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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玉珑要出阁的日子。

    沈家那位淘气的三小姐要嫁去扬州的消息,早已在整个苏州府传扬开来,迎亲当日,沈府内外更是忙得人仰马翻,万幸天公亦作美,昨日还是满城飞雪,肃杀万物的光景,今日竟是艳阳高照。

    于是人人都说这是一个好兆头。

    “小姐呢?”一个管事的老婆子走进来,瞧见四个毒丫头正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东西,三小姐则在一旁不停地催促着,不禁张大了嘴,嚷嚷起来,“哎哟我的小祖宗,都这会儿了,你还在玩什么呐?!”

    她一把拉过玉珑,按她在一面镶着精巧龙凤纹的铜镜前坐下,接着转头喝斥那几个年轻的喜娘,“都愣着干什么?!小姐淘气是出了名的,大婚的日于,她不懂事,你们还不懂事吗?”

    一名喜娘嗫嗫嚅嚅地辩解,“小姐非要找一柄降魔杵……我们……我们也拦不住。”

    “什么降魔?”老婆子得了二夫人的嘱托,气焰嚣张,“呸!今天大喜的日子,谁再说什么魔不晓的,我就拔了她的舌头!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替小姐梳妆?!夫人要是怪罪下来,我只管骂你们!”

    “哼,你神气什么?”孔雀胆头一个顶撞她,“降魔杵是小姐让我们找的,她想带去扬州和楚少爷一起玩呢,怎么,你难道想拔小姐的舌头?”小丫头说着瞅了瞅窗外,“天还早着呢!”

    老婆子被她一顿抢白,讪讪地张开嘴,想骂又不敢骂,只能冲着几个喜娘撒气,“我一会儿再过来查看,要是小姐还没打扮整齐,有你们好果子吃。”骂完,赶紧抬脚就走。

    “哼,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四个毒丫头朝她的背影扮鬼脸,把几个喜娘逗笑了。

    接下来喜娘们开始为玉珑梳妆。

    只见镜中映出一张娇俏甜美的容颜,纤纤细眉恍如天边的两弯月牙,小而娇挺的鼻子不是樱桃般红润的菱唇,水眸乌亮,肌肤赛雪,好一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儿!

    只是……有一点不妥。

    一名喜娘看着她皱起眉,左右转了几圈,蓦然想通了。

    哎呀,新娘可不能是笑嘻嘻的!

    按江浙一带的风俗,新娘子在家中梳妆时该伤心落泪,逢喜事而悲哭,俗称“哭嫁”,一代一代地相传,时至今日已无人能说清究竟是为何,大概哭显出对娘家的留恋,不哭则会显得无情无义吧。

    人们惯于遵旧礼,喜娘们便开始催促玉珑哭泣。

    “三小姐,你快哭呀!哭呀!”

    “我的好小姐,你倒是快哭呀!大婚的日子,不哭是不吉利的。”

    “再过一会儿迎亲的花轿就要到了,小姐快哭出来呀!”

    她们左一句哭、右一句哭,玉珑被催得急了,粉颊红通通,小嘴一扁,“我哭不出来。”

    这个没情没义的孩子,沈老爷若是知道了,一定伤心得想要哭。

    这时毒丫头们翻箱倒柜的终于有了结果,越加添乱,“小姐,降魔杵找到啦!”

    “真的?”她惊喜地睁大眼。

    鹤顶红捧过来一个行子。

    玉珑接过,瞧着有趣,这下可好,有了好玩的东西,更别想让她哭了。

    喜娘们急得火烧眉毛,其中一个想了想,忽然福至心灵,拉过砒霜嘀咕了两句。

    “那奸吧。”砒霜答应了一声,然后便跔出房门。

    不出片刻,她又跑了回来,人未跑近,一股辛辣的气味已先传过来。

    “小姐,能哭的办法来啦!”

    玉珑皱皱俏挺的小鼻子,嫌恶地退开去,“小霜,你手上捧的是什么?”

