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闯北定王府,在府中放箭伤人,当众挟持王府主母,还向众人撂下什么‘不日当归’的浑话,‘不日’是哪一日?‘当归’又是什么?卖汉药吗你?”丽扬被问得一愣愣的。

    他都能逮着她,不可能不知那一日北定王府中事情发生之始末,知他此时是故意挤兑,她没气恼,只是想起这些日子身边无他,想见他,好想好想,却又见不得、情怯了的心境,胸口就有股酸酸涩涩的感觉淌过,有些不能呼吸。

    聂行俨一察觉她瞳心泛雾,鼻头变红,气息一下子也不顺了。

    “答不出来就哭鼻子,你还有没有别招可使?”他语气带恨,长指先是挲过她鼻头,跟着五指摊开掌着她的脸,掌心粗糙温暖,仿佛悄声安慰。

    丽扬吸吸鼻子,想着他适才所问的——

    为何没跟族人在一块儿?为何跑去帝京闹那么一通?为何……

    她抬手覆在他手背上,眷恋般微紧一握,低低呢喃——

    “小哥哥,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啊……”

    聂行俨气息寸断,胸间鼓伏摆荡。

    岂是不懂?

    她这样为他,为他暂且搁下族人与身为鹰主的责任,涉险入帝京。

    为他救出娘亲,不令敌军有挟持亲人威逼他的可能,保他不陷进两难之境……她所做的,全为了他。

    他岂会不懂?

    此际听她可怜又依恋地唤出,如此这般可怜,像他轻易能令她心伤累累,又如此这般依恋,好似他不再理会,她真要枯萎死去……

    顶在他头上的那片余火,霎时间尽灭。

    他难以克制,低头去寻她的唇,将那两瓣柔软娇嫩炽热含吮,温柔侵占,带着身香的热息渗进她鼻中、在她唇齿间缠绵——

    “自然是要想我,除本王之外,还能有谁?”

    据说,大将军王爷在大军屯的将军府内遭大阳姑娘狎玩!

    听说,大将军王爷一直不要不要地推开姑娘,可人家姑娘愈挫愈勇、屡败屡战,一扑不成就再扑、三扑、无限扑,扑得大将军王爷完全束手无策,最后只好束手就擒。

    然后大伙儿都说,说大阳姑娘遂一把将大将军王爷拖上大马,扬长而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云彩,只带走男人,而那双人一骑的身影于是消失在天光遥远的那一端,不复再见……

    谣言有一千个声音,传得非常之快,然后东添一点再西加一些,结果天养牧场的大阳姑娘剽悍声名一下子传遍整座屯堡,虽说女追男隔层纱,但敢对大将军王爷动手,那颗胆啊,养得可真不是普通肥美!

    只是当大伙儿议论纷纷之际,据闻“扬长而去”、“不复再见”的双人一骑却又策马返回,前后不到两个时辰。

    看不明白啊,尤其是将军府里的守卫与仆役们,简直雾里看花,先是目睹大将军王爷被缠抱出去,之后又见大将军王爷将姑娘横抱回来,离去时脸色冷酷铁青,能镇得十万铁骑鸦雀无声,回来时脸色依然作寒,但已化成春寒料峭之级,这一差差好大,大伙儿摸不准、猜不透,只道大阳姑娘好手段懊手段,铁杵磨成绣花针……啊!不!是铁杵都能化作绕指柔。

    丽扬很困。

    她大概能知原因,应是悬在心上的无形之重终于能够卸除,即便还没尽数开解,至少……她抱住她的男人了。

    想紧抱他的渴望,自他离开谷村那日起就不断往内心深处蔓延,如今终于抱住,暂时满足了,她可以先眠上一会儿,很困啊,真的……

    将军府中没有女婢,连大灶房也是由厨子大爹管着,没有厨娘,清一色尽是带把的汉子,聂行俨命人将浴桶与热水抬进他房中,留她一个人在里边。

    但他实没见过有谁洗浴,可以把自个儿浸在浴桶里直接睡去。

    要多么让人不省心才可以?

