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宫已定,朱翊钧等了一阵子,见朝上没起什么风波,就又将自己早就写好的另一封圣旨交由田义加印。.

    这次是为了册立朱常溆做太子。

    都是众人早就猜到了的事,彼此之间早就默认了。

    连着短短数十日,就将两件大事搞定,朱翊钧别提有多爽快了。最心爱的女子成了自己的中宫,最欣赏的儿子日后会从自己的手里接过这个皇朝,继承大统。

    再没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事了。

    针线局的人刚缝制完皇后的衣裳,还没等歇口气,就开始继续忙活上了。皇太子的冕服、皮弁服,还有数套常服、道袍,都必须赶在定下的册封大礼吉日前做出来。

    朱常溆在去岁年初的时候开始留发,原本被剃得一根不剩的小光头,现在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青茬子。他的头发有些硬,摸上去就像一根根的小刺,扎得人手心痒兮兮的。郑梦境当时摸了就说,这头发呀,就和溆儿的性子一般。

    而今成了太子,开始留发,过去穿的曳撒以后也都该收起来了。不过这时他且不算得是大人,待日后验纳妃,才会再择取吉日行了冠礼。冠礼后才算得是真正成年了。

    关于是否今年就立朱常溆为太子的事,朱翊钧同郑梦境的商量过——天子如今觉得自己有了主心骨,除了朝上的政事外,旁的都爱去寻郑皇后说道说道。

    原本他们倒觉着封后之后就册立国本,有些操之过急。但后来算了算日子,朱常溆也差不多该是婚配的年纪了。这才觉得不能拖下去。

    没有太子的名分,朱常溆的婚配对象,就只能从直隶的适龄良民女子中挑选。这是皇子的待遇。而成为了太子,对象就从良民女子上升为有锦衣卫官职在身的武官家的女儿们。

    当年的孝端皇后、刘妃、杨妃,包括已经死了的王淑蓉,家中父兄都是锦衣卫世袭。

    郑梦境本不在乎朱常溆是早一些还是晚一些,不过临门一脚的事。但扯上了婚配,就觉得不能那么轻易地定夺。思前想后了许久,还是决定今年就把这事儿给办了。

    封后同册立太子的吉日都不是钦天监给算的,朱翊钧特地点了自己的皇叔朱载堉同利玛窦这些传教士,还有驸马徐光启一同利用新历学的算法来算。新的历学已经初具规模了,但要在民间大肆刊发,怕是还不够精细,需再琢磨琢磨,不过算个吉日吉时,却还是能办到的。

    钦天监原本的几个领头人早已叫朱翊钧给一把撸到了底,剩下的几个都是寻常文吏,做些跑跑腿的事。没了滋扰对象,朱载堉他们在钦天监混的风生水起,几乎就将这里当作了第二个家。

    徐光启更是如此,连着几日废寝忘食,要不是家里人过来找人说朱轩媖胎动了,他几乎就要将娇妻生产的事给忘了。回去路上一算日子,发现还没到先前算的生产之日,当下以为朱轩媖出了大事,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冲进家去。

    幸好是虚惊一场。不过朱轩媖却是有些见红,得好生在榻上养一养。她这胎怀着不容易,先是亲弟身故,又逢生母病殁,心情的起伏跌宕于孩子也是受了极大的影响。

    徐光启见她有些不好,犹豫再三,还是向朱载堉那边告了假,专心在家里陪着朱轩媖。为了能安心,还特地从医学馆将李建元给请到家里来坐镇,连着住了十几日,还不肯将人放走。

    宫里倒是赏赐不断,太医也一直在徐家镇着。可朱轩媖身为大公主,身份娇贵,一两个太医哪里够。郑梦境听说她有些不大好,当下就令心思细密的刘带金出了宫,常住徐家,等朱轩媖生产了再回去。

