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怎么突然回来？”
乔母见到儿子提着小件行李进家门，着实被吓了一跳，一路跟着他走上楼梯进房间。
“唉，说来话长……”
乔玮志长叹口气，等他妈妈用钥匙开门，门一开，多年未使用的卧房依旧整理得干净整齐。自从和小敏结婚搬出去住之后，除了过年，几乎没再回来住，但他妈妈还是每天打扫。
“啊小敏咧？”乔母急切地问。这个儿媳妇可是她从她小时候就盯上的。
乔玮志放下行李，无奈地搔了搔头。“她也回来了。”
“啊人咧？”乔母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人。
乔玮志长臂一伸，直指着房间唯一的一扇窗户。“在她家。”
“啊？是先去看她妈妈哦？”想先看妈妈也无可厚非，但乔母瞧着儿子脸上沮丧的表情，总觉得不太对劲。
“不是，她要住在岳母家。”
“啊不回家来跟你住哦？”感觉事情大条了。
乔玮志瞥了眼妈妈，怎么好像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虽然从小他妈妈就是站在准媳妇那边，不管谁做错事永远都先数落他，但他现在可是受害者耶。
“老妈，你可不可以让我先安静一下，我今天很累。”他疲倦地说，此刻真是心身俱疲。
“啕啕，平常最吵、最爱讲话的人也要安静喔……好好，我出去，等一下要吃晚饭再叫你……呴呴……”
果然是想看好戏。有时候他还真怀疑他跟小敏哪个才是他妈妈亲生的……乔玮志无精打采地躺在床铺上，盯着木制天花板；这房间的装饰自从他搬走以后都没变过，仿佛把时间冻结在某一瞬间，不管外在的流动。
在这里发生过很多事，很多他的事，还有很多小敏的事；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的人生就牵扯在一起，即便搬出去了，这里还是没有变动，而他跟小敏还是继续在一起，但有些东西或许不知不觉改变了。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现在连我是不是在说谎都看不出来？
他想起小敏说的话，突然觉得很难过。他真的很希望彼此的关系就像这个房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但这却是天方夜谭。人是活着的，怎么可能都不会变？
她到底想要什么？他不解地思忖着。特地要回老家，却又要各自棕原本的老家；即使已经认识了一辈子，有时候他就是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这跟她要离开他有什么关系？
咚！
一个清脆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他皱起眉头，发现有东西在敲他的窗户。
他纳闷地起身，走到书桌前，一打开窗，咚！一个小小圆圆的橡皮正好打到他的额头上。
“你在干嘛？”卫敏凡笑吟吟地问，好像年轻十岁似的，乔玮志摸摸自己的额头，挑了下右眉。
“小敏，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为什么要回来？”他满肚子问号，特地跟医院请两天假，却根本搞不清楚休假的原因。
她耸了耸肩。“想重温童年时光喽。”
不就是你自己说我们已经不是孝子……乔玮志搔了搔颇。“还有呢？”不会这么单纯吧？
“还没想到。”她唇边扬着淡淡的笑痕，意思是“你什么都要问我吗？”他也很识相，如果不想关系弄僵，还是快点转移话题。
“要不要过来吃晚餐？”
“不用了。我要跟我妈一起吃。”
这么说，她还真的打算今天一整晚都不回来？虽然就住在隔壁，但对于她如此独断、不考虑他心情的做法，就是让他很生气！
就算对他们的婚姻很不满，但现在他们还是夫妻啊，她有抱怨，难道他就该无条件承受？那他要跟谁抱怨？
“小敏，你到底是……”
“晚安。”
他都还没开口，她倒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直接关上窗户，让他的满腹疑惑找不到发泄。
“嘿，卫敏凡，不要当缩头乌龟！”宛如回到过去，他也学她，拿出一个个小橡皮朝她的窗户丢，她索性关灯离开房间，根本不理他。
问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是要她说什么？
卫敏凡走出房间后，慢慢走下楼梯。厨房那儿有炒菜的声音，她妈妈正在做晚餐，等会上小六的妹妹就要回家了。
有好一阵子没回来了。自从妈妈再婚，继父搬了进来，还有同母异父的妹妹出生后，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似的，不管是离婚爸爸的家，或是这个再婚妈妈的家，都不像属于她的家。
或许，也因此她才会早早嫁给小志；她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却不会特别想要孩子。
因为很爱小志，所以答应他的求婚，决定跟他共组一个家庭，这样理所当然的想法，却在经历婚后的生活，越来越迷惘。爱和婚姻能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吗？
虽然她也不能很明确的说出心里的困惑，但这样的想法却不断困扰她；婚后，她并不觉得自己越来越爱小志，反而感觉爱逐渐被流逝的时光消磨掉，令她恐惧的是，是否有一天仅存的爱也会消失不见了？
她不知道，没有答案，只有越来越害怕。
“妈。”她走进厨房，轻轻从她妈妈身后抱住她，像个孩子般在撒娇，这个世界上她能撒娇的人不多。
卫母一手拍拍她，另一手仍旧继续炒菜，眼里满是慈爱。厨房弥漫着令人怀念的温馨气息，让卫敏凡有种回到孩提时代的错觉，多希望能变回孩子，不需要烦恼这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菜还没炒好，你先坐着吧。”
“我可以帮忙。”
“你啊，别帮倒忙了。”
卫母笑着调侃她，自己女儿的“手艺”她还会不清楚？幸好乔玮志在亲家母的“调教”下，做家事可是一流的。
卫敏凡嘟起嘴，抗议：“我现在已经进步不少了。”
“小志教你的？”
“嗯。之前都他在做，后来他不高兴，说什么男女平等，哪有都男生做家事的道理，所以我们就平分家事了，我有空就作饭给他吃啊。”
哎，幸好小志是个医生，比较不用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卫母也不好吐槽自家女儿的可怕厨艺了。
“妈……”卫敏凡突然欲言又止的，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面，好半晌才问出口：“你会不会恨爸爸？”
卫母愣住，似乎有些意外她提这个问题，但很快地，她轻笑出声：“小敏，都那么久的事情了。”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们要分开。”
因为相爱而结合的婚姻，却禁不起时间的考验，爱被时间磨损了、改变了，这是多么残酷而悲哀的事情。
她责怪过变了心的爸爸，却始终无法恨他。那妈妈呢？她妈妈从来没在她面前埋怨过，这样被第三者介入且破坏，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卫母终于炒好菜，她脱下围裙，走到餐桌旁坐下。