    一旁的喜娘赶紧道:“小姐,是蒜泥呀!我刚才让小霜去厨房拿些辛辣的,辣椒、蒜办都成,你快凑近了使劲嗅。”她说着自己先嗅,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就是这样,嗅了准能落泪。”

    “小姐,不能再耽搁了,快嗅吧!”

    玉珑拗不过她们,只得凑近嗅了嗅,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千金,这样辛辣的气味,只嗅到一点便奏效,立时难受地双眼发红,水汪汪的煞是惹人怜爱。

    喜娘们如释重负,忙互相道喜,“哭了哭了,总算哭了。”

    一个时辰后,姑爷来了,玉珑正式出阁。

    楚昀阡骑在一匹良骏的白马上,笑看小娇妻被那些喜娘和老婆子折腾得团团转。

    花轿停在沈家的大门口。

    轿帏是大红缎子,轿顶绣了一幅“丹凤朝阳”,四围还缀了一圈鹅黄丝线流苏走水。

    该扶三小姐上轿了。

    只见一个老婆子拿着装满豆谷的米斗突然过来,嘴里一边念念叨叨,一边大把大把地不停往花轿内外撒豆子和谷粒,这也是按风俗,“以麻豆谷来禳之,三煞可避。”

    好下容易等老婆子撒完豆谷,跨过火盆,玉珑连人带喜盖被塞入了花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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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城不久,一阵冷风吹过,天忽然阴了下来。

    一名喜娘拉开轿帘,“小姐,离城前你要下轿看最后几眼。”

    这话倒有些伤感,玉珑晕乎乎的还来不及动情,四个毒丫头已忍不住先嘤嘤地哭了起来,她们随小姐一起去楚家,以后难得再回苏州了。

    此时城外尚有大片的积雪末消溶,又加之天阴了,四下里银妆素裹,令那一乘大红花轿分外惹眼。玉珑在轿里闷了一路,被人扶出来,正好舒口气,喜娘半撩开喜盖,扶着她转向来时的方向。

    玉珑一身红艳艳的衣裳,裙袂在冷风中轻轻飘动,在雪地里尤显得娇美动人。

    楚昀阡勒马站定,望着她,目色温柔,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好了,小姐,外面冷,快回轿里去吧。“喜娘想替玉珑拉下喜盖,不料一阵风抢了先,把大红的喜盖吹落到雪地上,一时只见红白相映,分外好看。

    玉珑趁着她去拾喜盖,转眼瞧见高踞在白马上的夫婿,一时起了兴致,提起裙摆跑至他身边,仰高小脑袋,撒娇道:“坐在轿里真没意思,昀阡,我也要骑马,你抱我上马背。”

    跟随的仆妇下人忙乱纷纷地劝阻,“小祖宗,没有这样的规矩,新娘子哪能骑——”

    他们还来不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楚昀阡已将玉珑抱上马背,用两臂护住她。

    众人都只能错愕。

    玉珑得意地咯咯娇笑,“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说新娘子不能骑马?我偏要骑,哼!”

    “坐好,不要乱动。”楚昀阡柔声警告她,然后握紧手中的缰绳,转身道:“你们也别太慌,的确没什么要紧,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能破,玉珑既然在轿里坐得闷,我便带她骑一会儿马。”他说着往前一指,“不过是前面的一段路,入城前我会让她下来的。”

    他说完轻轻一夹马腹,护着淘气的小娇妻策马前行。

    马儿跑起来“呼呼”生风,才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冻得娇靥发疼。

    “冷了吗?”他抬臂用自己的风氅遮掩住娇嫩的小脸,并放缓马速。

    不过玉庞大雪天的骑在马背上正新鲜着呢,哪里肯乖乖躲在他的怀里?只见她一路下时地探头出来,乌亮的大眼睛睁得溜圆,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不料马蹄踏过一个小雪坑,让娇躯猛地重重撞入楚昀阡怀中。

    “哎哟!”小丫头痛得直揉鼻子。

    他不禁失笑,继而无可奈何地摇头,她的鼻子痛,他的胸口还痛呢!