    诸事都安排妥当,偏孩子迟迟没有动静,等过了预产期,还是没生。这下不仅徐家的老太爷坐不住,就连徐骥也三五不时地寻着借口过来看自己的小弟弟。他偏还嘴硬,只道是来侍奉母亲,眼珠子却盯着朱轩媖高高隆起的肚子瞅个不停。

    朱轩媖倒也不点破他,既做了人母亲,愿意同自己亲近,她心里也乐意。何况自己与徐光启岁数差得有些多,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指不定腹中的孩子将来还要靠徐骥照拂。

    有了孩子后,朱轩媖想得就要比以前更多了。不仅徐骥过来探望,她也努力地同对方交好。

    徐光启看着朱轩媖将李建元同太医共同商讨出来的安胎药服下,递去一碟蜜饯,“甜甜嘴,莫要苦着了。”

    朱轩媖笑眯眯地捻了一块,放入嘴中。这蜜饯是郑梦境亲手做的,特地挑了上等的青梅,蜂蜜放得不多并不十分甜。甜中带酸的滋味迅速在她的口中蔓延开来。朱轩媖心中一叹,自自己母亲过世后,郑母后可真真是将自己当作亲生女儿一般来疼。

    “昨日骥儿又来过了?”徐光启将碟子随手放在一旁的杌子上。这样矮小的凳子,自己和父亲是坐不了的,也就徐骥这个腿脚灵便的人能蹲的下去。

    朱轩媖点头,笑道:“我还让骥儿给弟弟起了名字。他挑了好几个字,都觉得不好。最后倒是起了个小名儿,说是叫青骥,就是骥儿自己的名字。”

    徐光启挑眉,不知道为何儿子会给未出世的孩子取这个名字。

    “骥儿说,他已长成,家中自贫入富,显见是个有福气的人。他要将自己的这点福气分一些给弟弟,让孩儿平安长成。”朱轩媖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嘴角不停地往上翘着,“我便道,若是个妹妹,这名字却是个不妥当的。.他又说,那就取个谐音,唤作晴姬,让妹妹往后都同太阳一样,叫每个遇上的人都高兴。”

    徐光启摇头,“都不好,都不好。叫不开口。”他也是早就想过这个事儿了,书房里都叠了厚厚一叠纸,将所有带马字的字都翻了一遍,就是想不定要取什么。回忆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徐骥刚出生的时候。彼时初为人父的他,也如现今一般激动。

    “不过是个名儿,叫什么都一样。我们家呀,还不是都盼着这小东西能平平安安的吗?”朱轩媖舒服地靠在被徐光启叠得厚厚的隐囊上,“以前我还觉着骥儿会不喜弟妹,现在看来,却是我多虑了。”

    徐光启点头,“确是,我也不曾想到。看来做人父母的想法,同子女还是大大地不同。”他略一犹豫,心里想不好是不是将朱常溆之前对自己说的话拿来和朱轩媖商量。

    朱轩媖一看夫君的面色,就知他心里有事。“驸马有何事?但讲无妨。”

    “是……这样。”徐光启挺了挺腰板子,“溆儿来问我,是否有意让公主自玉牒除名。”

    朱轩媖心中警铃大作,也觉得有些一头雾水,猜不透朱常溆这是唱的哪一出。“二皇弟这是何意?好端端的,怎么想要我除名?”当不会是因为朱常洵为民后,他就想着要让自己的手足都效仿了。应该是旁的一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这个弟弟也算是朱轩媖打小看到大的。有的时候钻起牛角尖来,性子是有些乖张,但心还是好的。

    “驸马,说说看,溆儿这是想要做什么。”朱轩媖猜测,“必是件大事吧?”

