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开CD唱盘,放上CD,关上,再轻轻一按播放,琴声淙淙,不防便流泄出来。整个人像浸在一片蓝色的水洋中,不断还有水流往洋面浮溢而升,整个人仿佛也跟着那道洋流浮漂而起,不断地晃漾,耳边充塞着苍桑沙哑的女声,低低诉愿似,一再重复着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

    「啪」一声,办公室门被人一把推开,一身西装领带,典型城市精英白领装扮的男子大剌剌走进来。一听满室苍桑低语似的女声,翻个白眼,说:

    「你怎么又在听这个?大男人听这种婆婆妈妈的东西,会被人笑死。纪川,我看你最近像是着魔了,没事老听这种东西。」

    「哦」一下按停CD,抬抬下巴。「哪,到底是哪个美女让你的棕色眼睛忧郁了?」

    何纪川也不生气,不愠不恼。「找我有事?」声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既不答话也不解释,直接问来意。

    「我问你,你真的决定退出?」一脸凝重严肃。

    「王建,这问题你问了至少一百次了。」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原来又是这回事。何纪川微微笑了笑,说:「当然是真的。我不是跟你还有志升讨论过了。」

    「我就想不通,做得好好的,干么突然要退出?」

    「也不是突然,我考虑很久了。」

    「你真的有好好想过?」王建拉过椅子跨坐在何纪川对面,表情认真严肃。「当初决定自己出来做,三人合伙搞自己的公司,虽然志升最积极,可还是你起的头。这两年我们闯出了不错的成绩,现在手上有不少大户,管理的资金不小,公司情况大为看好,你却突然不做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退出。现在找上我们的客户不少,工作量越大,压力也越大,从早忙到晚,想偷个闲都没时间。工作了这么多年,钱也有了一些,可是每天忙到晚,没空享受生活,有什么意思?」

    听听那口气!哪有半点男人冒险犯难、开创人生与事业的豪情壮志!

    「纪川,你今年三十四,不是六十四。别跟我说你想退休了。」王建瞪眼。

    「我没说我打算退休了。」何纪川笑笑。「我没有你跟志升那种拼劲,从早忙到晚,我觉得没意思。所以我才决定退出,将我的持分转让给你跟志升。我就自己做一些个人投资,兴趣来时就在一些教育推广中心兼兼课调剂一下。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生活。」

    「那跟退休有什么两样?」说来说去他就是不想干了。真要享受生活,犯不着将自己的事业放掉。事业与权力——没这些,当个男人还有什么意思?王建怎么就搞不懂何纪川的想法。

    「你不用替我操心了。」何纪川拍拍王建肩膀,起身按开CD唱盘,取出CD,一边说:「你跟瑶瑶的事如何了?什么时候结婚?」

    「结什么婚!」怕不都是玄宗天宝年间的遗事了,差不多都忘了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我跟瑶瑶八百年前就分手了,你还提这档子事。芝玲!我现在是跟芝玲在一起。」

    「不会吧?」何纪川一楞。「你不是追了很久才追上瑶瑶,怎么——」不到半年就分手?小心翼翼问:「谁是芝玲?」他听都没听过。

    王建给他一眼,摆个「不会吧」的表情。「上回在N2吃饭时,不是介绍给你跟志升认识过了,你不记得了?」

    何纪川尴尬一笑,是不记得了。

    王建又瞪眼。「那芝玲介绍的她的朋友晓欣,你都没打电话给人家?」

    「晓欣?」这又是谁?何纪川完全没印象。

    王建摇摇头,一副「败给他」的模样。「你喔!成天听那个什么眼睛,你的眼睛到底有看进过哪个女人?」

    猛不防引得何纪川心一动。有半年他没再看过那双汪洋似的眼睛了,渐渐也就要淡忘,不防又被撩起。

    「你还没说芝玲是谁。你跟瑶瑶怎么散的?」

    王建耸个肩。「我跟瑶瑶不就那样,不合就分嘛,没什么为什么。芝玲嘛……」嘴角浮起笑。「我跟芝玲是在一个饭局认识的。她是个模特儿,很有点名气,除了那个什么第一名模,就数她最红了,照片不时会上报章杂志,长得没话说,有胸又有屁股,那双腿又长,身材一级棒。女人嘛,就这个销魂蚀骨……」暧昧笑起来。