    眼看着快到扬州城了,玉珑想到又要坐回憋闷的花轿里,正想噘嘴儿,忽然又开心地低嚷,“昀阡你看!”

    抬眼望去,路边有间小酒馆灯火通明,看样子老板不回家过年,还等着做生意呢。

    正好迎亲的那些仆妇下人们脚程慢,还落在后面,楚昀阡便抱她下马。

    他把缰绳随意绑在路边的一棵枯树上,然后牵着柔荑一起步入。

    酒馆的老板是一个小老头儿,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素色夹袄,戴了一顶缀有后帘的厚实棉帽。店里没有半个客人,他原本正拢着双袖守在火炉边昏昏欲睡,瞧见有人进来,忙欢喜地站起身。

    楚昀阡向他要了一壶酒。

    “好咧,要温的、烫的我这儿都有。”老板巴结地凑过去关上两扇矮门,又转回来,对着他们看了看,终于忍不酌奇地问:“公子和小姐穿得这样红,倒像是有大喜事的,只不过——”他说着朝门外张望了一番,陪着笑脸,“怎么不见其他人?呵呵,只有公子和小姐两个?”

    他这酒馆里的生意已不大好,难得有客人上门更是谨小慎微,生伯得罪了人。

    玉珑坐在火炉边烘着一双小手,笑嘻嘻地回答,“他们都在后面赶路呢。”

    “哦哦。”老板送上来三亚烫酒,“这酒是烫的,大冷的天,不喝也能暖暖手。”

    楚昀阡倒了一杯给她暖手。

    小丫头看着他,眨了眨眼,“我想喝酒?”

    他笑了,宠溺地道:“你想喝就喝几口吧,在我面前没有那么多旧礼和规矩。”

    老板乐呵呵地瞅着他们,直感到惊奇和有趣,以往无论看到哪一家娶新媳妇儿,都是吹吹打打、一大伙人热闹得不得了,哪里像眼前的这小俩口,新娘子居然和新郎一同骑马?

    酒烫得很,她小心地捧着酒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隆冬时节喝酒最暖身,她几口热酒下喉便已觉得浑身暖和了不少,于是又倒了一杯,凑过去偎进他怀里,“昀阡,你喝不喝?”

    他细心地揽过娇躯,“小心,别让火星溅上袍子。”

    看着他喝干了酒,玉珑才心满意足,转头又看向老板,笑嘻嘻地问:“眼下天寒地冻的哪有什么生意?老板,你怎么不回家去过年呀?一个人守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老板拢着双袖、弓着背,缩在火炉的另一边陪着笑,“小姐不晓得,我们扬州有一年瘟疫,满城都是死人呐,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命最硬活了下来,其他的人都早已死绝了——”

    正说着,后面迎亲的众人终于都赶上来了。

    楚府上的随从阿丁抢先跑进小酒馆,“少爷,就快进城了,少夫人还得坐进轿。”

    楚昀阡站起身,牵着玉珑一起出去,“我知道。”走至门口,又停下来对阿丁吩咐,“今天正逢有喜事,别忘了多付些酒钱。”

    老板瞧着一锭银子,怔怔地问:“小哥儿,这是哪户人家的少爷娶亲啊?”

    阿丁瞅了瞅眼前的小老头儿,趾高气扬地道:“你老人家还真没见过大世面,我问你,我们扬州最富贵的人家是谁?”见老板垂眼苦思,不等片刻他又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家少爷姓楚。”

    “姓楚?”老板瞧着阿丁跑出去,蓦地恍然大悟,“哦哦……果然是富贵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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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贵人家最是好礼,仪式繁多,一天折腾下来,玉珑已瘫倒在新罗帐内呼呼大睡。