    否则徐光启也不会这般犹豫。而且此事一定事关徐骥。

    徐光启道:“溆儿想要在礼成后,向天子上疏,令宗亲中一些过不下去的人自愿除籍,成为良民。娘娘也有在京中建办书院的意思,说是会给那些除籍的宗亲发放路费,让他们入京来读书。”

    “参加科考?”见徐光启点头,朱轩媖半敛了眸子,细细思索。

    若是今日驸马不曾来同自己说这事,见此举可行,自己也会入宫向父皇同母后说一回,让自己也除籍,好令徐骥不会因科考之事而回去上海。

    朱轩媖也知道,这几年随着徐骥年纪渐长,眼见着快要错过科考最好的机会了。若不是自己的公爹舍不得孙子,徐骥早就除籍离京了。徐光启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觉得难过。

    若是她这一胎生的是男孩,倒还好。若是女孩子,往后随着徐光启年岁渐老,能不能再怀上可难说。这么一来,徐家倒是绝了后。

    左思右想,朱轩媖都觉得自己当是该除这个籍。只是由朱常溆来说,而不是自己主动提及,心里还是有几分别扭。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朱轩媖突然明白过来了。二皇弟之所以会主动向驸马提出,不就是想让徐家知道,天家知道愧对徐家,自有应对的补偿之法吗?

    这是弟弟在给自己铺路。让徐光启来问,若是她松了口,愿意点头除籍,放弃的可不仅仅是大明朝的公主头衔,更有每年的岁禄,腹中孩子日后的爵位。这是她朱轩媖为了徐家所做的牺牲。

    自己没了公主的头衔,徐光启也就从驸马的身份脱离出来,可以被授官了。朱轩媖吃不准父皇和二皇弟会不会直接给徐光启赐个什么官,或者徐光启不愿接受这种无关紧要的所谓“清贵”官职,以他的性子来看,恐怕还是想在实职上做点成就的。这么一来,家里就不仅是徐骥要赴考了。

    朱轩媖与朱常洵是完全不一样的。朱常洵离宫后,再想入宫与曾经的亲人相见,得有足够的军功,被授予了一定的武职后才行。倘若他一直在北境镇守,怕也只是对着圣旨稽首,半步离不得前线。

    朱轩媖却只要徐光启,或徐骥考中,自己就能因夫,因子得封诰命,届时就成了外命妇,只要往宫里递了牌子,还是可以随时随地入宫去的。

    “驸马是什么意思?”朱轩媖虽然已在心里下了决定,但还是想先听听徐光启的意思。白白牺牲给人做嫁衣,她可没那么傻。

    徐光启难得有些扭捏,这事他早就和父亲商量过了。站在徐家的立场上,二人自然是希望朱轩媖可以除籍,自此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徐家妇。这么一来,许多为难的问题也都能迎刃而解了。可他们也不能强迫朱轩媖一定这样去做。

    朱轩媖现在还是大明朝的大公主。孝端皇后虽过世了,但天子还在那。新任的中宫还将自己身边的贴身大宫女派来守着,可不就是让人知道宫里并不因为孝端皇后薨逝而忽略了荣昌公主么。

    徐光启长入宫中,接触到的人比父亲和儿子要多得多。他更明白朱轩媖倘若决定放弃皇权,会意味着什么。

    “此事……媖儿你自行决断便好。”徐光启想来想去,还是不打算劝说朱轩媖硬按照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去走。她无论是不是公主,都是自己的妻子,自己应当尊重她的选择。

    怕朱轩媖多心,他又加了一句,“不用因为徐家而做出媖儿你不愿做的事。”

    朱轩媖浅笑着伸出手去,握住徐光启的手,“驸马对我情深意重,我若只念着自己,就太过自私了。”望着对方的目光清澈如水,“我愿除籍。这样一来,夫君与骥儿都能在直隶参加科考了。先前我听骥儿提过,直隶比起南直隶更容易考中?到时候就想想法子,让户籍都安在直隶,不往南直隶去了。.左右秋闱还是要在京里考的,没得两头跑着,太累了。”

