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宫灯一盏盏亮起,暗夜的霜降给整个皇宫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神秘而梦幻。御书房中早已归为平静,只宣帝一人静静的坐在书案之后,如那时接到阿音死讯时同样的神情。只是这一次,他盯的不再是书信,而是画像。这幅画像,藏身于兰荷宫一十八年之久,他每日令人照看,以致如今看起来还像刚画的时候一样。

    他抬手轻轻的抚摸着画像上那个眉眼处略带忧伤的女子,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她。十八年了,转眼淑贵妃离世已经这般久远了。当年他伤心欲绝,甚至恨她为什么狠心的连同他们的孩子一并带走。多年来,他对她们母子日日思念,念念不忘。他总以为此生就此错过,却哪里想到造化弄人,原来他们的孩子就在他的身边,日日相见而不相认!

    他该想到的,阿音是淑贵妃离世的那一日出生的;他该想到的,高傲如高伯生如何会收她为徒;他该想到的,阿音的容貌与淑妃本就有七分相像。可是这些早该想到的事情,却直到今日皇后告知他才幡然醒悟。

    他痛苦的眯起眼睛,眼角有盈盈泪光闪烁。这许多年里,他仗着养大了她,利用、伤害、抛弃,几乎是用尽了世间最卑劣的手段对待她。以她的性命权谋朝堂,用她毕生的幸福来保护自己的孩子,甚至最后她陷入险境他都不愿意顺手拉她一把。直到她客死异乡,他还在厌弃她给他添了麻烦,甚至再不愿提及她的名字......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可曾对他有过些许的怨怪,可曾对他恨之入骨?

    他一直自诩明君,他可以豪言壮语的昭告天下,他在位以来,从未牺牲百姓,从未牺牲儿女,从未牺牲大琼的任何一座城池,他牺牲的只有阿音,牺牲了本该是他最爱的女儿......

    他慢慢的闭上眼睛,一滴清泪落下。长夜漫漫,可是比这夜还要长的是无尽的岁月。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他以为一切都在今日有了结果,这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痛苦与懊悔他将用尽一生去忏悔。只是岁月这样长,人事这样多,变故这样迅疾,这真的就是痛苦的终点,还是仅仅是一个开始?

    冬月十五,婉情公主与丞相家的小姐同日大婚。原本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天公却偏偏不作美,从早上开始天色就晦暗不明,阴阴沉沉的让人烦闷。这样阴郁的天气终于在婉情的花轿抬出皇宫的那一瞬间得以释放,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漫天的细雨蒙蒙夹杂着入冬的寒气,人们从心里到身体都冷的发颤。

    老人们常说,女子出嫁当天下雨不是好兆头。可是邺城的百姓却分为两派,一派说:公主如今得上天降下甘霖,洗尽铅华,从此后夫妻二人和和顺顺。另一派则说:丞相家的小姐这桩婚事一波三折,可怜安小姐倾世容颜,贤良淑德,不知今后命途是否顺遂。

    迎亲队伍一支从皇宫出发,另一支从丞相府而来,在集贤居楼下相会,向着两个方向绵延开去,沿途的大街上挂满了彩带,却因为下雨的被淋湿的关系,无法迎风飞扬。

    何家世代为官,人脉广博,再加上迎娶大琼皇上最最宠爱的婉情公主,自然要大操大办;而那边厢的丞相家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众臣,无论如何都怠慢不得,京都的朝臣和商贾们一时竟不知该去哪里道贺才好。

    这场雨也着实黏人,下起来没完没了。蜀王李璟钰带着纯儿前来公主府上道贺。身旁的下人小心翼翼的打着伞跟在身侧,那下人略有不安的道:“殿下,您只来这里会不会留人话柄?”

    李璟钰抬眼看了看天空,皱着眉头道:“有什么可留人话柄的?那边的新郎与本王从来势不两立,这是满朝文武人尽皆知的事情,妄称喜欢阿音,如今还不是巴巴的娶了别人。”

    说话间来到廊上,那人收了伞劝道:“殿下也该找个贴心的人照顾才是,不能因为兰音姑娘便终身不娶啊。”

    “你如今是越来越胆大了?本王的私生活也是你该过问的?”李璟钰冷下脸来,吓得那人慌忙跪倒。

    “殿下恕罪!”

    李璟钰没有理会他,径自抬步刚要进门。

    那人又追上来:“只是我们从前就与丞相府不睦,不如一会儿小人备些贺礼前去,趁着这个机会改善一下也好。”

    李璟钰冷哼一声,“以本王如今的境况,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

    他紧了紧纯儿的衣服,快步走近厅内。里面早已宾朋满座,看见他来了,纷纷起身行礼。他冷冷的点了点头,便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

    跟来的下人还要说什么,璟钰抬手拦住他。“你不必再说了,安丞相是嫁女儿,原本也不需操办什么,而他女儿嫁的那个人,如若可以,本王永生不想同他有任何来往!”

