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好推拒女婢的好意,尤其入侯府这些时日来,她们着实待自己尽心周到,每每令她受宠若惊。

    虽然侯府铺着方正青石板的路极为平稳,十步高悬一盏广明纱灯,可府里终究占地辽阔,若是邓箴独自个儿在深夜里走也有些心慌,这时就越发感激女婢的相陪了。

    可是没想到当她捧着用厚棉绸布套包裹着的茶壶,并提着一盒饵食的女婢走近寝堂大门口,就看见燃起的宫纱灯下,代叔一脸的愁眉苦脸。

    咦?

    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代叔一见她登时眼睛一亮,急急上前。

    “邓小娘子来得正好,你快劝劝侯爷吧。”代叔明显松了一口气,陪笑道,“今晚侯爷坚持……咳,至今还不肯歇下呢!”

    ——坚持什么?

    她澄澈的眼里漾着疑惑。

    事关重大,代叔自然不可能把今夜吴王欲发兵攻进皇宫,占领京城,将犹在外的皇帝硬生生逼成流亡帝王等机密大事告知邓箴,只能言语模糊地说了句“侯爷还在料理公事,不肯歇息”。

    她听得也不免有些焦心起来,对着代叔点了点头。

    代叔轻敲了敲门,扬声禀道:“侯爷,小娘子来了。”

    隔着雕花房门透出的影影绰绰光晕,隐约感觉到里头的默青衣顿了顿——似乎,有一丝心虚——“嗯。”

    这些时日近身相处以来,邓箴对默青衣的性情习惯不说摸透了大半,至少也了解三分,她心中一叹。

    他比拾儿还不听话呢!

    邓箴原是想将暖茶和饵食交给代叔就回房的,可见这情况又怎么迈得开脚步?

    侯府上下,哪个不怕他,又哪个劝得了他?

    而他?也不知为何,总是对她格外好性儿些,眼神柔和,笑容温暖邓箴的心蓦地卜通卜通跳得欢,深吸了好大一口气,这才勉强压抑下胸口这不该生起的非分念想侯爷……不过是心地极柔软极善良,怜她贫苦,这才额外待她和气温柔的。

    她不断重复告诫自己,极力克制内心悸动,眼神却不自禁地黯淡了下来。

    ——是,有细儿这样血淋淋的例子在前,她怎能相同的蠢昧不知事?

    隐隐鼓噪骚动的心霎时沉冷平静了,邓箴凝视着紧闭的这扇门,恭敬有礼地轻轻推门而入。

    女婢见她神态沉静恭谨,也垂下了头,战战兢兢地提着食盒跟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亮晃晃的广明灯下,纵是初夏依然裹着厚绫大袍的默青衣玉容掠过了一丝愧色,对着邓箴浅浅一笑。

    第8章(1)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简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谵,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谵,赠之以勺药。

    ——《诗经·郑风·溱洧》

    安定伯府中,夜里也极度不平静。

    “父亲,您为什么要命人把儿子锁在院子不准出?”李羿怒气冲冲地高喊。

    厚厚的一门之隔,安定伯面色阴沉地喝斥道:“你还没闹够吗?”

    “我闹?明明就是默青衣那个目中无人的短命鬼——”

    “住口!他是镇远侯,是你表兄!”安定伯脸色变了,低吼道:“你不想要命了吗?”

    “什么狗屁表兄?他有拿我当他亲表弟看过吗?”李羿咬牙切齿,自那日浸了冰凉凉的湖水后便被侯府的人扔回家,病了一场至今仍没养好,想起默青衣和那群狗奴才给他的羞辱,就恨不能立时一剑杀了那个病鬼才好。“若不是有大姑姑在宫中扶持他,他能当上皇上和太子跟前的红人吗?若非当年……太子伴读就会是我,他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胡言乱语,你疯了吗?”安定伯气急败坏,抬脚踹开了大门,狠狠甩了李羿一巴掌。“是谁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是你那个脑子胡涂的母亲吗?”

    “父亲眼里就只有前头死了的夫人和大兄,哪里还有我们母子的存在?”李羿脸庞瞬间肿成了老高,眼底怒火狂烧,口不择言地道:“就连阿峨,若不是女儿,分不了家业也抢不走你那大儿子的世子之位,你恐怕还巴不得她上回给拐子拐走就别再回来了!”

