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拉罕老人的这片绿洲牧地头一回飞来如此庞大的鸦群。

    然后,又头一回飞来数量这般惊人的鹰群。

    再然后,大鹰不巧羊只、不抓小牛,却跟一团团的鸦群斗起。

    明明是大白日,整大片的蓝天全被鹰的展翼与鸦的扑翅给掩了,而鹰啸与鸦啼更是一阵压过一阵,层层叠叠,鼓得人心头直颤,耳中生疼。

    目睹这一切怪事的牧民们聚在客人们暂住的羊皮帐子前,你一言、我一句,七嘴八舌拚命抢话——

    “活了这大把年纪,看过最奇的事情就数今儿个这桩,都乱成一团,跑哪儿都不是,躲哪儿都不成,没想到这来作客的小姑娘突然从药巫奶奶的帐子里走出来,哪儿也不去,直挺挺立住不动,啧啧,胆可真够肥啊!”

    “可不是!她脸蛋抬得高高的,都不怕被鸦群俯冲下来啄伤眼珠,咱心惊胆颤想要上前拉开她,才见她眼神飘忽,嘴里倒念念有词,也不知跟谁说话?”

    “自然是跟大鹰说话啊!”

    “肯定是肯定是,那些鹰儿全围着她转,渡鸦整大片扑来,鹰儿扑得比鸦还快,这叫那个……那个后发先至,这招高啊!”

    “大鹰赶走那群渡鸦,乖乖也都走了,竟连头小羊羔都没想叼,真奇!要说那群猛禽没被谁管着,咱可不信!”

    “这大阳姑娘当真深藏不露啊,不是眼盲了吗?却还有这等本事?欸欸,倒教咱想到西北高原上的鹰族,熬鹰、驯鹰之术堪称绝技,可那个在苍峰神山下的古老部族在几年前遭祸,给灭族了不是?”

    帐外各抒己见、互相谈聊的话音清楚传进帐内。

    两刻钟前进到羊皮帐内探看的撒拉罕捻捻灰白胡子,终有些了然地颔首。

    “原来是这样……”皱皱干干的嘴角一勾,渗出软意。“虽算不上什么交情,但曾跟鹰族族长朗尔丹在西北高原上见过一回,是条汉子啊那人……呵呵,咱对鹰族所谓鹰主的传承是有些耳闻,今日大阳姑娘之举,颇符合苍鹰大神对神选鹰主的想望啊。”

    盘腿席地而坐的聂行俨未发一语,峻目紧盯着昏睡的人儿,瞬也未瞬。

    他随鹰群赶回,追着为首的老大,扑倒她的同时,老大亦不负她所望,驱逐成片的黑鸦。

    以为事情底定了,危险除去,她神采重焕的双瞳令他在惊疑中掀起狂喜,才要掌住她的脸蛋问个清楚,她……她好样的,竟又吓他!

    算她狠!

    当她突然皴扭了五官,攀紧他的小臂,侧首将大口黑血吐在绿洲微覆雪花的小草上,雪白而血乌,格外刺目,他觉一颗心也是皱的、扭的,而那样的疼,任凭他张口扯嗓,喊不出就是喊不出。

    只能闷进心底,只能闷得四肢百骸都痛,只能如此。

    她一昏过去,那名古怪的药巫奶奶连滚带爬从帐子里冲出来,根本是来跟他抢人,枯瘦的指意外有力,硬从他怀里扳起她的脸,又摸又探,抚过又抚,甚至将鼻子凑过来嗅,最后就见她老人家重重、重重呼出一口气。

    ……如释重负一般。

    药巫奶奶拍拍她的胸口,似见他一脸青白,遂又拍拍他的胸膛。

    然后就成现下这般,她被抱回帐子内,裹在羊毛酕子里,仅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定惊之后的牧民们不论男女老少几全挤在帐外,族长撒拉罕只得代族人们进来关照一番,再顺道探探姑娘家底细。