    不用再说下去,何纪川都明白了。有了新的,旧的就没用处了,所以王建跟瑶瑶就完了。

    「你费了不小力气追瑶瑶,说散就散,这样换来换去的,有意思吗?」大概他的思考跟王建不一样,想不懂这样有何乐趣。

    「女人嘛,多少要下点功夫才有乐趣嘛,太容易到手没什么意思。再说,要谈什么花不花力气的,不过就是征服嘛,就是要费点力气,到手后才有征服的快感嘛。」

    男人就是要有那种征服的快感是吧。冒险、竞争、犯难——成就是一种征服后带来的快感满足。每天每日他们做的无一不在竞争与冒险,并且征服。女人、感情的事,也是男人征服、表明成就的事情之一。

    「老是玩这种游戏,你不累?」身为男人,何纪川自然了解这等心态。再温顺的男人,心底潜在都有这般「征服」的欲望。这是雄性动物的天性。

    「怎么会累。倒是你啊——」王建「啧啧」两声,倒不明白同是男人,何纪川为何如此「老僧入定」。

    他们一伙在工作上厮杀过来,何纪川目光的快狠准,那「心狠手辣」在业界是有名的。他头脑冷静、逻辑分明,思考分析精辟、切中要害,目光准确,出手又快,在枭雄豪杰如云的金融投资界硬是抢下一块不小的地盘。这会儿他却要退出不玩了——玩什么「个人投资」,野心那么小,虽然保证一个优渥的中上阶层生活,可要几百年才能成为另一个索罗斯或巴菲特?

    女人方面也是。介绍他一个,他却像沾到「芭乐股」似脱手抛掉一个,不显一丝征服的本能与欲望,与他工作时出手的「快狠准」判若两人。

    「我怎么了?」何纪川笑了笑。

    他这算明知故问,哪不知道王建截断在下半句的意思。逢场作戏不是不可,他又不是圣人,但多了就没意思;女人追过一个换一个他也没意见,男欢女爱,各自为自己的选择决定负责,他又不是道德家,可多了未免浪费时间精力。究竟埃弗勒斯山只有一座,珠穆朗玛峰只有一个,征服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山丘又有什么意义?

    早些年还有人笑他「纯情」,他也兴致勃勃过,见山峰一处高过一处,征服的欲望也一次高过一次。现在他也懒得多说多解释。明白埃弗勒斯山终究只有一座,他心中的欲望就只那么一处珠穆朗玛峰。

    「你喔——」王建又摇摇头,一把拉住他。「走,跟我happy去。咱们兄弟今天不醉不归。」不由分说便往外走。

    「王建,我还有事!」

    「那些事放着,一时片刻不会生锈的。」

    男人happy能到哪里去?总不脱一些胭脂城温柔乡。王建倒是拖着他到一间会员制的俱乐部,一边打了几个电话,不一会,王建的女友卞芝玲带着几个朋友出现,连田志升也叫来了。

    「何先生,好久不见。」王建刚刚提的洪晓欣,一到就坐在何纪川身边,十分从容大方。

    「你好。」何纪川欠身微笑。

    另外两个女郎挨着田志升各分两边而坐,同样的从容大方,谈吐应对十分得体,端雅中适时带几分娇,揉掺几分妩媚。

    「来,我帮你们介绍。」王建俨然一方之主。「这是晓欣小姐,上回你们都见过了。这位是许小倩小姐,那是吴佩恰小姐,她们都是芝玲的好朋友,同一间经纪公司的。」顿一下,笑说:「这两位是我的好兄弟兼合伙人,何纪川,田志升。别看他们斯斯文文的,一出手可是快狠准,杀人不眨眼——我是指工作起来啦。哈哈!」说了个自以为有趣的笑话。

    小姐们很捧场的适时给一些笑声。田志升笑咪咪的,何纪川也笑着,任由王建自作主张替他一张张发传单似将名片递给在座各女子。

    「你们三位合伙创业,真了不起!」吴佩怡眼带崇敬,不吝赞美夸称恭维。

    「哪里,没什么啦。」田志升略表谦虚。

    「以后,我要是有关于投资理财问题,可要多多谘询麻烦何先生了。」靠着何纪川坐的洪晓欣自然转向他。

    不过社交客套话,半真半假,打开话题的引子,何纪川笑笑说:「还是找志升或王建吧,我已经不算合伙人,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为什么?」美丽浓长睫毛眨了眨。