    “你这个畜生——”安定伯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扬手又要打,却一把被他抓住了。

    “富贵险中求,默青衣不过支使陈良上了一书弹劾便吓住了你,足见你已经老了。”李羿冷笑,眸底暴戾和嘲讽之色深深。“你和邓家陈家以为两边不靠就能趁乱捞到好处,别傻了,默青衣要是斗垮了吴王,下一个就轮到世家了,你们愿意引颈就戮,我可没那么傻!”

    “你到底想做什么?”安定伯压低了声音,努力抑下满满惊恐愤怒,低喝道:“老子不管你知道了多少,可今晚的事不准你胡乱搅和!”

    李羿危险地眯起眼。

    安定伯急促道:“青衣……关北侯、定国侯和冠玉侯,他们手握重兵,除了效忠皇上和太子之外,谁都没放在眼里过,一个吴王就想越过他们扳倒皇上和太子,简直是痴人说梦——你自己想送死,老子还怕你连累伯府抄家灭族!”

    “你就那么肯定吴王会败?”李羿忽然笑了。

    安定伯被他笑得心中发冷,大惊。“你——你做了什么?”

    李笄毫不留情地挥开了父亲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两个黑影不知从何而来地扑出,死死押住了安定伯!

    “不肖子,你想弑父吗?”安定伯冷汗如浆,脸色惨青成了一片。“来人——”

    他虽然胡涂、贪婪,却从来没想过跟着吴王造反,可这个天杀的不肖子,眼见就要将全安定伯府拖进黄泉地府里安定伯这一瞬无比懊悔,平日为什么不把外甥的劝诫和警告听进耳里?

    “来人,抓住——唔,唔——”安定伯嘴里被塞进了麻核,激烈挣扎着,怒得目管欲裂。

    “把我这位好父亲‘请’进屋里,好生看管起来。”李羿抖了抖身上的黑色劲袍,拍拍悬在腰间的锋利宝剑,挑眉露出白森森牙齿一笑。“时辰到了,走!”

    建功立业,扬眉吐气就看今朝丨然而此刻的镇远侯府,正院寝堂内——“我待会就睡了。”默青衣也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明明邓箴既不会骂人也不会发火,可光是看她秀眉微蹙,小脸郁郁忧虑的模样,他就觉得胸口一阵发闷揪疼,连忙柔声道。

    她瞅着他,半晌后叹了口气,也没有画写多说什么,只是将怀里那壶暖茶放在火炉子上,并替他挑亮纱灯焰火,取来搭在屏风上的轻裘,披在他宽阔却瘦削的肩头上。

    默青衣一震,不假思索地攫住了她的小手——邓箴仿若触着电般地直觉就想缩回手,却被他微凉的大手握得更紧,她的脸悄悄染上了红晕,脑子乱糟糟地嗡嗡然……

    “对不住,”他也有些局浞忐忑,清雅嗓音紧张地呐呐道,“往后,不会这样了。”

    他知道她性情好,思虑细腻又心软,自进府来便天天惦记着他的身子……他,也不想她担心的。

    她低着头,心跳得越发厉害,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却怎么也不敢看握着自己手的他。

    就在此时,默青衣大手一紧,清眸里的温柔霎时消失无踪,电光石火间升起的是一抹杀气——“当心!”他猛然将她拉进怀里,长袖一甩,及时击飞了女婢手上的食盒,下一刻紧搂着她急速后退。

    原是恭顺的女婢浑身气势乍变,抽出腰间不起眼的腰带一抖,竟是精钢缅铁所铸的飞炼,一弹指间宛若狂风暴雨般攻向了默青衣!

    邓箴被他紧拥在胸膛前,从懵懂到惊骇,感觉到他浑身肌肉紧绷,腾腾杀气伴随着快得令人眼花的闪避,还击,腾挪……

    “果然是你。”默青衣淡淡冷笑,扬袖震翻了女婢一记雷霆闪电般的杀招,高挑清瘦的身躯似一柄隐隐出匣的宝剑,随时能将敌人斩杀当场。“潜伏侯府十年,倒有几分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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