    稍让他感到心定的是,她露出的那张脸蛋,脸色白里透红,唇瓣朱润,且气息吐纳恢复绵长轻和……像吐出那口稠浓黑血,她整个就好上许多。

    而目力应该也恢复了才是。

    她晕厥前,眸光与他的目线是确实对上的,她瞧见他,才会举手欲要碰触。

    她能瞧见他了。

    之后,撒拉罕步出客用的羊皮大帐,集结在外头的族人们自然一拥而上。

    牧民们的提问此起彼落、层出不穷,所幸身为族长的老人接手了去,没让族民们耐不酌奇闯进帐内直接质问当事人。

    向来守诺、重诚信的撒拉罕承诺众人有问必答,所以也就轻轻松松将大批族民引回族长大帐里,还给客居此地的一双男女一顿清静。

    丽扬醒来时,绿洲上的一轮月已倒映水间,那景致不似南方的镜花水月,即便被水波涤过,温柔荡开,月姿仍无比地孤高清傲。

    但月光是美的,很美。

    她从厚暖的毡毯上撑坐起来时,男人刚从外边踏进,他身形高大精实,进羊皮帐子时得把毡幔高高掀起,她看见他背后夜空那抹皎月,清辉洒落,镶着他的浓发和宽肩,镀出一层雪银。

    能再看见,没错过这一画面,真好。

    她有些腼腆地笑,挠挠被他看得微烫的脸蛋。

    见她坐起,聂行俨先是一顿,然后才将手中一小盘吃食搁在矮几,过来坐在她身侧,目光须臾不离。

    “好了?”他五指在她眼前微晃,再次确认。

    “好了。”点点头,眸光随他的指游走。

    晃动的长指突然轻弹她额头一记,她捂着遭袭击的地方,怔怔看他。

    聂行俨淡声道……“看来得想想其他方法欺负你了。”

    意思是说,她两眼复明,之前不顾她意愿,欺她落入自己掌中求救无门,由着他兴头一起动不动就挟她白日宣淫兼野合的手段,得换个法子使。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想骂人骂不出,纠结出一脸怪相。

    人忽地被他拉进怀里抱住。

    就是这种感觉……他的臂膀和心跳声,他的气息和体热,一直带来温暖坚定的意志,灌注她的心与血肉,让她在那个浑沌的虚幻境地犹能保住一丝清明,循着他的唤声回到他身边。

    “玄素……那个陀离大国师,他似是特意寻来,渡鸦飞来时,药巫奶奶感应尤其强烈,那人是有些古怪啊。”埋在他胸前,她嗓声轻哑。“他说他与陀离已无干系,此次前来一会,是想化敌为友……”

    “他确实已离开陀离王廷,那夜闯进王廷大殿将你带走,陀离大国师当晚便失去踪影,流言随即传出,当时有不少宫卫亲眼目睹,皆说玄素是羽化而去,未料他一路来此。”他语气依旧偏淡,但两条臂膀不自觉加重力道。

    内心腾起一股焦躁,她进入的那个境地他到达不了,无法护她周全,这……着实令他十分不快。

    第4章(2)

    仿佛心有灵犀,她能知他心中正为何事起伏。

    她轻揪他的衣,道:“丽扬不怕。”

    聂行俨胸中一震,姑娘趁他发怔,轻易挣开他双臂,抬头看他。

    “玄素若然羽化,顶多是只大乌鸦,咱们家老大可是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苍鹰,较对方高、比对方壮,鹰翼一展比鸦翅长好几倍,怎么瞧都占上风。玄素有一大群喽罗供他使唤,咱们也有不少帮手,所以,不怕。”头一点。“所以你……你也不要担心,我可以应付,没事了……”

    她这是想安抚他吗?用如此蹩脚的法子?

    聂行健眯目直盯她,盯得她又腼腆挠脸,他二话不说再次拉她入怀。

    一手搁在她耳后,见她下意识偏过头,颊肤蹭着他粗糙掌心,他薄唇微乎其微一勾,嗓声却冷峻了些——

    “你呕出的那口黑血并不寻常,药巫奶奶以为,那是据住你胸中的魇。”

    “……嗯。”她抵着他胸口摩挲颔首。“以为只是被借力打力,没想那记反策暗中还夹带另一记,双目之所以不能视,应是被魇住了。但已无事的,那是你没瞧见,人家我也发了威,把玄素的黑衫撕得够破,他全身都冒烟了,就算……就算被拖进那个地方,我也没怕,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在唤我,一直唤着,我知你在身边,就没怕。”

    身子蓦地又被用力一箍,快把她胸臆间的气全挤压光。

    ……唔,好像真让他受惊吓了。丽扬内心虔诚忏悔。

    想想从相识至今,她还真干下不少惊吓他的事,他大可选择不予理会,却一次次对她伸出手,未曾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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