    徐光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反手紧紧抓住朱轩媖的手,眼中泪光点点。

    “不过,还有一事尚需考虑。”朱轩媖话锋一转,“到时候我的岁禄没了。嫁妆中一些东西是宫里出来的,怕是还得还回去。往后家中的生计却是要担心了。”

    徐家根基浅,没什么钱,现在能穿得上绫罗绸缎,不用愁吃喝,都是靠了朱轩媖在撑着。她自认身为主母,一大家子的吃穿还是得上心。

    “且不忙,等二皇弟同父皇提了再说。此事我再想想。”她眉头微皱,有些不舒服地在榻上动了动,“得好好想想。”

    徐光启见她好似有些不舒服,忙道:“你说的对,且不忙。而今眼下最要紧的事,便是先将你腹中的孩儿照料好了。”说罢,他挺了挺胸膛,“家中生计一事,可不是独媖儿你一人的事。我为家主,自当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朱轩媖在他的搀扶下慢慢躺下去,脸上笑得格外甜。

    自己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应当就是当日偷听了父皇同母后的话,下了嫁给徐光启的决心。

    三日后便是朱常溆册立太子的日子。朱轩媖因秋狝案还觉得有些尴尬,心中含着几分别扭不想去,更要紧的是孩子还未出生,心中实在是不放心。想要差人往宫里跑一趟,道个歉,却不料还没等打发人往宫里去,郑梦境就同朱翊钧借了田义,劳动他上徐家一回,让朱轩媖好生待在家里预备生产。

    朱常溆穿着太子的冠冕服,在太庙中一拜,再拜,三拜。

    十几年的心愿今日达成。说不高兴,那是假的。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轻松,而是焦虑感。肩上的担子变得越发重了。本不在其位时,朱常溆知道自己有许多个选择可以挑,可今日后,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

    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身前的父皇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眼中满是希冀。母后在翊坤宫领着内外命妇,还等着他回去。不知身在何处的朱常洵听见这个消息,心里一定也会为自己高兴。

    还有一心念着效仿皇叔父的朱常治。

    所有的人都对自己抱着希望。

    朱常溆慢慢低下头,额头触地。耳边听着太监说着“礼成”,他站起来,面对着外面的朝臣。

    最前面的是首辅王家屏,后面的则是张位、赵志皋两位次辅。赵志皋这几日得了重病,为了今日太子册立的大典,还是抱着病体过来了。幸好今日老天爷赏脸,没下雨,也没照着大太阳晒得人心里发慌。

    “去吧,回翊坤宫见你母后去。”朱翊钧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满意地点头,“让她也瞧瞧你今日的精神。”

    朱常溆脸上带着浅笑,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了一礼。

    脚还没跨出门槛,报喜的太监就到了眼前。还是两个。

    “恭喜陛下,恭喜太子。荣昌公主方产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快人一步跑到天子跟前的太监报了喜,往后退了几步,心下知道今日这大喜的日子,天子必会有赏,是以并不急着立刻离开。

    朱翊钧果然喜上眉梢。朱轩媖迟迟未曾生产,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没曾想竟然这孩子挑在今天从娘亲的肚子里蹦出来。

    这个外孙可真真是会挑日子。是个聪明的!

    朱翊钧向第二个太监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上前。

    那太监不急不躁地上前一步,他要说的事,可比荣昌公主生产重要一百倍。“恭喜陛下,恭喜太子,总兵刘綎率军亲自冲坚,游击周敦吉、守备周以德分两翼夹击,于后山夺关,追奔播州杨贼至养马城。后与南川、永宁路合,连破龙爪、海云险囤。播州大捷!”

