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是渐渐凉了,外头风大的很,朱载堉同朱常溆将对弈的地点从亭子搬到了暖阁里。.

    “皇叔父是长辈,就由您先手。”朱常溆将内监放在自己面前的黑棋推到了朱载堉的面前,将白子拿了过来,“皇叔父请。”

    朱载堉拈起一颗黑子,在棋盘上随意一放,“却之不恭。”于他看来对弈并不分年龄,不过既然朱常溆有心,自己倒也不妨承了这个情。

    朱常溆知道对方找上自己必不是为了对弈。他默默地在棋盘上置下一子,等着朱载堉说话。

    “你是怎么想到的?”朱载堉下棋的速度很快,而且精准,一看便是个中高手。

    朱常溆不慌不忙地见招拆招,“万历十九年,皇叔父头次上疏的时候我就在想。若是皇叔父除了爵,偌大的郑藩后人该如何营生。要归还的可不仅仅是爵位,家财也一并归了私帑。郑藩虽不比楚藩富裕,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朱载堉笑了笑,“所以是怕我被饿死吗?”他堵了朱常溆的眼,收了一大片的白子。

    “有的地方官强势些,借口藩地税赋不丰,克扣岁禄也是有的。会被饿死的并不独皇叔父。”朱常溆捏着棋子看了许久,在角落里下了一子。

    朱载堉已是没了几分对弈的兴致,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罐中,双手交叉放于腹部,往后靠在圈椅上。“能入科场是条活路,但朝臣不会答应的。”

    “有何不可呢?”朱常溆狡黠一笑,“都已是白丁了,那一点与大明律法相悖?何况父皇定是会乐见。”

    “哦?”朱载堉装作不信的模样,“可我却觉得,光是朝臣对天子的施压就足以让陛下妥协了。休要忘了,大明朝的政令想要通达,内廷、外朝缺一不可。”

    朱常溆见对方没了下棋的意思,也就不再管棋盘上的战况。即便已是要赢了。“从改历便可看出,有志且聪明的人还是不少。.除籍皇亲入朝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遏制当下的党争。”

    这是朱常溆前后两辈子加起来琢磨出来的事。前世他就已是下旨允许了,可惜没过几年就国破,没有时间让他静观其效。

    皇亲虽除籍,却还是朱家人。入了朝,不向着天子还会向着谁呢?于朱翊钧而言,这是多了一份稳固皇权的保障,同时也是牵制多方党争的手段。他们与党同伐异的东林党不同,倒是与内廷有几分相似,身家泰半系于天子手中。

    党争不会消失,随着一个国朝的年数越来越久,党争只会越演越烈。如何将其控制住才是需要深究的事。

    熟知后朝之事的朱常溆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思考如何扭转,现在终于勉强算是长成了,正好可以试验看看。皇亲除籍进入科场,不过是他设想中的第一步。遏制住党争,稳固了皇权,日后要继续走下去就会更容易些。

    当然,朱常溆想的还不仅仅如此。举国那么多的皇亲国戚,能吃饱饭的并不多,积累了大量钱财的也不过四藩。一旦此法推行,皇亲们都会惦念自己的好。这样于他日后冲击国本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从推行起,朱常溆就已经在宫外开始积累自己的人脉了。只要留着朱家血的人入了朝,不管愿不愿意都得承了他的这份情。

    朱常溆望着朱载堉,当下要紧的,是如何说服这位皇叔父站在自己这边,愿意日后为他在皇亲中说项。

    异人有异人的好处,有人瞧不起,就有人在心里把对方当作是楷模,愿意听其号令。

    朱载堉对此自然心动,他觉得自己如今这把年纪了要再去重拾八股,有些难度,但他的儿子们却是大有可为。科场只分优劣,不分嫡庶,算是个公平的地方。

    “你不打算自己去同你父皇说说?”朱载堉盯着他,不愿轻易上钩,“让我来做这个说客,怕是天子心里有所隔阂吧。”

    朱常溆面上不显,有几分满不在乎的样子,“皇叔父说不说都不打紧。.我只是还是缺一个机会向父皇面呈此事。”

    “宜早不宜迟。”朱载堉在考虑良久之后,给出了自己能给的建议。

    朱常溆明白,这就意味着朱载堉答应了。“多谢皇叔父。”

    只有早日提出,朱载堉才可以趁着还留在京中的时候做些事情。一旦改历结束,他就要回藩地去。到时候天高路远,怕是不大管用。

    朱载堉找来内监将棋盘给收拾了。“我同皇贵妃见不得,还劳侄孙替我问个好。”他朝朱常溆看了眼,还是觉得有几分遗憾。

    朱常溆看出他的意思来,正色道:“皇叔父,溆儿并不认为自己不是嫡子就不好。”

    “哦?”朱载堉面上淡淡,以为这不过是朱常溆的客套话——谁能在人前说自己母亲的不好来呢。

    “皇叔父,溆儿的母妃,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对溆儿来说,就是最好的。”朱常溆望着从外头跑进来的两个弟弟,“对他们而言,也是最好的。”