“小敏，人不要回头看，要往前看，珍惜在你手上的东西，这样就好了，不要想太多。”
卫母深知她这个女儿很聪明，却爱钻牛角尖；她很清楚自己婚姻失败对女儿的影响，也幸好小志的个性大而化之，应该不会随女儿一起想东想西。
被母亲这样劝慰着，卫敏凡的心境却丝毫没有变得开朗，只因为不想让母亲继续担心，于是露出要她宽心的笑容。
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解决，她想，这是无法避免、也不可逃避的。
“为什么带我来医院？”跟着老婆走进医院，乔玮志感到莫名其妙。今天先是陪她去逛他们读过的幼稚园、小学、中学，现在又来到医院，真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跟我来就对了。”卫敏凡拽着他的手，坚持的说。
他无可奈何，只能被老婆牵着鼻子走。不过，今天参观着过去就读的学校时，倒是勾起不少回忆，那些尘封在脑海深处十多年的记忆，逐渐被挖出来，而其中有许多是跟小敏共度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经超越爱情，甚至包含更多友情和亲情；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另一个人能取代彼此在对方心里的地位，这大概是他最确定的一件事。
这间医院位于他们就读的高中附近，走快一点十分钟就到了。医院他几乎每天报到，何必特地来这家？
他搞不懂小敏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当初结婚时，总有一种“我的人生终于圆满”的成就感，他努力想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却发觉她似乎和他越走越远，常常心不在焉，思绪不知跑哪里去……她不再抱怨他忽略她，毕竟她的忙碌不下于他，反而是他感觉自己备受冷落，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尽力满足她，她却想跟他离婚，到底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
他想要一个答案，她却不给，只要他请假陪她，他照做了，跟着回老家，跟着她逛她想去的地方，但他想要的答案还是没有得到。
“你还记得这里吗？”
卫敏凡领他来到医院的十三楼，这里是专门给病人住院的楼层，他们站在电梯口附近观望，乔玮志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说实在的，他已经很久没踏进过这家医院，哪可能还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今天是要玩记忆大考验吗？
“你不记得了？”光是看他脸上迷惘的表情，她就猜到了，口气掩不住失望。原来在她心中值得留念的事物，对他却可以轻易抛开。
乔玮志搔搔头，腼腆地说：“你直接跟我说答案，好不好？”
卫敏凡深深凝望着他，突如其来吻住他的嘴唇，给个甜甜蜜蜜的深情之吻。
“我们初吻的地方。”她微笑说。
他先是惊愕地傻住，回忆霎时如潮水流过，他想起来了。
她娓娓道来，带着一些惆怅在回忆着。“我那时候被老师指定参加英文演讲比赛，结果得盲肠炎，只有你看出来，还抱我来医院急诊，后来我就住在这层的病房，你忘了吗？”
是的，他终于记起那天，也就是因为那天，他看她脸色那么痛苦，下定决心想当一个医生，不是为了想继承他舅舅的医院，而是为了她。他希望她永远健康，而他要永远守护她，就是从那天开始。
“嗯，想起来了。”他点了点头。有趣的是，真正当上医生以后，反而忘却当初那样想守护她的心情，他很确定自己还是很爱小敏，只是有些事不知不觉就随着时光被埋在记忆的最底处，这似乎是无法控制的。
“其实，又不是你住院，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小敏，我不是故意忘记。”
“忘记就是忘记，哪有什么故意不故意。”她淡淡地说，两个人在沉默中离开医院，乔玮志想说些什么打破僵持的气氛，但小敏异常严肃的脸色却又让他说不出口；她的右手食指轻敲着大腿，好像在计划什么恐怖的事情，他不自觉地这么想。
一直到他们坐上车，行驶在回家途中时，卫敏凡深吸口气，终于开口了。
“小志，我想跟你讨论一件事，你听了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我。”
奇怪？怎么感觉坏预感要成真……他一边开车，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事？”
“我希望你……能跟我以外的女人谈恋爱。”她平静地说。
此刻，乔玮志感觉自己像被落雷劈到，脑袋一片空白。
“你要我搞外遇？”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
“对。”
“你疯了吗……”听到肯定的答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老婆会对老公说的话吗！
“我没疯，我只是想──”
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气得先把车子停到路边，积压在胸口好几天的怒火终于忍受不住，爆发了。
“卫敏凡，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玩什么？！我是你的丈夫，我们是夫妻，不要玩弄我！如果你外遇，我会恨不得砍了那个男人，而你却要我去找别的女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你要测试我的忠诚吗？这实在太可笑了！”他烦躁地猛搔头。“你就这么想跟我离婚，还要用这种方式把我推开，这么希望我爱上别的女人？！卫敏凡，要甩掉我不用这么麻烦，大家讲清楚，可以好聚好散的，真的！我不是死皮赖脸的男人！”
他生气她可以理解，毕竟这真的是个很可笑的要求，可是，她并不是想测试他或玩弄他。
“小志，我们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谈过恋爱、交往过，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你不觉得需要一点改变？”
面对他的怒气，她依然沉静，这样的态度让乔玮志更加无法接受。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婚姻在她眼中只是个笑话？
“不要提一些荒谬的借口！你根本不珍惜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婚姻跟别人有何干？去跟别人谈恋爱能证明什么？”
他说得对，能证明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只是在她内心里有很强烈的空虚感，很无助，又不知该如何去填补，他没有察觉吗？
