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十四年腊月,接近年关,很少下雪的邺城却突然降下大雪来,一如天启二十二年的那场大雪一样。两年间,下了两潮见大雪,再加上大琼经历两场战争遭受重创,人们渐渐的开始揣度起天意来。这雪下了三天三夜不见停歇,铺天盖地的将整个邺城覆盖,让人深感哀伤。

    皑皑城中雪,戚戚归去人。

    在这样难得一见的落雪中,琼宣帝用残存的意识命人将自己搬去了兰荷宫,并且多次询问可寻到了失踪的兰音姑娘。也是那一日的夜里,宣帝终于没能盼来他想要见的淑贵妃,也没能盼来他心心念念的与淑贵妃的女儿,在无尽的含恨与神志不清中猝然离世。

    大琼史册:天启二十四年腊月十九,琼宣帝崩于兰荷宫,享年五十三岁。

    三皇子李璟天奉诏于灵前即位,登基为帝,人称琼文帝。登基大典就在议政殿举行,文帝黄袍加身,迈着方正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金銮宝殿,接受众臣朝拜。

    登基大典的当日即行了册封之礼,文帝追封已故的宣帝皇后林氏为慈嘉太后,容妃是文帝生母,顺理成章尊为圣母皇太后,入主永宁宫。文帝为皇子时不爱女色,所以当日入宫受册封礼的便只有皇子妃安静和一人,安静和被封为皇后,入主中宫,掌凤印,理六宫事宜。

    大典之后,太后看着文帝稀薄的后宫,万般惆怅,遂起了选秀的念头。她将这想法说与安皇后听,安皇后向来识得大体,自己与文帝成婚以来未能为他添上一男半女,也曾有意让他多物色几个妾氏,他都以政事繁忙为由推了。可是如今文帝继位,后宫连几个嫔妃都封不出来,倒叫人多了口实。当日册封之时已令朝臣唏嘘不已,议论纷纷,她若再不为皇帝张罗,怕是要说她为后不贤了。

    太后与皇后达成共识,可这游说的事情还得她这个皇后去做。一般皇上下朝后都会来中宫小坐一会儿,也是,这后宫也没别的妃子了,不来皇后这里,他去哪呢?想到此处,安皇后其实还挺喜欢这样的感觉的。皇帝为皇子时,深得先皇喜爱。一般情况下,皇子至十五岁上下便可封王赐府,然而先皇却不曾为当今圣上赐过府邸,即便后来二人成婚,她也是跟着他住在翰羽宫中的。那时的他们也如现下这般,他去上朝,她在宫中守候,他下朝回来,每每总要与她说说话。虽然她知道他对她更多的是出于尊重,但这样相敬如宾的日子也都值得留恋的。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们已为帝后,那样的日子注定不能长存。也许再过几日,这后宫中便热闹起来,或许有哪个嫔妃当真得了盛宠,甚至越过她去也是说不准的。这宫中原该如此,只见新人笑,谁念旧人哭?还好,她还有皇后的身份,倒不至于到了哭的地步。

    她静静的卧在贵妃椅上,手中拿了一本《女则》,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最近不知怎的倒是越发的懒怠了,才看了这么一会儿书,竟然有了些许困意。若说是春困,可这离春天还稍远一些呢。

    身边的大宫女翠屏悄悄的走近,附在她耳边回道:“皇后娘娘,皇上下朝了,正赶往咱们这里。”

    “知道了。”她朱唇轻启,却并未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不一会儿,皇上在众人簇拥之下进入中宫,宫人们正想通报,却被皇上拦住。他向正殿的方向望了望,开口问道:“皇后此刻可是午睡了?”

    那宫人恭恭敬敬的回道:“回皇上的话,还没到午睡的时辰,娘娘此刻正在屋内看书。”

    “看书?倒是比昨日勤奋了,昨日朕来时她还睡着。”皇上说着不禁笑起来,踱着步子便进了屋。

    抬眼见时,皇后当真在看书。他悄悄凑到她身边,看了那书一眼,轻声问道:“今日怎的这样勤快,竟看起书来?”

    皇后佯装才看到一般,赶紧放下书要起身相迎,皇上却按住了她。

    皇后嗔怪的看向身边的翠屏。“皇上来了,为何不通禀?仔细着要挨板子!”

    翠屏只低眉顺目未做半声。

    “不怪她们,是朕不许的,倒是要看看你睡没睡懒觉。”皇上宠溺的捏了捏她的鼻子,看来他今日的心情不错,才会这般爱开玩笑。

    “皇上惯会取笑臣妾。”皇后羞红了一张脸。

    他又抬头看了翠屏一眼,吩咐道:“你们娘娘这几日身子颇有些异常,去传个太医来看看。”

    翠屏前身施礼,“是。”

    “看的什么书?”皇上转回身又挨近了皇后一点。

    “长孙皇后所着《女则》。”

    “怎么想起看这样的书了?”

