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季无双似乎看到那个一脸褶子却总是笑容满面的老头又出现在眼前,用慈祥和蔼的目光望着他们,满眼期待。

    “师傅……”

    “师傅……”

    季无双与季孟之眼里同时升起丝丝雾气,季孟之更是眼眶泛红,紧抓着碗筷的手都隐隐有些发抖。

    “你们两个真是不孝!多久没有陪老先生这样一起吃个团圆饭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内疚,随后又不约而同垂下头去。

    “一个城主,一个总管,你们可真忙哦!忙到连一顿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陪陪老人家吗?饮水不思源!你们对得起季老先生对你们的栽培教诲,对得起他对你们的期望吗?”

    易翩然眼里带着责怪扫了两人一眼,接着继续对着空座位道:“季老,我已经帮你骂过他们了!所以你就原谅他们这些年对您的无心之过吧!虽然这些年他们不常踏足默言居,可我相信,在他们心里你永远是他们最亲最重要的人!

    当然,您也要原谅翩然冒昧的越俎代庖,翩然以茶代酒,愿老先生安好!”

    易翩然说完轻叹一声,抬手将那杯茶水如数的撒在地上,以慰藉季老先生的在天之灵。

    “你们都下去吧!”季无双挥了挥手,侍立在一旁的几个丫鬟立刻依次退了出去,将房门关好。

    “小主——不,小双,咱们是真的很久没有好好陪陪师傅了!我知道师傅他老人家一定在怪我。”季孟之狠狠抹了把眼睛,喉口哽咽的说道。

    “你不是不肯叫师傅,怎么又开始叫了?”季无双瞥了他一眼。

    其实当初季孟之对老头是行过拜师大礼的,只是他一直不肯叫师傅,只以下人自居,老头素来随性,也不强求。可在心里,对季孟之和季无双是一样的亲。

    “我……我……”季孟之呆呆的瞪着那空座位上的碗筷,不知怎的眼泪竟忍不住往下流。

    如果不是易翩然今日突发奇想的将他们拉坐在一起吃饭,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样的想念师傅!从前死叫不出口的‘师傅’二字,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脱口而出了!

    “哼,老头生前你不叫,老头死了,你才摆这个臭脸干什么?”季无双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这家伙,今天是良心发现啊?居然破例叫起了师傅。

    “呜……我对不起师傅!”季孟之这一哭,居然停不下来了。一个大男人竟然就这么在饭桌前抹起眼泪来。

    抹了几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把抓起一旁的小酒壶,咕咚咕咚就灌了下去。

    季无双看怪物一般的看向了季孟之。“你,你喝酒?”

    这家伙,可从来滴酒不沾的!

    易翩然看了看半壶酒下肚,脸色立时变得潮红一片的季孟之,淡淡眨了眨眼。

    其实季孟之这个人,也挺让人感叹的。从第一眼看见他,她先是被他鸡婆的管家模样吸引了,随后便察觉到他身体里莫名其妙透出的的惆怅之感。

    按说这个人乐天无忧,胸无城府的模样可不像是能藏住心事的人,可那些无缘无故在他周身缭绕的负面情绪又从何而来?

    好似有无限悔疚埋藏心底,又似有万般苦楚无处倾诉。

    这内心可与他的表象完全不搭,那么唯一的解释就只有一个了。

    那就是心结。

    季无双的心结是仇恨,那么这个季孟之又在不能释怀些什么呢?

    本来她还想不明白,可刚才在翻看书籍的时候,偶然看到了季老先生的一篇手札。这才发现原来季孟之竟然还有那样一段隐晦的心结。

    “季无双,你并不了解季孟之的心情,对你来说一直以来放不下的是仇恨,可对他来说,一直放不下的,却是恩情。”

    易翩然看了看季无双,淡淡言道。

    “你,你怎么知道?”

    季孟之放下酒壶,朦胧的醉眼突然清明了起来,呆呆的望向易翩然,连脸上再次淌下的泪也顾不得抹去。

    怎么可能?易翩然怎么会这么清楚他的心理?明明她才来无双医馆半天,明明易翩然认识他也不过一天不到,她为什么轻易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就连朝夕相处的季无双对他的固执都从来没有完全理解过,为何?她却这么轻易就看透了他的内心?

    易翩然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未作答。

    倒是季无双,满脸诧异道:“恩情?季孟之,你该不会就为了这种事,蠢的固执了这么多年吧?”