她并不是真的想跟他离婚，也不是真心想将他推给别的女人，就是觉得很厌倦、很疲惫，她自己也是手足无措，感觉像要溺死在一摊死寂的沼泽里，这种感觉他真的无法理解？
“你不答应就算了。”她冷漠地将视线移转到窗外，保持沉默。
乔玮志瞅着她，实在拿她没辙。他老婆脑子里的想法真是越来越夸张，那样“天马行空”的创意是以为自己在演戏吗？
他暗叹了声，继续行驶上路，车内冻僵的气氛一直持续着，没有人开口说话……
“啊，对不起！”
“没关系。”
乔玮志匆忙间与人相撞，手上拿的咖啡还差点泼洒出来，定睛仔细一看，撞到的人竟然是大学同窗李玉芬。
“玉芬，你回国了！？”
李玉芬自从大学毕业后就出国念书，跟班上的人也没啥连系，大家都以为她会在国外定居了，没想到……
“对啊。”她亮了下手指上的钻戒，笑容颇甜蜜。“我结婚了，跟老公一起回来。”
“恭喜啦。哎，怎么不发张帖子呢，我一定会去参加你的婚礼。”乔玮志唉唉叫，李玉芬好笑地挥挥手。
“算了吧，你会为了我千里迢迢出国？”
两人彼此调侃一番后，总算回到主题，乔玮志好奇地问：“你今天怎么来医院？特地来找老朋友？”指的当然就是他啦。
“我婆婆身体不舒服，在这里住院。”
乔玮志了解地点点头，可惜现在不是午餐时间，他也还有病人要看诊，没办法和她闲聊了。
李玉芬端详着外型依旧英俊挺拔的老朋友，岁月的流逝并未削减他的帅气，反倒增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这个男人从学生时代到现在仍是女人向往的典型白马王子，不过，或许对感情也还是一样迟钝吧？
突然，她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张嘴惊叹：“天啊！你……”
“什么？怎么了？”乔玮志被她的表情吓到了，赶紧摸脸颊检查，该不会是哪里长个瘤吧？
“你有黑眼圈耶！”她惊讶地更上前一步，察看他眼下的暗色，这一句才让乔玮志暂时安心，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这很奇怪吗？”他没好气地说，他的每个病人几乎都有黑眼圈啊。
“什么奇怪！这是大事！”李玉芬笑着说：“神经最大条的乔玮志也会失眠、睡眠不足哦？”
这个有五秒钟入睡功力的男人，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点补足睡眠，会失眠真的很难得呢。
被这样揶揄，乔玮志翻个白眼，摸摸鼻子认了，无奈地坦承道：“嗯，最近是有一点……”
“真不可思议。烦恼什么？”爱听八卦果然是人的天性，不过也得有爱说八卦的人配合。
“哎，老婆想离婚。”乔玮志搔搔头，真是说来话长。
“离婚！？”才刚回国就收到如此惊人的小道消息，李玉芬吞了吞口水。
“对。还鼓励我快点去找别的女人谈恋爱……”乔玮志毫不设防地吐露郁闷的心情。这件事都快把他闷死了。最近跟老婆在冷战，真不晓得要怎么解决。“哎，快烦死了！”他又开始猛搔头。
瞧他闷成这副德性，李玉芬一边听着，不禁觉得好笑。能让这个个性乐天的男人烦恼的，也就只有他深爱的女人吧……想起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她内心不由得一阵惆怅。
“玉芬，干脆你帮我吧，我们合演一场戏，怎么样？”乔玮志开玩笑地说。
面对已经是有夫之妇的女人，还敢开这样的玩笑，果然是神经够大条，不怕被扁：不过也因为是够交情，知道她不会当真，才敢这样说吧……李玉芬微微一笑。
“要我假装当你的情妇？要是弄假成真怎么办？”她附和着他接道，挑挑秀眉。“你老婆会很伤心喔。”
“说不定那是她的希望。”他自嘲地说，神情略显怅然落寞。李玉芬沉默地瞅着他，这绝对不是她所认识的乔玮志，他应该永远精神奕奕，三两下就把烦恼抛一边的。
乔玮志和他老婆的故事一直都是学校里的着名“传奇”，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的天生绝配，她也看过他老婆卫敏凡，外貌出色，举止得宜，聪明优秀，看着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就会有种这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的感慨。
“你很爱她，想挽留她？”光看他烦恼的样子，就知道他的心情了。
“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对我有什么地方不满。”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感觉，真的很难熬。
李玉芬想了想。“我记得以前她好像也想跟你分手过？”当时的他，也是一脸不晓得该怎么做的迷惘。
“对啊。哎，都老夫老妻了，怎么又来了……”他叹道，结婚这几年来，小争执少不了，但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要离婚的危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忽略了什么才导致这样的情况。
“女人的心是永远不会老的。”李玉芬一本正经的纠正他。
“呵呵呵。”乔玮志只能苦笑回应了。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改善你们的关系？”她试探地问。
“有就好了……”小敏的个性跟牛一样倔又固执，乔玮志瞥了眼手表，赶紧说：“喔，我还有门诊要看，先走了，以后再聊。”
“嗯，拜拜。”
他匆匆离去，李玉芬伫立原地，凝望着他穿着白袍的背影，宛如回到学生时代，直到看不见才收回视线。
她轻叹口气，看着手指上的戒指，苦笑着喃喃自语：“别想了，你跟他的距离已经太遥远。”
“拜托，你在开玩笑！？”
“不是。”
“我觉得你这次有点太过分了，如果我是你老公，我也会很生气。”
“你真的觉得我很过分？”
“太过分了。”
每个礼拜，卫敏凡总会抽空和刘芳慧一起上一堂瑜珈课程，刘芳慧目前是电台日，走过坎坷情路后，决定过单身生活。
这天，她们上完课，离开教室时边走边聊，听卫敏凡谈起跟她老公最近的情况，刘芳慧直呼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种诡异的提议啊？
“可是，结婚以后，我觉得我对小志的感情并没有越来越深，好像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淡，每天的生活就是忙着工作，然后回家。当然，跟他在一起还是很快乐，我也很满足，只是心里就好像有个洞，空空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着卫敏凡侃侃而谈内心的困扰，刘芳慧点了点头。
“原来是小志太完美了，所以你才自寻烦恼。”她下了结论。
“自寻烦恼？”
“没错。你知道有多少夫妻每天为了赚钱忙得不可开交，累到没力气吵架，不然就是怕另一半搞外遇，每天疑神疑鬼的？而你，你不用替你老公担心任何事情；他很会赚钱，他不乱搞女人，他对你很好、很体贴，你只要专注在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因为不用替他烦恼，所以你就自己找烦恼，不就是这样？”刘芳慧落落长讲了一串，卫敏凡默默聆听，思忖自己是否真是这样，真的只是在自寻烦恼？