    皇后将书放在一边,端正了坐姿。“臣妾初为皇后,万事皆是开头,想到长孙皇后乃千古贤后,读一读她的书定能长些见识。”

    “嗯,那读完了可有什么独到的见解?”皇上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臣妾的拙见怕是无法说出长孙皇后贤德的万一,长孙皇后为后时重视平衡后宫,待后宫诸人都万般的好,甚至可以将嫔妃所生的孩子视如己出,当真是千古典范。”皇后顿了顿,甚是无奈的说道:“臣妾很想向长孙皇后学习,可皇上后宫中并无嫔妃,倒让臣妾为难起来。”

    皇上听完,便已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于是会心一笑。“能不能平衡后宫嫔妃朕是不知,只是你孝顺母后的心意朕倒是收到了。”

    “皇上说的什么臣妾竟听不明白。”皇后装傻着,她向来知道皇上聪颖异常,她做的事都瞒不过他。

    皇上轻轻的握住她的手,温柔的说道:“朕知你万事都是为朕考虑,只是朕觉得有你足矣,况你最近之态,眼见着像是有了喜讯,他日为朕添上一男半女,朕这一生便别无他求了。”

    他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女人来讲,算是莫大的荣宠,于她也是一样的。然而,她却不能这样由着他。“可皇上身为大琼之主,无论如何都要为了皇家的千秋万代着想,即便今日这话我不说,他日朝臣们也是要上奏禀明的,您就成全了臣妾的贤德盛名吧。”

    “静和。”皇上打断她的话,甚至连自称都改了。“你应该知道我心中所系,当日你我大婚之时我曾经对你坦诚相见,过往之人我始终不能忘怀,叫我如何去面对那一群女子呢?”

    皇后的手轻颤了一下,这件事又何尝不是她一辈子的伤痛。

    皇上低沉的声音再度响起。“况且父皇在世之时,曾经妃嫔无数,我从记事起便看着后宫争斗不息。因为陷害,四弟的母妃枉死,致使四弟到如今都不肯原谅父皇;因为独断,父皇最宠爱的淑贵妃枉死,阿音她流落数年,最后连父皇的面都不愿意再见;因为仇恨,我二哥失踪二十多年,还差点闹到父子相残。我曾亲眼看过父皇的凉薄,也曾亲眼见过他的无奈。如今我虽为帝,却再不愿走他那样的人生。这后宫,没有人便没有争斗,没有人便相安无事。”

    皇后沉默良久,她心疼的抚了抚皇上的面庞。“臣妾初见你时,只觉得你是这世间最儒雅之人,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舒服。相处久了,便知你内心刚毅,认定了一件事便不会改变。臣妾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年,你是为了什么才娶了臣妾。你心中记挂着那个人,这深情最为珍贵,然而除了深情,你最重要的身份还是这个国家皇帝。从你登上帝位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不是当年那个可以守住本心的皇子,而是千百万大琼子民的天子。先皇的事情已然过去,现在这前朝,这后宫都是你的,你想让它成为怎样的存在便按照你的想法让它去发展好了,何苦纠结那些尚未发生之事?”

    皇上听了她的话,慢慢将目光转向她。皇后坚定的冲他点了点头,“皇上英明果决,必不会让嫔妃枉死;臣妾亦不是歹毒之人,必不会害了后妃性命。皇上是致孝之人,怎忍心太后日日为此事烦心?”

    皇上呆了良久,终是勉强点头应允。

    大琼后宫记载:永安元年,太后亲下懿旨,广选天下秀女入宫,以充实六宫。

    尾声

    永安元年三月初十,那是个极好的黄道吉日,也是选秀的大日子。那一日,天气无比晴好,碧蓝碧蓝的天空如同被水洗过一般,甚至连一片云彩也无。

    这样的天气,倒是让容千树想起了自己入宫的时候,那一年,她才十岁的年纪。因为前朝太子贪污赈灾款项,自己的父亲被牵连其中,所有家产悉数抄没,父亲被斩首,家里的男丁全部充军,女眷则没入宫廷为婢。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时还是小小的自己惧怕不已。她还记得她入宫的那一日,天也是这样的蓝,唯一所不同的便是天空中有一抹云霞变换着如同凤凰涅盘一般。

    她不禁驻足观看,领她们入宫的小太监见她如此着迷,也没有立时驱赶,而是站定了疑惑道:“云霞所在之处似乎是兰荷宫的方向,那兰荷宫是皇上毕生钟爱的淑贵妃的住所,只是淑贵妃红颜命薄,早已香消玉殒。如今那里再现如此盛景,莫非是要有新贵入主?”

    只是到如今先皇已逝,新皇登基,多少个光景过去了,她都没有见到如那个小太监所说的新贵入主,现在想来竟是些昏话。兰荷宫一如传说中的神秘莫测,也如传说中的,那里是后宫禁地,无人可靠近。

    毓秀门前宫人无数,众人垂手而立,各司其职,几乎没有一点动静。不肖多时,那些备选的秀女一个个排列而来,端的是环肥燕瘦,袅袅婷婷,风姿绰约,万种风情,让人眼花缭乱。

    容千树守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面看着美女如云,一面腹诽:这么多的女人,皇上真的挑得过来吗?难道不会审美疲劳?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有一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身去看,见一男一女相携而立,她惊异得差点出声,却终于还是忍下来,悄声道:“姑娘怎么来了?”

    那女子开口道:“路过邺城想着来见一见你。”

    那男子虽是无奈,却宠溺道:“哪里是来看她,无非就是三皇子选妃,你想来看热闹罢了。”

    那女子摇摇头,“如今他是皇上了。”

    两个人说完便抬头看向那些匆匆而过的女子们。容千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又回眸看了一眼后宫的方向,那里富丽堂皇,却又空庭落寞,无尽繁华,却终是过眼云烟。

    前朝的后宫已然没落,缘起缘灭也终究完结,新帝的后宫又当如何?那是新人的故事了,与此书的旧事再无瓜葛。

    多情总被无情伤,最是皇家薄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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