    宴会开始后不久,纯儿吵着要去看雨,李璟钰看着他冻得有些通红的小脸儿疼爱的拿下身上的披风,将他紧紧的裹在里面。纯儿瞪着大大的眼睛,嘟嘟着嘴亲了下李璟钰的脸,末了像是偷到了果子的酗子一样窃窃的笑着。

    李璟钰宠溺的掐了掐他的小脸:“你笑什么?”

    “父王长得好看,纯儿喜欢父王。”

    “怎么能喜欢父王呢?纯儿要喜欢女孩子才是啊。”李璟钰抱起他出了门,门口早有小厮为他们撑起了伞。

    “殿下不多留一会儿了吗?何将军还没出来敬酒呢。”

    “不了,本王担不起何西风的酒。”

    小厮听完尴尬的笑笑,继续引着路。

    一路上了马车,可能因为是下雨的关系,街上几乎没有人,马车也走的异常顺畅。纯儿坐在李璟钰怀里,扒着窗子看外面的落雨,时不时回过身看看李璟钰。

    “父王,雨是什么做的?”他好奇的问道。

    “嗯?可能是水吧。”李璟钰漫不经心的答道。

    “父王骗人,水是没有味道的,雨却有点儿苦。”

    “你还尝过?”

    “嗯!”纯儿扬着天真的小脸得意的说:“纯儿知道哦,雨是眼泪做的,因为眼泪也有味道,有味道的水就是雨。”

    雨是眼泪做的?李璟钰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是因为人的日子过得太苦,所以流出的泪也是苦的吗?他将纯儿紧紧的抱在怀里,这孩子过得也苦吧,凤芜早早去了,那个时候纯儿还不会说话,如今他都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了,凤芜却再听不见了。

    遇见凤芜的那一年,也是下雨天。那一日的雨比今日要大的多,几乎看不到人影。他从宫中回来的路上碰上了要被父亲卖到青楼里的她。她那个时候小小的,瘦弱却胆大,以为自己是她唯一的希望,拼了命也要拦下马车。

    那个时候,正是他知道了父王的真正死因准备要复仇。他看到她的一霎那便知她可以终身为他所用,将来必会成为他复仇之路的最大帮手,所以他收留她,给了她全新的名字,全新的生活,也给了她最最悲伤的结局。

    正当李璟钰陷入回忆之中,马车在这时突然停下来,车外传来吵闹声。

    “小姑娘,怎么横冲直撞的拦马车呢?快闪开,伤到可如何是好?”车夫大声的斥责。

    “求贵人救我性命,求贵人救我性命!”有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这对白如此熟悉,璟钰心中一凛,仿佛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猛然抬头。

    “你这姑娘,你可知你拦下的是谁的马车?还不速速放手?”

    “求车上的贵人救我性命,我愿做牛做马报答贵人救命之恩!”那女孩不顾车夫的蛮力推搡,死死的扒住车辕不放。

    李璟钰将纯儿放在一边,慌忙的起身,一把扯开车帘。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披头散发,浑身是伤的吊在车辕处,不让马车行走半步。他几乎出现了幻觉,这场景与当年遇见凤芜时几乎一模一样。

    小姑娘衣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她抬起头无助的看向李璟钰,连眼神都与那时的凤芜不差分毫。

    “求求您,救救我......”

    就是这一句,深深的触动了李璟钰的心。多年前的影像与今日不断在他眼前重叠,他几乎不能分清眼前的究竟是凤芜还是别人。

    “我看你往哪里逃?”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追了过来,“今天就是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还不上钱,就得卖身为奴!”

    小姑娘见他们追来,嗖的一下跳上马车一下子钻入李璟钰的怀里。她浑身的寒气顿时侵遍他的全身,李璟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竟然下意识的抱住她瘦小的身子。

    “殿下!”车夫惊讶的喊道。

    “她欠了你们多少钱?”李璟钰冷冷的开口道。

    这几个人本来五大三粗的很有气势,却在听到李璟钰的问话时不经意打了个冷颤。咦,今天穿的挺多的,怎么突然这么冷?

    “怎么?你要替她还啊?”为首的大汉叉着腰,一脸的凶相。“那可多了,她母亲看病的钱加上丧葬费用一共得二十两银子。”

    “哪里有那么多?”小姑娘战战兢兢的还嘴。

    “不要利息的吗?你当我是慈善堂啊?”大汉不客气的吼道。

    小姑娘被他的语气吓得又往李璟钰的怀里躲了躲。纯儿在这个时候爬出来,看到她很是不满意的嘟起嘴。

    “姐姐羞羞,姐姐是女孩子怎么能躲到父王的怀里?”

    “父王?”小女孩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疑惑道。

    李璟钰将小姑娘放进马车,跟纯儿呆在一起,然后从身上拿出一锭银子扔给那个大汉。

    “她的钱,我替她还了。”说完再不看他们,面无表情的撂下帘子,对着车夫说:“走吧!”

    车子咕噜噜的继续前行,只留下马车后的一众人目瞪口呆的目送着他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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