有时候，她会突然想起郭丰岩，想起在海边的那一晚，想着如果自己当时接受他，那么今天的自己会不会有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她会不会比现在更爱自己的生活？
当初，虽然受到他的吸引，但她爱小志甚于他，可如果选择他，会不会反而现在更爱他呢？
如今都只剩下想像，是因为遗憾造成内心的空虚？哎，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最悲哀的事就是体认到，不管多深的感情，都会被平凡规律的生活磨淡吧，只能靠着想像和回忆过日子。
“每次跟你聊天，都觉得我自己好像太爱东想西想。”她自我揶揄，两人从瑜珈教室一路聊到楼下的咖啡厅。
“要不要生孩子啊？忙一点你可能就不会想太多。”刘芳慧提议，卫敏凡微笑否决了。
“我现在够忙了，根本没空生孝。”
刘芳慧一边喝着咖啡，观察卫敏凡平静的脸色，她吃蛋糕的姿势像个公主，从以前认识到现在这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感觉她就是个公主，不是说她高高在上很骄傲，而是她很努力的跟别人不一样。
“小敏，你不想生小志的孩子？”她试探地问。
“不是。”卫敏凡淡淡回答：“是没时间照顾。”
是吗？刘芳慧对这个答案稍作保留，有时候就算好朋友的家务事还是别牵扯太深。
“我看你们去做婚姻咨询之类的可能比较有效，要自己的老公去搞外遇，你应该是全世界第一个这么做的老婆。”
“不然，我去搞外遇好了。”
“哈哈哈！”刘芳慧自然当成笑话听，然后她发自内心地说：“小敏，你这个人外表虽然看起来好像无欲无求的，其实你比任何人都不想要平淡的人生。”
“你的意思是说我很有野心，很贪心？”
“贪心也算是人的本性吧。不过，太贪心，小心被老天惩罚喔。”
“惩罚啊……”
幸好她早就习惯刘芳慧口无遮拦的性格，如果不熟的人对她讲这些话，她可能会生气，觉得自己被讽刺了。
嘟嘟嘟。卫敏凡的手机突然响起，她立刻接电话，来电显示是小志的手机。
他现在应该正在医院上班，怎么突然打电话找她？
“小志，怎么了？”
“呃，你是玮志的太太吗？”电话另一端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她顿时愣住，心里莫名升起不祥预感。
“嗯，我是小志的太太，有什么事？”
“玮志在医院昏倒了……”
有时候，会很希望自己的经历是一场梦，只要眨个眼睛，醒过来，可以嘲笑自己，但更多时候，恶梦是不会清醒的。
卫敏凡坐在医生的办公室内，听着他用一些她并不是很懂的医疗术语讲解，最后他宣告了一件事──
“小志得了胃癌？”脑袋轰轰作响，像为了确认自己活在现实里，她再度开口问，医生点了点头。
“胃癌末期，”他脸上的表情带着深深的遗憾，继续说：“乔太太，实在太晚发现，你先生最多只能再活三到六个月。”
医生的腔调不冷不热，感觉就像一具机器，虽然表情遗憾，但言词却是冷冰冰的客套，她就算想哭，也哭不出来。
这个医生跟小志在同一家医院服务，应该认识小志吧？或许前几年她跟小志结婚时，他也是来参加的宾客之一，虽然她完全忘了自己有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怎么看待小志癌症末期这件事？听说医生当到后来对生老病死都麻痹了，即便身边的人也一样。他可能也知道她吧，毕竟她也算是最近有些名气的主播，说不定她这悲惨的经历会传出去变成八卦？
卫敏凡知道自己应该仔细聆听医生的说明和建议，但她的脑子却不由自主地东想西想，本能地抗拒接受事实。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小志是她见过最健康的人，他说过一定会活得比她长久，他不会说谎的……
“乔太太，你的支持对你先生很重要，你一定要撑下去。”
就连这句鼓励的话听起来也觉得虚伪。都已经宣判死刑了还要她撑下去，是说她连哭都不能哭吗？
她浑浑噩噩颔首，慢慢走出医生的办公室，无意识地在医院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小志躺的病房；推门进去，她看见小志在吃一整桶的炸鸡配可乐，有个年轻男医生在他旁边嘻嘻哈哈的聊天，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她一见到那桶炸鸡，就是一整个反感，秀眉陡然蹙起。
“小敏，你来啦。”半坐在病床上的乔玮志朝她挥挥手，俊朗的脸孔洋溢着阳光般笑容，完全看不出死神即将降临的阴影。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离她而去呢？她不自觉红了眼眶。
“玮志，我先出去了……”
年轻男医师敏感地嗅出山雨欲来的异样，和卫敏凡打个招呼后，立刻闪身离开病房。
房门一关好，卫敏凡马上冲到床边，强硬地抢走那一桶炸鸡，连可乐也一并处理掉。
“不可以吃。”她瞬间全扔到垃圾桶里，愤恨地咬着嘴唇，好似这些食物是她的仇人。
“啊？”乔玮志对她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没错，她以前是不喜欢他吃垃圾食物，但也不至于用这样激烈的手段。“小敏，我很饿，好像好几天没吃耶……”这还是他特地叩院内好友帮他带过来的。
她绷紧着脸，突然大吼：“这种东西以后不可以再吃了！”
乔玮志吓一大跳，很少看见小敏如此激动狂吼的模样，简直前所未见，不知道炸鸡到底哪点惹到她了？
“好啦好啦，不吃就不吃，那你帮我买个便当，我很饿。”他立刻软声安抚。
“便当也不可以吃。”现在开始，只能吃医生建议的菜单。
“啊？太夸张了啦，我是病人耶，肚子饿还不能吃东西。”他抗议地哇哇叫，要食量大的他忍耐肚子饿，的确很残忍。
卫敏凡回想起他过去总是大吃大喝的，好像不管多少食物都填不满他的胃，但从今以后，他必须学着自制，不能尽情吃喝，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如果一个人能活的时间不多了，还不能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简直是在同时凌迟一个人的身与心，她有办法变成那个凌迟他的人吗？
卫敏凡的眼角不知不觉缓缓落下泪珠，这情景让乔玮志惊愕地跳下床。
“小敏，你到底怎么了？我只是因为太累昏倒，又没别的事……”他紧紧抱着她，好心疼地抚慰她。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终于隐忍不住，溃堤了，能这样抱着他的日子，还剩多少呢？
“小志……小志……我……”她知道自己该把医生的话告诉他，她无法隐瞒，也不该隐瞒，但要她怎么说出口？
“小敏，发生什么享了？你说啊。”一头雾水的他着急地询问，长指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小志，我……”她坚定地下了决心说：“我想生孩子。”
乔玮志瞬间呆住。“啊？”完全反应不过来。
“我是认真的。”
为了显示决心，她的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奉上深深的热吻，吻得乔玮志一下子喘不过气。