    话音方落,朝臣们看着朱常溆的目光就不一样了。

    如果先前侄子出世,还能说巧合。这个捷报却是向众人揭示着大明祖宗、各路菩萨仙人的意思。

    朱常溆乃天命所归。这是连老天爷都认了的。

    朝臣们跪拜太子越发诚心了,就连朱翊钧也觉得是祖宗在保佑着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幸也荣也。当即就宣布了大赦天下。

    朱常溆藏在袖中的手握得越发紧。这对自己而言是好事,可以少去许多旁的声音,可从另一方面来讲,也是捧杀。

    正在翊坤宫中等着太子回来的郑梦境也是这样想的。往后她和朱常溆要走的路会越发地艰难,便是行错极小的一步,都会招致旁人异样的目光。

    事情已成定局,还有什么法子呢。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走,将所有的苦处都给咽下去。

    郑梦境扬起笑脸,一连串的赏赐从嘴里吐出来,令吴赞女立刻清点了礼单,将这些早就预备下的东西送去徐家,给朱轩媖添喜。

    “娘娘可真是有福气。”一位外命妇恭贺道,“奴家先前在宫外倒是见过一回太子……”

    坐在她身旁的妇人奇道:“怎得?太子还出宫过?”她环顾左右,见也有人和自己一样觉得奇怪的。

    天皇贵胄不在宫里呆着,怎么跑去宫外了?

    那外命妇一脸骄傲,“我可见过好几次呢,太子在宫外看起来都与旁的公子哥儿不一样,通身的贵气。那一回我离得近,见太子让千户给两个乞丐兄弟赏银,令他们这对患难兄弟去寻个营生,找个活计糊口。大明朝能有这样的太子,真真是国祚。”

    朱轩姝听着底下的人连声夸赞着弟弟,也觉得特别骄傲。这件事她也知道,不过是听朱常洵偶然间提起的。

    想起这个流落在外的弟弟,朱轩姝心里就不是滋味。一直最想让溆儿做太子的就是他了,如果今日洵儿也在此处,不知心里得有多高兴。

    朱常溆自太庙回来,同郑梦境打了个照面,行了礼,就离开了。翊坤宫满是内外命妇,他到底是男儿,不能多待。

    太子所居的慈庆宫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先前朱常汐住过的气息全部一扫而空,半点也不见。

    朱常溆在慈庆宫里里外外走了一圈,问着身边的太监,“可是母后布置的?”

    那太监弓着腰,一步不离地跟在他身旁,此时听主子问话,上前一步回答:“正是娘娘。前前后后得有好几回了,每回都觉得差些什么。”他朝里殿努了努嘴,“还特地将殿下屋中的一张旧书桌给搬了过来。”

    朱常溆微微一笑,最懂自己的果然还是母后,“那张桌子便是母后不叫人搬来,我自己也要去取。”

    这太监是朱翊钧在下旨册立太子后特地给朱常溆拨过来服侍的,先前并不是在翊坤宫待着的,所以对翊坤宫的事知道的并不多。不过见太子如此重视,心里便记下了这一笔,以后定要让那些负责洒扫的宫人仔细着些。

    慈庆宫对于朱常溆而言并不陌生。当年朱常汐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是每日都会来一趟。现在物是人非,朱常汐薨逝,自己则成了慈庆宫的新主人。

    跟着朱常溆的太监一直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他的表情,哪怕微微动了动眉毛,他的心就开始提起来,想着是不是哪处有不对劲的地方。

    见他这般小心翼翼,朱常溆觉得好笑。“你叫什么名儿?”此人虽是拨给了自己,可之前一直都是在慈庆宫负责布置,两人没什么接触。身边服侍的人多了,朱常溆也没什么耐心去记住每个人的名字。

    那太监心里乐了,看来自己是入了太子的眼。当下小步跑到朱常溆的跟前磕了个头,“回太子的话,奴才名唤单保,以前是司礼监的,上旬调到了慈庆宫,往后就是服侍太子的人了。”他笑呵呵地又磕了个头。

    听说翊坤宫的主子们都是好性子。皇后娘娘过去还是淑嫔的时候,就不爱动板子打人,后头一连生了四个皇女皇子,也都是像极了娘娘的脾性。宫人也是惜命的,知道哪处好,爱往哪处去。

    “单保?”朱常溆将名字在嘴里默念了几遍,“这名字倒是不错。”他背过身子转进殿里去,“你师父是谁?”