    「我能力不足。」浓长的睫毛下,表情多姿的大眼可惜地显得有些混浊,像似习惯夜生活的节奏,久了也掩上夜的混沌。何纪川轻笑一下,轻悄移开目光。

    不经意就会看望着对方的眸眼,下意识在追寻一片似曾相识的汪洋。多少眸子波光潋滟,却看不到那种辽远深邃。他觉得自己这几乎成了坏习惯,看见多娇的女子,识与不识,下意识总会盯着那眸眼。

    「你太谦虚了。」风情多娇的眼眨了眨。「就当作是朋友问的请教也不行吗?」

    何纪川微笑不语。手机适时响起来,他望一眼,然后按掉电话,说: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必须先走了。」

    兄弟的面子也给了,也捧场地陪坐了许久,王建不多噜嗦,只嘀咕一句:「早知道就应该先将你的手机没收了。」

    大家当是俏皮话,笑起来。何纪川也笑说:「你们开心玩吧,那我就先走了。」

    朝女士们礼貌点个头,便起身离开。

    虽然小溪流有小溪流的美、河湖有河湖的风光,可见过了太平洋的辽阔,哪还忘得了那种辽远深邃。至少,他不能够。

    这是一种偏执。他知道。

    可知道归知道,就是忘不了那双有着辽远眼神的眼。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忧郁了一些。带着汪洋般的辽远无边……

    ***凤鸣轩独家制作******

    洁白晶莹的盘子上的奶油蛋糕,涂了一层层肥厚的奶油,点缀几粒切半的草莓;冒着热烟的咖啡中,加了三大匙的白糖及牛奶。一旁光是看着,便觉得甜得让人牙齿发酸。

    「玉霞小姐,你这样吃,不怕发胖吗?才做完运动,又刚逛了街,身体吸收力正好,你吃这些东西,热量这么高,脂肪很快都吸收进去。」三、四个三四十岁前中年期的女人聚在一起,除了逛街就是吃,还真应中那对女人先入为主的偏见模套里。

    说三、四个,因为除了三十初头结婚没多久的邵婉君,袁绍玲与朱玉霞一个三十好几很多,一个四十多,孝都已经上幼稚园跟小学,就只有江明珠未婚,二十六快二十七,差不多要逼近三十了,她不知道该算自己是「一个」或「半个」「前中年期」的女人。

    「不怕,能吃就是福。下次上中心时,再卖力运动一些就是。」丰满福态的朱玉霞相当乐观。女人的口腹之欲等同男人的色性之欲,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总是迫切当下满足了再说。

    「前两天你才信誓旦旦说要减肥,还要拉我去报名参加瘦身课程!这样吃,报一百个课程也没用。」开始朝「师奶」体型发展的袁绍玲看着摇头。

    两个人都生过孩子,又养尊处优,一不稍加注意,身材就开始变形。一方面为了塑身减肥,一方面打发时间,再一方面现在运动健身风潮正好流行,便加入某家健身韵律中心会员,跳跳操、做做运动。

    「瘦身?不是瑜珈课程吗?」在健身韵律中心认识她们不过两个月,就能这样结伴逛街喝咖啡,江明珠渐渐觉得一种所谓的生活的可能性。

    她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与三四十岁的家庭主妇一起逛街喝咖啡。邵婉君这类型她是熟的,跟她差不多年纪或大她几岁,一直在职场工作,结婚后也没放弃工作,注意饮食与身材的保养、以及休闲生活的安排,小资型的职业女性。

    「那个啊,不去了。上完课,我儿子都快放学了,赶不及去接他,时间不搭。」朱玉霞挥个手,挖了一大匙奶油蛋糕塞进嘴里。

    江明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多看,移开目光。邵婉君笑看她一眼,优雅地喝了一口不加糖、不加牛奶,只加一点奶精的咖啡。