“等……等一下。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他红着脸，趁着意乱情迷前紧急煞车，她今天的举止实在太诡异了。
卫敏凡因深吻而红润的嘴唇颤抖着，面对他认真的视线，轻声吐露：“嗯，是有关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怎样？”他慎重地凝视她，她却忍不棕避他的眼神。
“医生说你得了胃癌，已经末期，很快……很快就会……”她哽咽着，说不出话，而他得知消息后，霎时全身僵硬，脸色铁青，同样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乔母见到儿子提着小件行李进家门，着实被吓了一跳，一路跟着他走上楼梯进房间。
“唉，说来话长……”
乔玮志长叹口气，等他妈妈用钥匙开门，门一开，多年未使用的卧房依旧整理得干净整齐。自从和小敏结婚搬出去住之后，除了过年，几乎没再回来住，但他妈妈还是每天打扫。
“啊小敏咧？”乔母急切地问。这个儿媳妇可是她从她小时候就盯上的。
乔玮志放下行李，无奈地搔了搔头。“她也回来了。”
“啊人咧？”乔母左看右看也没看到人。
乔玮志长臂一伸，直指着房间唯一的一扇窗户。“在她家。”
“啊？是先去看她妈妈哦？”想先看妈妈也无可厚非，但乔母瞧着儿子脸上沮丧的表情，总觉得不太对劲。
“不是，她要住在岳母家。”
“啊不回家来跟你住哦？”感觉事情大条了。
乔玮志瞥了眼妈妈，怎么好像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虽然从小他妈妈就是站在准媳妇那边，不管谁做错事永远都先数落他，但他现在可是受害者耶。
“老妈，你可不可以让我先安静一下，我今天很累。”他疲倦地说，此刻真是心身俱疲。
“啕啕，平常最吵、最爱讲话的人也要安静喔……好好，我出去，等一下要吃晚饭再叫你……呴呴……”
果然是想看好戏。有时候他还真怀疑他跟小敏哪个才是他妈妈亲生的……乔玮志无精打采地躺在床铺上，盯着木制天花板；这房间的装饰自从他搬走以后都没变过，仿佛把时间冻结在某一瞬间，不管外在的流动。
在这里发生过很多事，很多他的事，还有很多小敏的事；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的人生就牵扯在一起，即便搬出去了，这里还是没有变动，而他跟小敏还是继续在一起，但有些东西或许不知不觉改变了。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现在连我是不是在说谎都看不出来？
他想起小敏说的话，突然觉得很难过。他真的很希望彼此的关系就像这个房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但这却是天方夜谭。人是活着的，怎么可能都不会变？
她到底想要什么？他不解地思忖着。特地要回老家，却又要各自棕原本的老家；即使已经认识了一辈子，有时候他就是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这跟她要离开他有什么关系？
咚！
一个清脆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他皱起眉头，发现有东西在敲他的窗户。
他纳闷地起身，走到书桌前，一打开窗，咚！一个小小圆圆的橡皮正好打到他的额头上。
“你在干嘛？”卫敏凡笑吟吟地问，好像年轻十岁似的，乔玮志摸摸自己的额头，挑了下右眉。
“小敏，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为什么要回来？”他满肚子问号，特地跟医院请两天假，却根本搞不清楚休假的原因。
她耸了耸肩。“想重温童年时光喽。”
不就是你自己说我们已经不是孝子……乔玮志搔了搔颇。“还有呢？”不会这么单纯吧？
“还没想到。”她唇边扬着淡淡的笑痕，意思是“你什么都要问我吗？”他也很识相，如果不想关系弄僵，还是快点转移话题。
“要不要过来吃晚餐？”
“不用了。我要跟我妈一起吃。”
这么说，她还真的打算今天一整晚都不回来？虽然就住在隔壁，但对于她如此独断、不考虑他心情的做法，就是让他很生气！
就算对他们的婚姻很不满，但现在他们还是夫妻啊，她有抱怨，难道他就该无条件承受？那他要跟谁抱怨？
“小敏，你到底是……”
“晚安。”
他都还没开口，她倒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直接关上窗户，让他的满腹疑惑找不到发泄。
“嘿，卫敏凡，不要当缩头乌龟！”宛如回到过去，他也学她，拿出一个个小橡皮朝她的窗户丢，她索性关灯离开房间，根本不理他。
问她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是要她说什么？
卫敏凡走出房间后，慢慢走下楼梯。厨房那儿有炒菜的声音，她妈妈正在做晚餐，等会上小六的妹妹就要回家了。
有好一阵子没回来了。自从妈妈再婚，继父搬了进来，还有同母异父的妹妹出生后，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似的，不管是离婚爸爸的家，或是这个再婚妈妈的家，都不像属于她的家。
或许，也因此她才会早早嫁给小志；她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却不会特别想要孩子。
因为很爱小志，所以答应他的求婚，决定跟他共组一个家庭，这样理所当然的想法，却在经历婚后的生活，越来越迷惘。爱和婚姻能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吗？
虽然她也不能很明确的说出心里的困惑，但这样的想法却不断困扰她；婚后，她并不觉得自己越来越爱小志，反而感觉爱逐渐被流逝的时光消磨掉，令她恐惧的是，是否有一天仅存的爱也会消失不见了？
她不知道，没有答案，只有越来越害怕。
“妈。”她走进厨房，轻轻从她妈妈身后抱住她，像个孩子般在撒娇，这个世界上她能撒娇的人不多。
卫母一手拍拍她，另一手仍旧继续炒菜，眼里满是慈爱。厨房弥漫着令人怀念的温馨气息，让卫敏凡有种回到孩提时代的错觉，多希望能变回孩子，不需要烦恼这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菜还没炒好，你先坐着吧。”
“我可以帮忙。”
“你啊，别帮倒忙了。”
卫母笑着调侃她，自己女儿的“手艺”她还会不清楚？幸好乔玮志在亲家母的“调教”下，做家事可是一流的。
卫敏凡嘟起嘴，抗议：“我现在已经进步不少了。”
“小志教你的？”
“嗯。之前都他在做，后来他不高兴，说什么男女平等，哪有都男生做家事的道理，所以我们就平分家事了，我有空就作饭给他吃啊。”
哎，幸好小志是个医生，比较不用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卫母也不好吐槽自家女儿的可怕厨艺了。
“妈……”卫敏凡突然欲言又止的，右手食指敲了敲桌面，好半晌才问出口：“你会不会恨爸爸？”
卫母愣住，似乎有些意外她提这个问题，但很快地，她轻笑出声：“小敏，都那么久的事情了。”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们要分开。”