    太监入宫都有分个师父跟着,所以朱常溆有此一问。

    单保从地上爬起来,快步走到朱常溆的身后,带着笑音地答道:“回殿下的话,如今在陛下身边服侍的秉笔,便是奴才的师父。”

    朱常溆的脚步顿了顿,继续往里走。原来是父皇跟前有人,难怪会分到自己这里来。

    单保见太子不说话,有些担心会不会将自己从慈庆宫给赶出去。他师父虽然是田义,但也私下使了不少银子才有现在这身份。若是让太子给赶回司礼监,先头那些银子可就都白花了。

    朱常溆倒是没这念头。见多了宦官祸国,可他也没到投鼠忌器的地步。大明朝的皇帝爱重用太监,一则是因为打小相处出来的感情。冯保、刘瑾,这些人都是皇帝身边的大伴,可能自出生起就在身边服侍了。二来是不断加强内廷的权利,利用他们与无法控制的外朝形成一个平衡。

    在朱常溆看来,没必要对太监视如猛兽,利用得当还是可以做出点事情来的。只有了魏忠贤的先例后,他不敢再赋予内廷太大的权力了。这乃前车之鉴。

    朱常溆没说让单保走,也没说旁的什么多余的话。单保小心了一阵后,心里给这个新主子记了一笔。这是个不大好伺候的贵人,往后自己得小心着些。可能留下来,他还是高兴的。

    礼成后,朱常溆就着手上疏,想将自己同郑梦境先前商量过的事正式提上行程。但如何说服父皇同意,却是有些难,还得让朱载堉在旁协助一二。

    为此,朱常溆跑了一趟钦天监,亲自同皇叔父秘密商定后,就去做准备了。

    意外之中的惊喜是朱常洵寄来了信。他是没资格看邸报的人,但是大赦天下还是听说了。虽然晚了一些时日,但总归还是知道了。实在情难自已下,便写了一封信差人送去郑府,让自己的舅母替自己跑个腿,送去宫里。

    没能亲眼看着哥哥穿着皇太子的冠冕祭拜太庙,受朝臣跪拜,对朱常洵而言的确是个遗憾。可不管怎么说,只要最后的结局是好的,那便一切都好。

    宋氏接了信,立刻就套了马车入宫。郑家是宫里的常客,守门的侍卫也都见多了,远远见着是郑府的马车,只草草检查了一下,就放人进来了。

    郑梦境一听是朱常洵送来的信,高兴地都哭出来。“嫂嫂快取来我瞧瞧。”又迭声让人将朱轩姝找来,“太子同治儿还在学里,等他们回来了再看也一样。”

    朱常洵的信并不长,开头写了自己现于北境某处,一切安好,还说朱轩姝先前缝在衣服里的银票派了大用场——半句抱怨也没有。后面就是恭喜母亲封后,还有兄长被册立为太子的事。

    郑梦境将信翻来覆去地看,还觉得不够,嘴里埋怨道:“这孩子,怎得也不说现下在哪儿,便是告诉了我们,也能寄信与他啊。”心里却觉得高兴极了。念了那么多日子,总算是有个音讯了。起先没消息的时候,郑梦境没少做噩梦,生怕儿子在外头无处遮风挡雨,病了渴了饿了,身边也无人服侍,过得好不凄凉。

    现下看这封信,笔力有劲,一如既往,似乎过得并不是那么差。郑梦境就放下心来。

    “给我瞧瞧。”朱轩姝凑在母亲身旁,早就想看了,只是见母亲一直在看不好意思开口要。现在有几分等不及,就着母亲的手看起来。“这小子,还知道写信回来。”

    她拍了拍心口,“幸好那时我一时想着要给他做一件衣裳,派上用便好。”

    宋氏笑道:“在外头旁的不论,银钱是能通鬼神的。要我说呐,殿下这事儿可真是做的好。”

    郑梦境也很是赞许地点头,“上回我就想问了,这法子是谁告诉你的?”