    「玉霞小姐,拜托你,节制一点,我看着都不行了。」江明珠半开玩笑。年届中年,开始被叫「女士」,朱玉霞每每忿忿不平,她便玩笑似地,老喊她「玉霞小姐」。

    「要不,你帮我吃一点好了。」朱玉霞干脆切了一大半给她。

    江明珠犹豫一下,摇头将蛋糕推回去。「还是你自己吃好了。」

    她现在胃差了很多,吃多吃胀了便容易胃痛。虽然吃完东西不会再想呕吐,但她一直小心翼翼,十分节制。

    「明珠,你别老是对玉霞姐危言耸听,她自己知道该怎么做。有欲望不满足是很痛苦的。」

    「说得好。除了男人、家庭、孩子,女人最大的乐趣便是吃跟逛街购物。整天在家里辛辛苦苦的,这点乐趣都剥夺了,那还有什么意思。」袁绍玲接口附和。

    「所以你跟玉霞姐刚刚逛街时便拼命买、拼命瞎拼。」邵婉君又笑,目光扫过两人堆在桌下的几袋战利品。

    每次逛街两人都买一大堆。环境优渥、老公会赚钱,也难怪。江明珠每每看着,也不禁大为佩服。她们那样买,好像不要钱似,一件几仟上万的衣服,一点都不心疼。

    「我老公会赚钱,我不帮他花,谁花啊。」

    「没错。」朱玉霞点头附和。「你不帮老公花钱,穷挨着,这个也省、那个也舍不得,当心到最后,哪个女人帮你花了。」放下咬在嘴里的叉子,一脸起劲,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对邵婉君与江明珠谆谆劝告——应该说说教:

    「男人啊,那颗心就是花,不好看管,所以就要看紧他们的钱袋。婉君,你结婚没多久,小两口恩恩爱爱,觉得没什么好计较对不对?告诉你——明珠,你也听好,男人啊——」摇了摇头。「天下乌鸦一般黑。别想和男人同甘共苦,他们就是喜新厌旧,总想着更年轻的。你为他想,为了省二十块钱,不吃牛肉面吃汤面,结果,你当着黄脸婆,他却替年轻的女孩一出手买了几万的名牌。简直呕死你!」

    那口气倒似有几分「切肤之痛」,不只是「未雨绸缪」的教诲,江明珠与邵婉君互望一眼,不好追问。

    「没错,没错。」袁绍玲猛点头。「女人啊,千万别被爱情冲昏头了,什么都不计较。告诉你们,吃苦耐劳不是美德,当个黄脸婆也不是贤慧体贴,只是被丢得更快更彻底。你在家里吃苦耐劳发挥美德,可结果,你男人跑到外头跟年纪差一大把的年轻女孩说你不了解他了,跟年轻女孩互相了解去。什么爱情啊,都是有条件的_!」长篇大论一番教诲,然后不屑地打鼻子喷口气。

    「绍玲姐,你也别说得那么恐怖好不好。」邵婉君结婚没多久,还处在后蜜月期的甜蜜尾巴中,那些话简直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

    「只是教你们精明一点,别傻里傻气的。告诉你,把自己打扮好,保持年轻漂亮,老公就跑不掉。」

    江明珠抿抿嘴,忍着没笑出来。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发笑。她发现,这种事到最后都有一种几乎近乎黑色幽默的潜质,好像放声哭到伤心处,时而竟变调如在笑一般,那种诡异讽刺的幽默。

    慢慢的,她也明白,爱情什么的,一个人凭什么对另一个人完全的死心塌地、至死不变?光说爱情太牵强。然后,她想,爱情什么的,不是无条件的。我们总说因为爱,不计较一切,其实下意识里,构成爱情的条件,或外形或物质,或抽象或具象,都隐在那里,概括叫作「感觉」。所以,我们总说爱情是无条件的,只是凭「感觉」。可那所谓「感觉」,不过我们隐在下意识里或有形或无形的条件。

    这是爱情本身的真相。

    「就是说嘛。现在这社会,委曲求全、吃苦耐劳已经不是美德。爱归爱,可也要多为自己着想一点。」朱玉霞一口一口挖着高热量的草莓奶油蛋糕塞进嘴巴里。

    成熟已婚、深谙个中之味的过来人的教诲——受教了。江明珠眯眼笑了笑,说:「玉霞姐,我可不可以吃一口你的蛋糕?」

    「刚刚要分一半给你你不要,现在都沾满我的口水,你还吃!不好啦。我再叫一份给你,我请客。」

    「只是一口。这边你还没吃过,没关系。」小心挖了蛋糕另一角一小匙。

    朱玉霞瞪瞪眼,摇摇头,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似。

    「嗯,满好吃的。」奶油在嘴里化了,有点太甜,不过滋味相当不错。甜滋滋的东西,多半令人好心情。

    干脆伸手招请服务生,要了一份草莓奶油蛋糕。

    「明珠,你方才才说玉霞姐,怎么自己倒大开杀戒。」邵婉君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突然想吃嘛,没办法。你要不要?分你一点。」

