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婆裟,水波荡漾,天边的月亮是从未见过的又大又圆,仿佛是要将整个天空占满。月光趁着夜色将整个山景渲染成清冷的蓝色。静谧中,微风拂面,树叶沙沙,水中偶有鱼儿调皮跃出水面,发出“咚咚”的声音。这样依山傍水,清冷幽静的大好景致如若你觉得我是来赏月的,那么就大错特错了。

    我所在的位置是蜀中连云山师父的住所的后面,而赫然立在我面前不是与这山景相得益彰的山中仙子,也不是什么妙不可言的景色,而是一座新冢,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冢前立着墓碑,上书:爱妻高林氏兰儿之墓。落款是:夫高伯生。

    我自荆楚回琼,因着映芳失明耽搁数日。待到她伤势稍稍稳定后,映芳觉得自己跟着我回京有诸多不便,便想要回蜀中等师兄。我一方面着实放心不下别人去送她,另一方面也想亲自见一见师父,毕竟分开的日子太久了,便也一道回了蜀中。

    师父看着映芳已然失明的眼睛,又望了望病怏怏的我,一时间悲从中来,难以承受,起身出了门。我原以为他要回自己的屋子独自伤神,想着安顿了映芳睡下,便跟上去安慰安慰。谁知他却在大半夜蹒跚的走到这里。

    师父立于墓碑之前,衣袂翩翩,仿若嫡仙。看到这样的他,我总是在想,年轻时的他该是多么的玉树临风,风姿绰约,也难怪我的母亲对他念念不忘。我清楚的记得当年我擅闯兰荷宫时看到的那副母亲的画像。她眼中的忧伤之色以及那种望眼欲穿的殷切期盼我一辈子都不能忘,我想母亲所期盼的人,大概就是师父吧。

    师父见我来了,也不看我,只是郑重其事的对我说:“这是你的母亲,既然回来了便拜一拜吧。”

    我顺从的跪在墓前,郑重的磕了三个头。我曾经期盼了无数次的与亲生母亲团聚,却是这样天人永隔,真是造化弄人。十九年来,我以孤女的身份活着,我总以为我的父母是因为养不起我才将我扔了。时至今日,我方知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的一扔,其实复杂无比,它牵扯到太多人一生的命运,牵扯到两代人的爱恨情仇,牵扯到生死离别永生不见。

    “兰儿啊。”师父开口,“你们母女分离了一十九年,如今才终于相聚,却是以这样的方式。都怪我没本事,以前不能守护你,现在也没能守护好阿音,让她在北周受苦了,连带着映芳都受了牵连......”师父的话堵在嗓子眼儿里,几乎是要哭出来。

    “是我连累了映芳,与师父您没有关系,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心内愧疚难当。若说从前种种我都不愿意承担责任,这件事我却是推卸不了的。若不是为了送我,映芳何至于失明,她那么明媚动人的眼睛,就这么毁了。我这一生造的罪孽太多了,不管是映芳还是赫连,我此生都无法弥补。那些鲜活的人们,都是因为要救我才会变成这样,可是为了救我一人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真的是一点都不值得!

    师父长叹一声,将我扶起来。“阿音啊,为师也常常会想,一切都是因为我,想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总觉得若不是我,你的母亲不会入宫,也不会死于非命。可是那时候,事情逼到了那一步,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师父与母亲的这一段缘分我从小听到大,人们概叹着淑贵妃红颜命薄的同时,只是把那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而如今当我真正置身其中只觉无限悲悯。他们相爱而不能相守,相守而不得善终。我从前也不能体会那种心痛,可是如今我经历得够多,才知道不能跟相爱的人在一起时一种多么不能承受的痛苦。

    我忽然想起之前师父一遍一遍的画着的画以及在书房看过的那些大大的箱子,仿佛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霍”的起身,直奔师父的书房。师父不明所以,在后面叫我,我却怎么也不肯停下来。

    我推开房门,满屋子的画像,桌上、墙上、地上几乎铺满了。我未多做逗留,抬步走进去,将屋内的柜子一扇扇打开,一个个木箱呈现在眼前。我看着它们,心一个劲儿的跳着,心中五味杂陈。我怕我猜测的事情变成现实,我怕看到真相后不能承受师父的悲痛欲绝。我用手哆哆嗦嗦的抚摸着箱身,狠下心来用力的将那些箱子悉数推倒,一幅幅画卷铺展开来,流落满地。看着那些画作,我的心像是被无数的针扎了一般的疼。