    楚昀阡怜惜她,任由小娇妻睡得昏天黑地。

    但睡过了整整一个春宵夜,玉珑还不知足,一太早又赖床不肯起来。

    好不容易她才被哄着起床穿戴整齐,睡眼惺忪,一脚轻一脚重地跟夫婿去饭厅。

    献过茶,一家人便坐在一起用早饭,楚老爷和楚夫人笑眯眯,越瞅着媳妇儿越喜欢,小叔子楚天改口叫了“二嫂”,仍然是那副斯斯文文、略嫌瘦弱的模样。

    玉珑嗅着粥香,才总算精神了一些。

    用完早饭,楚昀阡看她仍是困意未消,又心疼又好笑,便干脆带她回房去。

    走过院中的回廊,墙角檐下的雪已融得差不多了,有几个男仆正在打扫雪融后的几处积水,几株素芯梅的盆栽放在院中的石凳上,正值开花时节,发出一阵阵幽淡的香气,南国虽然远比北地温暖宜人,但到了隆冬腊月一样会有漫天飞雪、檐下冰柱成串的寒冷光景,冬日里也一向难得见到鸟儿,只除了那不怕冷的麻雀,它们三五成群,寻找秋末掉落的草籽,听到有人走过,又急忙“扑楞楞”地飞上屋瓦。

    玉珑被麻雀振翅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睁大眼,蓦匆然又指着不远处的几个人,好奇地问:“昀阡,他们在干什么?”

    他笑了笑,“没什么,他们不务正业,在偷懒捉麻雀。”

    小丫头立时有了兴致,撒娇地拉起他的手,“昀阡,我们去看一看嘛!”

    楚昀阡正要答应时,四个毒丫头突然兴致勃勃地跑来,“小姐、小姐——”

    这下可好,她们尖细的声音惊动了墙角那几个偷懒逮小鸟的男仆。

    “糟了!是二少爷,快走!”

    玉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收拾了东西从近旁的门洞溜出。

    这四个小傻瓜!她气鼓鼓地撇嘴儿。

    孔雀胆跑得小脸红通通,还没停下就急着嚷,“小姐,可好玩啦!阿丁说河面上都结了冰,有人撑着两根树枝,在冰面上滑来滑去。”

    砒霜接口,“小姐,我们也出去玩吧!”

    楚府上下还挂满喜红色,这四个小傻瓜过了一夜却似忘了,她们家小姐已嫁作人妇。

    楚昀阡勾唇一笑,“这有什么好玩的?万一冰层破了,你们都得掉下去。”

    断肠草最胆小,被姑爷的话吓得吐了吐舌头,“我、我可不要掉到冰下去。”

    玉珑嫌她丢自己的脸,轻哼了声,“小草最没用,这有什么可怕的?我才不怕掉——”

    牛皮没吹完,却被夫婿打断了,“玉珑,你别跟她们一起胡闹。”

    说罢,他又凑在新婚小娇妻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她的小脸便红了。他满意地看看,转头又道:“小孔雀,你们爱玩就去玩吧,让阿锻阿树跟着,别出意外。”

    “哦。”四个毒丫头好奇又懵懂地看着他们夫妻俩,呆呆地应了一声。

    半天之后,玩够了的小丫头们兴匆匆地回来。

    “小姐,我们回来啦!”

    “阿丁像个大马猴,在冰上摔了一跤,哈哈,模样可惨啦!”

    “是呀是呀!”

    不过新房的罗帐内,唯闻呢喃低语,缝蜷缠绵,无人理睬她们的那一份快乐。

    新婚燕尔,玉珑初识情爱的美好,在夫婿的温存之下,早把玩耍的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孔雀胆和鹤顶红偷偷溜进屋里,只见房门紧闭,互视了一眼,小脸都蓦地有些发烫。

    两人走出去后忙按唇交代,“嘘——别吵,小姐和姑爷在房里呢。”

    断肠草歪着小脑袋想了想,一时口快,“咦……小姐和姑爷,又在做夫妻吗?”

    “哈哈,小草真不知羞!”其余三个毒丫头朝她扮鬼脸,笑闹着逃了开去。

    却不知在冬日清冷的院落中、梅树的幽幽淡香下,四个小丫头的心里也渐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觉,像失落,像茫然,又像存了某种希望。

    唉,小姐如今日日和姑爷腻在一起,她们该怎么办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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