    邵婉君忙不迭摇头。「当心肥死你!」

    「偶尔放纵一下,不会的。」袁绍玲说:「有欲望不能满足是很痛苦的,又不是吃不起,何必委屈自己。」

    「有欲望就满足是没错,可也要节制一点吧。欲望是要节制的,放任的话,一发不可收拾。」

    简直在打偈语加说禅,外加论哲学。今天众位小姐太太的,敢情忽然都成了哲学家。江明珠不明原因地又想笑,勾勾嘴角,还是忍住了。

    「啊,都这时间了!」邵婉君看看腕表,小小惊呼,说:「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跟我先生约好一起喝下午茶。」

    「我也得回去了,要不我老公看不到人又要跑出去花了。」朱玉霞笑着说着。「绍玲、明珠,要不要我顺道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我今天开车出来的。」袁绍玲比个手势。

    江明珠刚挖了一匙蛋糕入口,满嘴甜滋味。「不了,谢谢。你们先走,我再坐一会,把蛋糕吃完。」

    「那改天见。」

    聚后别离,她慢慢已经习惯生活中这种匆匆。年少时不懂,总冀望一种天长地久,有的尽是一腔的浪漫与罗曼蒂克。老了一点才慢慢知晓,天长地久不过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匆匆。

    有什么天长地久呢!永恒也不过是每个当下的这一刻推挤而成。当下这一刻,过去了就过去了,结果,到头来,永恒不过是每个过去了的那当下的片刻——

    啊,怎么「形而上」了起来?冒充人家哲人的感慨。

    江明珠忍不住便笑,嘴角兜起来。挖了一匙蛋糕进嘴里,奶油沾了满嘴角。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没有舔干净,自己也不晓得,也不在乎,又挖了一匙裹满奶油的蛋糕入口,又沾了一嘴奶油。她又用舌头舔了舔,一边伸手揩了揩嘴。

    几步开外一个男人看着微微在笑,直直朝她走去。

    「何小姐吗?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啊?她楞了一下,抬起头。

    一嘴奶白的奶油。男人忍不住又笑。

    「哪,这里。」指指她嘴边。

    她又一楞。半晌才意会男人指的是什么,脸一热,连忙抽张纸巾擦了擦嘴。

    然后自然地抬起头,动作表情似在问「还有吗」。

    男人也笑,很自然地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服务生很快过来,男人要了一杯咖啡,转头笑说: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来晚了。」

    江明珠这时总算才有机会插嘴。呼口气,有点结巴,说:「呃……嗯……我……我们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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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认识。

    哦不,也算认识。

    她不认识他,但在他心里,他认识她很久了……

    「喂?梅姨……我很好,谢谢……梅姨好朋友的女儿——易小姐?嗯,唔……什么时候?啊,真不巧。不好意思,梅姨,我正好有事走不开,你另外找人去接易小姐好吗?真不好意思。好的,谢谢梅姨,有空我会去拜访。再见。」

    卖掉了他在公司的持分给王建与田志升后,生活变得悠闲从容许多。可好日子享受没太久,突然之间,阿姨的女儿,姑姑朋友的女儿,姨丈那边的侄女或来这城市、或有事需要帮忙,都找上他;连远在国外的他父母大人,都有好朋友的女儿回来,要他去接机。

    他是无所谓啦,多少明白长辈的用心,不过是间接的相亲。长辈的央求不好违拗,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就当自己是临时司机或临时地陪外加导游,打打太极,任务完成送对方启程,天下自然无事,万象归太平。

    但今天……

    他没预料到的。怎么可能预料得到!路过这玻璃窗晶莹的咖啡店,不期然却遇上她。

    是她。啊,是她!