    “阿音!你干什么?”师父怒吼道,他看着被我弄乱的画卷,心疼的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收好。“兰儿莫怪,阿音她年纪还小,你莫要怪她。”师父碎碎念着,仿佛那画卷上都是活人一般。

    我眼含泪水的看着不停收拾的师父以及这满屋子的画像。世人都知“剑仙”高伯生不光剑使得好,画画更是天下一绝,尤以人物最佳,他笔下的人物细腻精妙,活灵活现,甚至连一个毛孔都丝毫不差,然而想求得他为谁画上一幅画像却比登天还难。

    是啊,师父从不给别人画像。他穷极一生只为一个人画过,那便是我的母亲。画上的母亲,或坐或站,或动或静,或忧伤或欢乐。林林总总,不知画了几多张。师父一辈子靠着这些画像活着,不知多辛苦!

    “师父?”我跪下来轻声唤他,泪水也跟着流下来。“师父......”师父抬起头,我凑上前抱住他。“师父,是皇上害了您,害了我娘,害的你们不能相守,害的你们天人永隔,然而,您却为他养活了一双儿女。您在养育我和师兄的这些年里该是多么的心痛,该是多么的难熬?师父,我要为你和我娘报仇,要让他血债血偿!”

    师父轻抚着我的后背,让我不至于哭得背过气去。“再心痛再难熬如今也都过去了,师父养育你们时也都有过私心。可是阿音,你定要记得,皇上是你的父亲,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我们的父亲是您,我跟师兄一样,兰音从前无姓,今日起便随了您的本姓。我也要在大琼的土地上光明正大的姓冷!”

    “好,好!”师父老泪纵横的抱着我,我才发现师父他再不是刚刚我所见的那个仙风道骨一般的人物,已然成为我当年常常称呼的老头了。“师父不要你为了我报仇,我一生为了报仇而活,还害得冷言也活得像我一样艰难。索性如今老了,也想明白了,为师所求的不过是你活得开心,冷言活得开心,若是你们都能好好的,师父也便安心了。”

    这样的话,也只有我最亲近的人才会对我说吧,这些年里,师父真的是不计任何报酬的真心对我。我躲在师父的怀里,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今生今世都不会与大琼皇帝相认,余生再不见他!

    兜兜转转在蜀中停留数日,我又踏上了去邺城的归途。因为邺城中还有天遥的父亲无人照料,而早前亡故的皇后娘娘我虽错过了祭拜的时间,却总归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现在想想其实一切不过都是机缘巧合。皇后娘娘因为不忍我流落民间,又不愿违逆我母亲不想让我生活在皇家的遗言,才精心策划了十九年前的“中秋拾孤”事件。本以为只要我不是公主便算了了母亲的一桩心事,待到我长大成人,便风风光光的找个人家嫁了。只是有些时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上天在原本顺风顺水的路上设置了无数的障碍,最终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回到皇城,站在一年前我离开的邺城大街上,感觉熟悉又陌生。其实邺城与我离开之前的样子大体相同,只是听说集贤居要卖了。因为老板年事过高,膝下又无可接替生意的儿女,最终决定转卖。

    说到转卖,这其中倒是还真有件值得邺城百姓谈论的事情。那买主据说是名女子,从未自己出面,只是吩咐下人前来商讨。集贤居的老板原本舍不得,想着买主可以继续经营饭庄,毕竟这的生意好的不得了。不过来商讨的人说他的主人非常讨厌这里,宁可荒废也不会让它继续经营下去。集贤居的老板很是纳闷,即是讨厌,缘何会买呢?那个人却没有回复。不过,因为此人出的价格着实很高,老板也便妥协了。

    这里承载了太多过往的回忆。我,天遥,婉情,西风,璟钰,凤芜,璟天以及太多的故人,他们的脸一张一张在我脑中闪过,没想到说话间这里就要荡然无存了。我下了马,带着随行的侍卫走了进去。既然缘分将尽,我总要送一送这位老朋友。

    集贤居里面的设施如今还完好无损,红木的楼梯,精雕的纹路,楼下宾朋满座,楼上高雅清幽。我将侍卫们留下,给了他们些钱让他们随便点一些便走上去,进了以前常去的“清尘雅阁”。伙计热情的招呼,问我要点什么。这个伙计也不是从前那个了,我按着第一次与婉情来时所点的菜品一一报出。伙计纳闷的看着我,似乎觉得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却也不好说什么便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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