    大汗淋漓的朱常洵拎着一杆长刀,跑到朱载堉跟前刹住脚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而后才开始大喘气。他激动又得意地道:“皇兄,今日我又赢了蒋千户。”

    朱常治在一旁泼冷水,“那是蒋千户放了水才能赢的。我在一旁看得分明。最后那一招,蒋千户的脚特地崴了,被你寻着破绽才能横着刀子架人脖子上的。”

    “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好吗?”朱常洵叉着腰,手里的刀子都快拖到地上了,“有你这么整日给哥哥拆台的弟弟?我得了夸赞,你不觉得与有荣焉?再说了,哪次我得了彩头没分你?”

    朱常治脸一红,犟嘴道:“又不是我得了夸,有什么好光荣的!”

    朱常洵咬牙切齿,“小没良心的,以后再别想从我这里拿什么彩头了。”

    朱载堉笑眯眯地插话,“治儿若是愿意跟着我一道学些东西,指不定就能得了你父皇的夸赞。怎样?要不要同我一道学?”

    “学什么?”朱常治兴致勃勃地问道。

    朱载堉沉吟了几分,“你于算术上很有天分,历学、音律,都是能学的。”

    “那经济呢?”朱常治对他说的都有些兴致缺缺,“历学音律虽能学,但都是烧钱的东西,得先有钱了才能学这些。”

    朱载堉哑然,怎么先前没瞧出来这位侄孙倒是个爱闻铜臭味的?这样不好,不好。他得把人给掰过来,万不能走岔了路。商贾之道哪里是正途,太|祖就最不喜商贾。

    朱常溆笑着道:“皇叔父且莫管他,治儿最是个财迷,整日拿着钱只进不出。”

    这话越发坚定了朱载堉要把朱常治给扭过来的心思。他打定了主意,就是日日追在人屁股后头也得给说服了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去了那股子铜臭味才好。

    三兄弟同朱载堉告辞后,就回翊坤宫去休息了。朱载堉也回到了启祥宫,收拾着自己明日要与刑云路一起探讨研究的历学书籍。他已经听说了荣昌的驸马同传教士也会参与其中。提起徐驸马,朱载堉心里又是遗憾,但也为朱翊钧庆幸。

    能用一个女儿就换得人才留下,两下一划拉,还是值得。

    朱载堉只空了那么一天,之后就没那么清闲了,整日整日地呆在礼部和钦天监,与张应侯磨嘴皮子,同刑云路争执应当用哪个的建议。平日里看起来个个都是文质彬彬的士人,等固执起来的时候,就再没了风度,日日争得面红耳赤尚不罢休。

    朱翊钧因不懂这个,所以完全放权给了他们,只偶尔找人过来问一问进度。他另有事情焦头烂额。

    乾清、坤宁两宫自仁圣皇太后丧期被烧毁后就一直没修缮。朝臣们屡屡上疏,都被朱翊钧以私帑空虚为由给推了。现今朱载堉入宫的住所同朱翊钧是在一处的,这就让许多朝臣看不惯。

    天子与藩王世子同住一宫,哪里还有威仪可言?再者,若是属国要入京纳贡,难道还真的让人上启祥宫去?

    朱翊钧不甚耐烦地摆摆手,“皇叔虽是住在启祥宫,可一旬也难得回来住一回,不过是摆着行李的地方。很是不用在这上头较真。再说了,皇叔是长辈,与朕同居一宫又如何了?”

    见上疏的言官还要辩驳什么,他赶忙打断人话头,“且不提这个,播州近来颇是不太平,可有卿家忧心此事?若播州开战,国库还能拨出多少银子来平乱?”

    这事倒是难不倒阁臣,京外来的文书第一时间都是送到内阁的,之后才呈交于朱翊钧的案上。比起朱翊钧,大学士们对播州的情况更为了解。

    王家屏当下就出了队伍,“国库若要一力承担播州之战,怕是力有不逮,还需借用私帑之财。若时日不久,倒是堪堪能维持战事。”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战争拖得太久,怕是没钱打仗,只能议和。可是朱翊钧连朝鲜之战都不是主和的,难道大明朝国内的播州之乱还能主和?

    朱翊钧叹了口气,望着那位上疏要求修缮两宫的言官道:“不是朕要推脱,是实在没钱。宋卿若是不信,朕大可让陈矩将私帑的账册取来于你们看。”

    那位言官还想再说什么,一个太监匆匆捧了一份急报过来。

    王家屏挑眉,这是有多急,竟没等朝会散了之后交予内阁?莫非……他心下大叫不好。

    真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陛下,四川巡抚谭希思送来急报。播州土吏杨氏揭竿起兵,奏请朝廷速速派兵镇压。”

    朱翊钧悬在心上的石头落了下来。终于来了。

    可他多想这场战事永远都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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