因为相爱而结合的婚姻，却禁不起时间的考验，爱被时间磨损了、改变了，这是多么残酷而悲哀的事情。
她责怪过变了心的爸爸，却始终无法恨他。那妈妈呢？她妈妈从来没在她面前埋怨过，这样被第三者介入且破坏，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卫母终于炒好菜，她脱下围裙，走到餐桌旁坐下。
“小敏，人不要回头看，要往前看，珍惜在你手上的东西，这样就好了，不要想太多。”
卫母深知她这个女儿很聪明，却爱钻牛角尖；她很清楚自己婚姻失败对女儿的影响，也幸好小志的个性大而化之，应该不会随女儿一起想东想西。
被母亲这样劝慰着，卫敏凡的心境却丝毫没有变得开朗，只因为不想让母亲继续担心，于是露出要她宽心的笑容。
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解决，她想，这是无法避免、也不可逃避的。
“为什么带我来医院？”跟着老婆走进医院，乔玮志感到莫名其妙。今天先是陪她去逛他们读过的幼稚园、小学、中学，现在又来到医院，真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跟我来就对了。”卫敏凡拽着他的手，坚持的说。
他无可奈何，只能被老婆牵着鼻子走。不过，今天参观着过去就读的学校时，倒是勾起不少回忆，那些尘封在脑海深处十多年的记忆，逐渐被挖出来，而其中有许多是跟小敏共度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经超越爱情，甚至包含更多友情和亲情；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另一个人能取代彼此在对方心里的地位，这大概是他最确定的一件事。
这间医院位于他们就读的高中附近，走快一点十分钟就到了。医院他几乎每天报到，何必特地来这家？
他搞不懂小敏的心思，越来越难以捉摸。当初结婚时，总有一种“我的人生终于圆满”的成就感，他努力想给她一个安定的家，却发觉她似乎和他越走越远，常常心不在焉，思绪不知跑哪里去……她不再抱怨他忽略她，毕竟她的忙碌不下于他，反而是他感觉自己备受冷落，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尽力满足她，她却想跟他离婚，到底为什么？他做错了什么？
他想要一个答案，她却不给，只要他请假陪她，他照做了，跟着回老家，跟着她逛她想去的地方，但他想要的答案还是没有得到。
“你还记得这里吗？”
卫敏凡领他来到医院的十三楼，这里是专门给病人住院的楼层，他们站在电梯口附近观望，乔玮志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说实在的，他已经很久没踏进过这家医院，哪可能还记得发生过什么事，今天是要玩记忆大考验吗？
“你不记得了？”光是看他脸上迷惘的表情，她就猜到了，口气掩不住失望。原来在她心中值得留念的事物，对他却可以轻易抛开。
乔玮志搔搔头，腼腆地说：“你直接跟我说答案，好不好？”
卫敏凡深深凝望着他，突如其来吻住他的嘴唇，给个甜甜蜜蜜的深情之吻。
“我们初吻的地方。”她微笑说。
他先是惊愕地傻住，回忆霎时如潮水流过，他想起来了。
她娓娓道来，带着一些惆怅在回忆着。“我那时候被老师指定参加英文演讲比赛，结果得盲肠炎，只有你看出来，还抱我来医院急诊，后来我就住在这层的病房，你忘了吗？”
是的，他终于记起那天，也就是因为那天，他看她脸色那么痛苦，下定决心想当一个医生，不是为了想继承他舅舅的医院，而是为了她。他希望她永远健康，而他要永远守护她，就是从那天开始。
“嗯，想起来了。”他点了点头。有趣的是，真正当上医生以后，反而忘却当初那样想守护她的心情，他很确定自己还是很爱小敏，只是有些事不知不觉就随着时光被埋在记忆的最底处，这似乎是无法控制的。
“其实，又不是你住院，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小敏，我不是故意忘记。”
“忘记就是忘记，哪有什么故意不故意。”她淡淡地说，两个人在沉默中离开医院，乔玮志想说些什么打破僵持的气氛，但小敏异常严肃的脸色却又让他说不出口；她的右手食指轻敲着大腿，好像在计划什么恐怖的事情，他不自觉地这么想。
一直到他们坐上车，行驶在回家途中时，卫敏凡深吸口气，终于开口了。
“小志，我想跟你讨论一件事，你听了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我。”
奇怪？怎么感觉坏预感要成真……他一边开车，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事？”
“我希望你……能跟我以外的女人谈恋爱。”她平静地说。
此刻，乔玮志感觉自己像被落雷劈到，脑袋一片空白。
“你要我搞外遇？”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
“对。”
“你疯了吗……”听到肯定的答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老婆会对老公说的话吗！
“我没疯，我只是想──”
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气得先把车子停到路边，积压在胸口好几天的怒火终于忍受不住，爆发了。
“卫敏凡，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玩什么？！我是你的丈夫，我们是夫妻，不要玩弄我！如果你外遇，我会恨不得砍了那个男人，而你却要我去找别的女人？！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你要测试我的忠诚吗？这实在太可笑了！”他烦躁地猛搔头。“你就这么想跟我离婚，还要用这种方式把我推开，这么希望我爱上别的女人？！卫敏凡，要甩掉我不用这么麻烦，大家讲清楚，可以好聚好散的，真的！我不是死皮赖脸的男人！”
他生气她可以理解，毕竟这真的是个很可笑的要求，可是，她并不是想测试他或玩弄他。
“小志，我们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谈过恋爱、交往过，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你不觉得需要一点改变？”
面对他的怒气，她依然沉静，这样的态度让乔玮志更加无法接受。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婚姻在她眼中只是个笑话？
“不要提一些荒谬的借口！你根本不珍惜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婚姻跟别人有何干？去跟别人谈恋爱能证明什么？”
他说得对，能证明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只是在她内心里有很强烈的空虚感，很无助，又不知该如何去填补，他没有察觉吗？
她并不是真的想跟他离婚，也不是真心想将他推给别的女人，就是觉得很厌倦、很疲惫，她自己也是手足无措，感觉像要溺死在一摊死寂的沼泽里，这种感觉他真的无法理解？