    最后还是他将她打捞起来,裹着大巾子擦去水气,直接送上榻。

    “小哥哥……”她唤声轻哑软糯,连阵子都没张,翻个身,微蜷在沾染着他的气息的被子里再次睡沉。

    他低首吻她额角,摸摸她松散开来的一头青丝,起身步出寝房。

    第8章(2)

    大军屯的将军府仅是座两进的简朴宅子,前头有个小型演武惩院子,正厅堂常用来办公,后头也就三间屋子与一个不算大的天井。

    他走到娘亲暂居的那间屋子,两扇门敞着,一幕厚帘子打下,他在门外唤了声,听到娘亲回应才掀帘踏入。

    北地春时虽至,但对于出身南方、且长年在南边生活的娘亲而言,聂行俨就怕老人家受寒着凉,于是早令人备着炭盆与暖手火炉过来,并已吩咐下去,明日让屯堡里的牙婆带几名手脚俐落的丫头过来,给老王妃挑严意的婢子。

    此时老王妃指尖暖得润红,正坐在窗下捻着针,穿针引线为他缝补衣物,午后清光透进,将她头上与鬓边已显的银霜照得清清楚楚。

    聂行俨走近,撩袍直挺挺跪下。“娘亲……”

    老王妃将针线篮子往茶几上一搁,笑着看他。“我儿两道眉生得英挺好看,却快拧成麻花了,你是在大阳那儿没讨到什么好,来我这儿诉苦吗?”

    他俊面一热,没料到老人家会调侃他。

    老王妃爱怜地摸摸他越发峻毅的脸。“同你说真的,娘真的没受苦,即便惊着了,也是有惊无险。”她将他拉起,要他坐下,聂行俨遵母命照做了。

    老王妃继而又道——

    “那一日府中大乱,那些黑衣蒙面人想活捉我,自不会取我性命,但对咱们府里人下手可毫不留情,若非大阳带着她的大鹰赶到啊,听说那头名叫老大的大鹰,是你帮她救得的?”

    聂行俨点头应声,遂将当年之事简略说明。

    “原来你跟她的缘分起得那么早啊。”老王妃颔首微笑。“总之全赖大阳救命,娘身边两个一等丫头的命才能保住,之后又全靠她的江湖友人相帮,多次避开不明人士的追击,直到帝京局势稳下,北境这儿亦传出大捷消息,追在后头的那些人也才撤去。”

    “孩儿不孝。”聂行俨端坐着,敛目垂首。

    “我儿很好,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聂行俨抬起眉眼,有些怔忡。“娘……”

    老王妃眨眨眸,灵动眉目显出难得的俏皮样儿。“大阳睡了?”

    “唔……是。”话题陡转,他不禁又愣了愣。

    老王妃点点头。“如此甚好,也该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了。自带上我,她就没一日安眠,那孩子在我面前就一副‘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儿顶着’的潇洒模样,沿途尽带着我去看稀奇有趣的事物,有人追踪在后,她不欲我知,但她那夜里惊梦的样子,我怎会不知她内心忧惧,是担心无法护我周全才致那般。”

    聂行俨厘不清心里是何滋味了。

    想了想,他静沉出声:“孩儿定会好好答谢她的。”

    老王妃听着竟乐呵呵笑出声——

    “咱也跟大阳提过,说定然要好好谢她,你可知大阳她怎么答?”略顿,擦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她说啊,她都被你收了,收得可谓彻彻底底,而她也没想放你逃离她的手掌心,既然女子与男子要一辈子搅缠一气,那不是夫与妻,又是什么?既视你为夫君,自要好生仔细地侍奉我这个婆母,带着我玩,领着我一块儿混,那是天经地义。”

    ……没错。

    很像那枚绝世混蛋会说的话。

    聂行俨想着、暗骂着,胸中却越来越烫,呼出的气息都较寻常热上好几分。

    他表情变得柔和,嘴角渗软,禁不住往上翘,纠结的眉峰不自觉平整了,颊上飘来两团赭云……他不知自己发傻,不知自己在笑,但身为娘亲的老王妃将他瞧得真真的,心里是暖着也疼着的。

    她已好久没见过他这般表情。

    毫无防备,朴拙真诚如稚子,如幼时刚学会走路的他……

    孩子仿佛一下子就长成眼前这模样,高大精壮,肩背一挺,敌寇莫进,能为黎民百姓挡苦阻厄。

    身为娘亲,不能对上苍抑或对他再多要求什么了,这么、这么好的孩子啊,她多想他有个知心、贴心的人儿相伴,不再孤身只影,人生道路上不再仅是国事、战事、刀光与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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