    “你怎么会懂?嗝!师傅对我的恩比山高比海深!我就算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师傅!”季孟之狠狠打了个酒嗝,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酒壶。用力吸了吸鼻子,缓缓平复下心情。

    “我不懂?我丫的命都是老头救的,谁能比我更懂?季孟之,你不仅蠢,还是个彻彻底底的笨蛋!老头最希望的就是能让你恭恭敬敬的见叫他一声师傅,你明不明白?”季无双翻了翻白眼,不客气的骂了一句。

    “闭上你的嘴!我可是你师兄!”

    一记爆栗敲了过来,直敲得季无双呆若木鸡。

    季孟之,他,他中邪了吗?他居然动手教训他?

    “你还知道你是我师兄?你不是风雅城的副城主吗?你不是无双医馆的大管家吗?你几时当自己是师傅的徒弟了?季孟之,喝醉了你才敢说是我的师兄,谁认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对不起师傅呜……我也知道……师傅的大恩我穷其一生也报不完……呜呜……孟之不配做师傅的徒弟,不配呀!”

    季孟之又哭起来,刚开始是因为触景伤情,现在却真有点酒精作祟了。他抱起酒壶,咕咚咕咚的又灌了起来。

    然后又是一阵胡言乱语,接着咕咚一声便趴在桌子上起不来了。

    原来,他竟然不谙酒量至如此地步。一续清酒竟然也能让他醉的一塌糊涂,易翩然也算是见识了。

    “切!不能喝就别喝嘛!发什么疯?季孟之!季孟之!”

    季无双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伸手轻拍季孟之肩膀。

    “师傅……”季孟之混沌呓语。

    “我是你师弟!”季无双吼了回去。

    “师弟?我没有师弟,我是风雅城的大总管……小双,师傅会不会原谅我?……”

    季孟之语无伦次的呢喃,耷拉下来,终于陷入梦境之中。

    “我敢肯定他从来不喝酒。”易翩然眨了眨眼,看着昏昏睡去的季孟之。

    “你说对了。”

    季无双拿过季孟之手里的酒壶,晃了晃竟然连个动静都没有。

    “真喝光了?”

    这家伙自打老头死后第一次喝酒,还喝的烂醉。这样放纵自己的时候还真是少有。今天这是怎么了?

    “醉了也好,醉了还能说说心里话。他醒的时候很是压抑自己,这样对身体可不怎么好。”

    “压抑?翩然,你到底在说什么?”季无双不明白,看来季孟之情绪失控早就在翩然预料之中。可是翩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等一下,我给你看点东西。”

    易翩然说着起身走到茶几旁的书架上将其中一本抽了出来,然后再次回到桌前,将手里的书递给季无双。

    “你看看吧!”

    “这是什么?”季无双接过书籍低头看去,却是一本《山川杂记》,是手抄本,也是老头生前留下的东西。

    “你看看就知道了。”易翩然并不作答,而是示意的对他昂了昂下巴。

    季无双狐疑的翻开书页,一页一页的翻看了几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刚想发问。忽然一张叠的方正的小纸笺从书里飘落下来。季无双敏捷的伸手抓住,放下手中书籍,小心的打开了那张纸笺。

    癸巳年四月初七,吾已将一切准备妥当,此次不成功便成仁。

    虽此举九死一生,但吾心已定。

    半生漂泊,心之所系,唯双儿之儿而已。双儿虽年幼,其心至坚,倘或能够划掉心中怨恨,终可成其大道。

    之儿为人,吾最忧心者也。为深恩所锁,恐深陷不能自拔。若日后能得化心结,吾心知兴也,无所憾也!

    “这是师傅的字迹。”季无双抬头看向翩然,“你是怎么发现的?”

    易翩然笑笑,“这屋里季老先生的气息不少,书籍上算是最多的。而在所有书中,只有这一本,老先生的气息最为浓郁。”

    不过,一本《山川杂记》应该引不起季老太大的兴趣,那么一定是书里有什么,是让他割舍不下,来回翻看的。

    那纸笺上的字是五年前留下的,算算时间刚好是季老先生过世之前。

    看来当时的他早已经预料到自己九死一生,所以感慨之余便写下了这字笺,也许是希望有一天季无双或者季孟之能够发现吧?

    可惜,一个比一个心结重,在季老过世后谁都不愿再触景伤情。尤其是在满心愧疚之下,更是难以面对老先生的栽培之恩,养育之情。于是乎这张传递着浓浓亲情的小纸笺,就这样被埋藏了起来。

    倘若不是易翩然发现,只怕这辈子他和季孟之都看不到老头留给他们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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