,将礼给行了,退出了启祥宫。

    坐在肩舆上,朱常溆望着一路点着的宫灯,心里做着斗争,不知道该不该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母亲。按理,应该是说的。除了他和母亲,还有谁是能将这个国朝从悬崖边上给拉回来的呢。没有人知道几十年后发生的灭国之事。

    可眼下,国朝的真正权力掌控者却是他的父亲。他和母亲没有丝毫的话语权,如同行走于薄冰之上。

    重生的十几年来,朱常溆呆在郑梦境的身边,已是看多了后宫之事。郑梦境的确称得上是独宠,连番巧合加上历史某些并不曾改变轨迹的,这一点始终都不曾改变。

    可帝王之宠是个变数。

    郑梦境已经老了,朱轩姝和朱常溆都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了。往后宫里还是会源源不断地招来直隶的女子入宫来做都人,那些女子,个个都比郑梦境年轻,正当生育之龄,娇艳地滴的出水来。朝阳照耀下的怒放之花。

    朱常溆不认为郑梦境能比得过那些女子,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的母亲只有靠着这十几年来的感情来维系与父亲之间脆弱地如同藕丝般的关系。

    藕断丝连是没错,可一旦用力,那无数根的细丝便会在顷刻间断开。

    肩舆在翊坤宫的门口停下,朱常溆从上头走下来。他理了理衣服,才迈步往里头走。

    翊坤宫中的灯挂得高高的,将朱常溆的模样照得分明。守门的太监一见是太子来了,两条腿打着旋地就往里头去报。

    原本朱常溆想着有自己在,多多少少也能给母亲添一份保障。现下看来,他们两个都是泥菩萨,谁都顾不了谁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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