    朱轩姝红着脸,有几分不好意思,“是我自己从话本子里头看到的。虽母后说多看这些不好,但现在看来嘛,还是有几分用的。”

    郑梦境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往后还是得少看,哪里会有这许多的什么才子佳人?都是那些酸腐文人自己胡乱瞎想出来的,就为了哄人玩儿。”

    朱轩姝噘了嘴,也不反驳。这几日郑梦境为了能较好她,多次请了宋氏入宫来给朱轩姝讲讲宫外的事,听多了之后,朱轩姝也就慢慢地脱离了原本的天真,回归到了现实中来。

    不过有些小爱好,一时半会儿还是丢不掉。

    朱常溆和朱常治下了学后,早早在文渊阁外等着的太监就来报说宋氏来送朱常洵的信。二人听了后,连肩舆都没坐,一路从文渊阁跑回了翊坤宫。

    朱常治第一次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瘸了腿的兄长也能跑得和自己一样快。

    一路跑到翊坤宫,朱常溆都顾不上请安,开口就问:“洵儿的信呢?在哪儿?取来我看看!”

    郑梦境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信,笑着递给了儿子。

    朱常溆拿了信立刻如饥似渴地看起来,越看鼻子越酸。

    “好好儿的,怎么哭了?”郑梦境被他的眼泪给吓到,那信自己也看过许多回,上面并没有写什么特别催人泪下的东西啊,“我都没哭呢,你又是哭的什么。”

    朱常溆吸了吸鼻子,“洵儿一定是在外头过得很不好。”

    郑梦境忙道:“此话怎说?”一定是自己收到洵儿的信,太过兴奋,所以才没发现其中的破绽来。

    朱常溆哽咽了一会儿,等平静下来后便道:“洵儿的性子母后不是不知道。若是真过得不错,哪里会不同我们说?便是这般一字不提,才最是叫人揪心。”他望着朱轩姝,“若是有法子,洵儿断不会拆了皇姐给他缝制的衣裳。你不知道,那夜接了衣裳后,洵儿别提多高兴了,穿在身上都舍不得脱下来,便是躺着了还一遍遍地摸着。”

    殿内一片寂静。

    郑梦境幽幽一叹,“那有什么法子,这路,是他自己选的。没人能替他走完。”

    朱常溆手劲加大,将信纸的边缘给捏皱了。

    不是的,这条路并非是洵儿自己选的。他也是那个推波助澜之人。若是有错,也有自己的一份。

    晚上朱翊钧过来用膳的时候,觉得大家都特别安静。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这样抑郁的气氛,实在令人奇怪。“这是怎么了?”他看了一圈,“怎么一个个都不高兴的模样?”

    郑梦境强打起精神来,“今日我嫂嫂入宫来,送了洵儿的信。”

    这下朱翊钧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信在哪儿?快拿来给朕瞧瞧。”见宫人去取信,还埋怨郑梦境,“小梦也是,都不同朕说一声。”

    郑梦境只说了句,“奴家忘了。”就埋头吃饭,再不想多说一句话。

    朱翊钧将信前前后看了几遍,叹道:“洵儿在外头历练倒是有好处,看起来长大了不少。”他望着放下了筷子的郑梦境,“信中的用词看得出来斟酌了许久,总算是改了他过去的鲁莽性子。”

    郑梦境懒懒地应了一声,徒留朱翊钧一个人在那儿兴奋,“回头朕得找人去查一查,这信是从何处送来的。好知道洵儿现今身在何方。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朕这个做父亲的又何尝不是。”

    朱常溆往嘴里扒了最后一口饭,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手里的那封信。

    一定要加快动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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