    好久没见的她。

    他还记得她,记得那么那么牢。同在公寓遇过数次,又在公司附近的百货公司附近偶见几次,见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有回又十分巧地在他当时兼任开课的某大学推广中心惊遇,几次惊诧,混着意外之喜。然后,她突然就消失。他不曾再遇见过她。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他定神看着她的眼。

    清澈、明亮、晶莹,蕴了一池水波似。但那辽远的感觉不见了。他看着她,她也直直看着他,眸里那一汪大洋的辽远感褪逝,变得有焦距——将他实实看进眼眸里了。

    「我是何纪川。梅姨应该跟你提过我的名字吧。不好意思,我有点事耽搁,来晚了。」但他还是喜欢那双眼。是因为那双眼嵌在她脸上,还是因为她这个人?——哎哎,别深究了。即使那汪洋般辽远的波浪不见了,他还是喜欢那双眼里的清澈水盆。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她不认识他。

    「可是,梅姨告诉我是在这里……」他看她摇头,看她随意地挖了一匙蛋糕送进嘴里。「认错人了是吗?」

    服务生送咖啡过来。他指着她正吃着的蛋糕。「不好意思,我还要同样的蛋糕,谢谢。」要了跟她一样的蛋糕。

    「不是认错人了吗?」她稍抬头。言下之意,知道认错人了,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何纪川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收住笑。决定了,说:

    「你不认得我?对我全没印象是吧。我以前在公寓碰到过你几次——不过,我也刚搬了。有一次,在某推广中心还碰到你,你跟朋友在一起。」

    惊愕、诧异,那眸里的表情诚实地表露她的感受。

    「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正眼直视他,一点都不害羞,亦不受宠若惊。

    「那么,不是认错人了?」

    「这样的偶然不会常有,或许也不会再有,我觉得我不能再错过。」他不算是浪漫的人,少有诗人那种罗曼蒂克的情怀,就是少年时,他也没有学做过诗,一直在金融钱财的领域里打转。

    那是最「俗不可耐」的领域吧?

    她仍看着他,眼里表情并没有特别感动;略歪着头想想,才说:「我叫江明珠。」

    「江明珠……」何纪川嘴里咀嚼回味似低喃重复唤着她名字。抬眼笑一下。「你好像没有特别感动。」

    因为这句话,江明珠反倒笑了。「我又不是十八岁,随便人一说就心花怒放。你不会想说你一直暗恋我吧?」

    「那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拿着叉子的手微微挥动一下,又挖了一匙蛋糕进嘴陧。

    服务生送来蛋糕,何纪川也不顾高热量吃起来。男人吃草莓奶油蛋糕似乎有点……唔,不过,味道不错,虽然甜了一点,还算好吃。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江明珠问。

    原来她根本没记着。好吧——「何纪川。何方的何,纪念的纪,河川的川。」

    记住了吧?记住了吧?记住了吧?

    江明珠点个头,笑了笑。「你有川我有江,还真是巧合。」

    她不是企图在说什么或暗示一种缘分或宿命什么的,只是觉得巧合,就是巧合,有点趣味罢了。

    「是啊,你是江,我是河——真的很巧。」

    相互对视,笑起来。

    「电话?」他掏出手机递给她。

    江明珠顿一下,接过他的手机,按了几个号码。然后,将手机还给他。

    「电子邮件呢?」他一边查看着手机,存入记忆。

    「我很久没用了。」

    「在公司总需要用到吧。」

    「都是工作的事。」就是说,不用公司的电子邮件帐号混淆私人的事。或许只是因为不想。

    「我成天跟电脑打交道,工作的事大部分透过网路。」何纪川笑说:「不用电子邮件也好。不过,如果你心血来潮,想到了,别忘了发个邮件给我。这样,去到海角天涯也可以联络到你。」

    真要断掉一个联系,有一百种方法也没用。江明珠只是笑,点了点头。

    「好。回去我就发给你。」

    「成交。」他举举咖啡杯。

    「成交?」

    竟口误了。何纪川摇头笑自己。「是一言为定。」

    总算相识了。

    他喜欢那双眼眸里那太平洋似辽远的眼神。那之前,他只是在一旁望着,不想破坏那种感觉;但……决定走向她,「认错」人的那一刹,他心中只想着,这样的偶然不常有,可能也不会再有,他不能再错过——

    不能再错过。

    有太多事,不抓住当下这一刻,错过了就错过。

    他不想、也不愿再错过。

    总算那么相识了。

    江心明珠……像她那双清澈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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