“你不答应就算了。”她冷漠地将视线移转到窗外，保持沉默。
乔玮志瞅着她，实在拿她没辙。他老婆脑子里的想法真是越来越夸张，那样“天马行空”的创意是以为自己在演戏吗？
他暗叹了声，继续行驶上路，车内冻僵的气氛一直持续着，没有人开口说话……
“啊，对不起！”
“没关系。”
乔玮志匆忙间与人相撞，手上拿的咖啡还差点泼洒出来，定睛仔细一看，撞到的人竟然是大学同窗李玉芬。
“玉芬，你回国了！？”
李玉芬自从大学毕业后就出国念书，跟班上的人也没啥连系，大家都以为她会在国外定居了，没想到……
“对啊。”她亮了下手指上的钻戒，笑容颇甜蜜。“我结婚了，跟老公一起回来。”
“恭喜啦。哎，怎么不发张帖子呢，我一定会去参加你的婚礼。”乔玮志唉唉叫，李玉芬好笑地挥挥手。
“算了吧，你会为了我千里迢迢出国？”
两人彼此调侃一番后，总算回到主题，乔玮志好奇地问：“你今天怎么来医院？特地来找老朋友？”指的当然就是他啦。
“我婆婆身体不舒服，在这里住院。”
乔玮志了解地点点头，可惜现在不是午餐时间，他也还有病人要看诊，没办法和她闲聊了。
李玉芬端详着外型依旧英俊挺拔的老朋友，岁月的流逝并未削减他的帅气，反倒增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这个男人从学生时代到现在仍是女人向往的典型白马王子，不过，或许对感情也还是一样迟钝吧？
突然，她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张嘴惊叹：“天啊！你……”
“什么？怎么了？”乔玮志被她的表情吓到了，赶紧摸脸颊检查，该不会是哪里长个瘤吧？
“你有黑眼圈耶！”她惊讶地更上前一步，察看他眼下的暗色，这一句才让乔玮志暂时安心，有啥好大惊小怪的？
“这很奇怪吗？”他没好气地说，他的每个病人几乎都有黑眼圈啊。
“什么奇怪！这是大事！”李玉芬笑着说：“神经最大条的乔玮志也会失眠、睡眠不足哦？”
这个有五秒钟入睡功力的男人，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点补足睡眠，会失眠真的很难得呢。
被这样揶揄，乔玮志翻个白眼，摸摸鼻子认了，无奈地坦承道：“嗯，最近是有一点……”
“真不可思议。烦恼什么？”爱听八卦果然是人的天性，不过也得有爱说八卦的人配合。
“哎，老婆想离婚。”乔玮志搔搔头，真是说来话长。
“离婚！？”才刚回国就收到如此惊人的小道消息，李玉芬吞了吞口水。
“对。还鼓励我快点去找别的女人谈恋爱……”乔玮志毫不设防地吐露郁闷的心情。这件事都快把他闷死了。最近跟老婆在冷战，真不晓得要怎么解决。“哎，快烦死了！”他又开始猛搔头。
瞧他闷成这副德性，李玉芬一边听着，不禁觉得好笑。能让这个个性乐天的男人烦恼的，也就只有他深爱的女人吧……想起他青梅竹马的妻子，她内心不由得一阵惆怅。
“玉芬，干脆你帮我吧，我们合演一场戏，怎么样？”乔玮志开玩笑地说。
面对已经是有夫之妇的女人，还敢开这样的玩笑，果然是神经够大条，不怕被扁：不过也因为是够交情，知道她不会当真，才敢这样说吧……李玉芬微微一笑。
“要我假装当你的情妇？要是弄假成真怎么办？”她附和着他接道，挑挑秀眉。“你老婆会很伤心喔。”
“说不定那是她的希望。”他自嘲地说，神情略显怅然落寞。李玉芬沉默地瞅着他，这绝对不是她所认识的乔玮志，他应该永远精神奕奕，三两下就把烦恼抛一边的。
乔玮志和他老婆的故事一直都是学校里的着名“传奇”，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的天生绝配，她也看过他老婆卫敏凡，外貌出色，举止得宜，聪明优秀，看着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就会有种这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的感慨。
“你很爱她，想挽留她？”光看他烦恼的样子，就知道他的心情了。
“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对我有什么地方不满。”就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感觉，真的很难熬。
李玉芬想了想。“我记得以前她好像也想跟你分手过？”当时的他，也是一脸不晓得该怎么做的迷惘。
“对啊。哎，都老夫老妻了，怎么又来了……”他叹道，结婚这几年来，小争执少不了，但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要离婚的危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忽略了什么才导致这样的情况。
“女人的心是永远不会老的。”李玉芬一本正经的纠正他。
“呵呵呵。”乔玮志只能苦笑回应了。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改善你们的关系？”她试探地问。
“有就好了……”小敏的个性跟牛一样倔又固执，乔玮志瞥了眼手表，赶紧说：“喔，我还有门诊要看，先走了，以后再聊。”
“嗯，拜拜。”
他匆匆离去，李玉芬伫立原地，凝望着他穿着白袍的背影，宛如回到学生时代，直到看不见才收回视线。
她轻叹口气，看着手指上的戒指，苦笑着喃喃自语：“别想了，你跟他的距离已经太遥远。”
“拜托，你在开玩笑！？”
“不是。”
“我觉得你这次有点太过分了，如果我是你老公，我也会很生气。”
“你真的觉得我很过分？”
“太过分了。”
每个礼拜，卫敏凡总会抽空和刘芳慧一起上一堂瑜珈课程，刘芳慧目前是电台日，走过坎坷情路后，决定过单身生活。
这天，她们上完课，离开教室时边走边聊，听卫敏凡谈起跟她老公最近的情况，刘芳慧直呼不可思议，怎么会有这种诡异的提议啊？
“可是，结婚以后，我觉得我对小志的感情并没有越来越深，好像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淡，每天的生活就是忙着工作，然后回家。当然，跟他在一起还是很快乐，我也很满足，只是心里就好像有个洞，空空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着卫敏凡侃侃而谈内心的困扰，刘芳慧点了点头。
“原来是小志太完美了，所以你才自寻烦恼。”她下了结论。
“自寻烦恼？”
“没错。你知道有多少夫妻每天为了赚钱忙得不可开交，累到没力气吵架，不然就是怕另一半搞外遇，每天疑神疑鬼的？而你，你不用替你老公担心任何事情；他很会赚钱，他不乱搞女人，他对你很好、很体贴，你只要专注在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因为不用替他烦恼，所以你就自己找烦恼，不就是这样？”刘芳慧落落长讲了一串，卫敏凡默默聆听，思忖自己是否真是这样，真的只是在自寻烦恼？
有时候，她会突然想起郭丰岩，想起在海边的那一晚，想着如果自己当时接受他，那么今天的自己会不会有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她会不会比现在更爱自己的生活？
当初，虽然受到他的吸引，但她爱小志甚于他，可如果选择他，会不会反而现在更爱他呢？
如今都只剩下想像，是因为遗憾造成内心的空虚？哎，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最悲哀的事就是体认到，不管多深的感情，都会被平凡规律的生活磨淡吧，只能靠着想像和回忆过日子。
“每次跟你聊天，都觉得我自己好像太爱东想西想。”她自我揶揄，两人从瑜珈教室一路聊到楼下的咖啡厅。
“要不要生孩子啊？忙一点你可能就不会想太多。”刘芳慧提议，卫敏凡微笑否决了。
“我现在够忙了，根本没空生孝。”
刘芳慧一边喝着咖啡，观察卫敏凡平静的脸色，她吃蛋糕的姿势像个公主，从以前认识到现在这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感觉她就是个公主，不是说她高高在上很骄傲，而是她很努力的跟别人不一样。
“小敏，你不想生小志的孩子？”她试探地问。
“不是。”卫敏凡淡淡回答：“是没时间照顾。”
是吗？刘芳慧对这个答案稍作保留，有时候就算好朋友的家务事还是别牵扯太深。
“我看你们去做婚姻咨询之类的可能比较有效，要自己的老公去搞外遇，你应该是全世界第一个这么做的老婆。”
“不然，我去搞外遇好了。”
“哈哈哈！”刘芳慧自然当成笑话听，然后她发自内心地说：“小敏，你这个人外表虽然看起来好像无欲无求的，其实你比任何人都不想要平淡的人生。”
“你的意思是说我很有野心，很贪心？”
“贪心也算是人的本性吧。不过，太贪心，小心被老天惩罚喔。”
“惩罚啊……”
幸好她早就习惯刘芳慧口无遮拦的性格，如果不熟的人对她讲这些话，她可能会生气，觉得自己被讽刺了。
嘟嘟嘟。卫敏凡的手机突然响起，她立刻接电话，来电显示是小志的手机。
他现在应该正在医院上班，怎么突然打电话找她？
“小志，怎么了？”
“呃，你是玮志的太太吗？”电话另一端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她顿时愣住，心里莫名升起不祥预感。
“嗯，我是小志的太太，有什么事？”
“玮志在医院昏倒了……”
有时候，会很希望自己的经历是一场梦，只要眨个眼睛，醒过来，可以嘲笑自己，但更多时候，恶梦是不会清醒的。
卫敏凡坐在医生的办公室内，听着他用一些她并不是很懂的医疗术语讲解，最后他宣告了一件事──
“小志得了胃癌？”脑袋轰轰作响，像为了确认自己活在现实里，她再度开口问，医生点了点头。
“胃癌末期，”他脸上的表情带着深深的遗憾，继续说：“乔太太，实在太晚发现，你先生最多只能再活三到六个月。”
医生的腔调不冷不热，感觉就像一具机器，虽然表情遗憾，但言词却是冷冰冰的客套，她就算想哭，也哭不出来。
这个医生跟小志在同一家医院服务，应该认识小志吧？或许前几年她跟小志结婚时，他也是来参加的宾客之一，虽然她完全忘了自己有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怎么看待小志癌症末期这件事？听说医生当到后来对生老病死都麻痹了，即便身边的人也一样。他可能也知道她吧，毕竟她也算是最近有些名气的主播，说不定她这悲惨的经历会传出去变成八卦？
卫敏凡知道自己应该仔细聆听医生的说明和建议，但她的脑子却不由自主地东想西想，本能地抗拒接受事实。这怎么可能会是真的！小志是她见过最健康的人，他说过一定会活得比她长久，他不会说谎的……
“乔太太，你的支持对你先生很重要，你一定要撑下去。”
就连这句鼓励的话听起来也觉得虚伪。都已经宣判死刑了还要她撑下去，是说她连哭都不能哭吗？
她浑浑噩噩颔首，慢慢走出医生的办公室，无意识地在医院绕了好几圈才找到小志躺的病房；推门进去，她看见小志在吃一整桶的炸鸡配可乐，有个年轻男医生在他旁边嘻嘻哈哈的聊天，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她一见到那桶炸鸡，就是一整个反感，秀眉陡然蹙起。
“小敏，你来啦。”半坐在病床上的乔玮志朝她挥挥手，俊朗的脸孔洋溢着阳光般笑容，完全看不出死神即将降临的阴影。
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离她而去呢？她不自觉红了眼眶。
“玮志，我先出去了……”
年轻男医师敏感地嗅出山雨欲来的异样，和卫敏凡打个招呼后，立刻闪身离开病房。
房门一关好，卫敏凡马上冲到床边，强硬地抢走那一桶炸鸡，连可乐也一并处理掉。
“不可以吃。”她瞬间全扔到垃圾桶里，愤恨地咬着嘴唇，好似这些食物是她的仇人。
“啊？”乔玮志对她的举动感到莫名其妙。没错，她以前是不喜欢他吃垃圾食物，但也不至于用这样激烈的手段。“小敏，我很饿，好像好几天没吃耶……”这还是他特地叩院内好友帮他带过来的。
她绷紧着脸，突然大吼：“这种东西以后不可以再吃了！”
乔玮志吓一大跳，很少看见小敏如此激动狂吼的模样，简直前所未见，不知道炸鸡到底哪点惹到她了？
“好啦好啦，不吃就不吃，那你帮我买个便当，我很饿。”他立刻软声安抚。
“便当也不可以吃。”现在开始，只能吃医生建议的菜单。
“啊？太夸张了啦，我是病人耶，肚子饿还不能吃东西。”他抗议地哇哇叫，要食量大的他忍耐肚子饿，的确很残忍。
卫敏凡回想起他过去总是大吃大喝的，好像不管多少食物都填不满他的胃，但从今以后，他必须学着自制，不能尽情吃喝，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如果一个人能活的时间不多了，还不能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简直是在同时凌迟一个人的身与心，她有办法变成那个凌迟他的人吗？
卫敏凡的眼角不知不觉缓缓落下泪珠，这情景让乔玮志惊愕地跳下床。
“小敏，你到底怎么了？我只是因为太累昏倒，又没别的事……”他紧紧抱着她，好心疼地抚慰她。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终于隐忍不住，溃堤了，能这样抱着他的日子，还剩多少呢？
“小志……小志……我……”她知道自己该把医生的话告诉他，她无法隐瞒，也不该隐瞒，但要她怎么说出口？
“小敏，发生什么享了？你说啊。”一头雾水的他着急地询问，长指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小志，我……”她坚定地下了决心说：“我想生孩子。”
乔玮志瞬间呆住。“啊？”完全反应不过来。
“我是认真的。”
为了显示决心，她的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奉上深深的热吻，吻得乔玮志一下子喘不过气。
“等……等一下。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他红着脸，趁着意乱情迷前紧急煞车，她今天的举止实在太诡异了。
卫敏凡因深吻而红润的嘴唇颤抖着，面对他认真的视线，轻声吐露：“嗯，是有关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怎样？”他慎重地凝视她，她却忍不棕避他的眼神。
“医生说你得了胃癌，已经末期，很快……很快就会……”她哽咽着，说不出话，而他得知消息后，霎时全身僵硬，脸色铁青，同样一句话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