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芦苇荡。

    云雀斜飞的翅膀滑过水面,溅起几滴小水珠,落到了碧绿草尖上。

    魔尊寂懒懒倚在槐花树下,信手扯下一片叶子,放在唇边,悠长美妙的韵律从指尖飞扬而出。

    有人在芦苇荡旁轻舞。

    裙袂飞舞下,草尖的水珠飞散成朦胧的白雾。

    有人说天佑玄女秉承轩辕族人的特性,自幼断情绝爱,别说动情,就连笑也不会留几分,是以众仙看到她时无一不冷霜着脸,十尺之内难以接近半分;

    有人说轩辕山历任玄女都残酷苛刻得厉害,硬生生把一个弱女子磨练成带兵打仗的女战士。女子的柔情,女子娇美,在玄女身上根本就看不到;

    也有人说,历任玄女不能嫁人,族规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在于她们实在是太过强大,六界之中没人能够驾驭得了这样的女子……

    有关天佑玄女的传说各式各样,却从来没有谁敢将天佑玄女跟魔尊扯到一起。尽管私底下难免会有流言蜚语,却没人敢真的把这些拿到台面儿上说。

    出于对玄女的敬畏,出于对神族的信仰。

    还有一方面,是因为寂。

    寂将她保护得太好太好。

    他是那样一个谨慎之人,除了有次在人间与玄司雨的偶遇,十七年间,魔界没人知道他们的魔尊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

    没人知道,舞刀弄剑的女战士也会跳舞。

    舞姿轻盈,妙曼婀娜。

    这一舞,倾尽天下。

    暗红的光芒从寂的眼底滑过,他看着婀娜多姿的人儿在他面前轻舞,或许这是她毕生第一支舞。

    视线投向远方,悠长明媚的夏日长空。

    槐花叶子在修长的指尖轻转。

    “终有一日,我会让你受万人朝拜。”

    风起,吹起他狂妄的发丝,吹不走他唇边浮现的狠厉。

    “我会让我们的孩儿住在这六界最显赫的地方,我会为你们打造一座最华贵的府邸!”

    暗红的瞳孔,海浪翻滚。

    “寂。”

    舞毕,莜缓步走到寂面前。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她温柔地凝视他,语气里有浓浓的柔情。

    当一个坚韧的女子卸下她所有的伪装,你会发现她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要温柔似水。

    “你说。”

    寂嘴角清扬,手指划过她如槐花般柔嫩的脸颊。

    莜喉咙紧了紧。

    “但我所有,都将给你。哪怕是我没有的,也必定会为你夺来!”

    血色红袍飞扬跋扈。

    “如果,是让你舍弃呢?”

    莜眼帘低垂,掩住自己的表情。

    寂一愣。

    “如果……我请你舍弃魔尊之位呢……”

    顿了一瞬,莜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忍与倔强。

    “为什么?”

    血色长袍在风中低吼。

    “你不明白吗?”莜的眼中有隐忍的泪水,这么多年,寂从未叫她哭过。

    她是那般孤傲的女子,宁可自己把肠子悔青了,面上也还是装着不屑一顾的样子,在她面前,连他也要低头。

    或许情之一字,愈深便付出得愈多,愈深便伤害得愈大。

    “孩子呢?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她是那般傲人的女子,纵使心里千百回柔肠寸断,她也不屑把软弱的一面流露出来,诚然是今日,她也不会哭。

    “如果我们的孩子出生,是随我千年深修,还是随你位袭魔君?”

    寂轻蔑大笑,千万缕发丝在风中狂舞。

    “为什么要顾及这些?我们孩子,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莜盯着他。

    “我是天佑玄女。”

    “那我就不让你当玄女!”

    寂用力箍住她的手腕,霸道到不肯有一丝让步,血袍张开,他的瞳孔冰冷骇人。

    “这劳什子谁爱当谁当!你是我的!”

    莜冷声,“你以为这天下尽是你一人的么?!”

    暗红的光芒从他狠厉的双眸中迸出!

    “这天下,为何不能是我的?”

    “我是天佑玄女,师父命我守卫天下苍生,我会阻止你!”

    她盯着他,那样深而冷的盯着他。仿佛她已不再是他深爱的她。

    寂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仰头大笑,狂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他狂妄的发丝怒吼着跟风撕咬在一起,连树枝都在隐隐发颤!

    苍穹之下,芦苇荡边,那样一个血袍男子,狂妄得连天也不放在眼里。

    “你会吗?”

    低下头,他的手轻轻滑过她脸上细腻的肌肤,温柔得不像他。

    如果那时候她在看他的眼睛,如果那时候他懂得她的表情。

    她会发现,他在说出那句话的一瞬,眼中有晶莹的恳求;

    他会发现,她在问出那句话的刹那,未说出口的不舍。

    情深缘浅,也非如此。

    “会。”

    槐花从树上轻盈地坠落下来,河水打湿了云雀的尾巴。

    芦苇在河边轻荡。

    世界没有因此而静止。

    一切仍是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它们不知道,它们什么也不知道……

    寂有那么一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在怀疑这个面前的她究竟是不是真的。

    可是,他的傲气,他身为魔尊的威仪,让他无法在一再的让步之后,再问出让她重复一遍的话。

    这个时候,他所有的话语所有的力量,在她面前,都是那么地苍白无力。

    “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的声音简直比雪山还要冰。

    “我希望,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裙裾拂过飘荡的芦苇,滑过碧绿的草尖,消失不见。

    那一日,槐花树枯,芦苇荡干,周边所有的云雀都死了。

    ……

    …………

    轩辕山本来是最适合的藏身之所,山外有历任玄女留下的层层仙障,就是寂本人来,没个三天三夜也不能闯入。更何况,轩辕山世世代代守卫仙界,仙界中人也不会置之不理,若是有人强行闯山,不必她说,定会有人前来阻挡。

    只是,莜的日子却总不得安生。

    日日都有天宫使者送来求助信函,她在山中行走时,总能瞥见一抹血色衣袍,待要真正去寻时,却根本杳无踪迹。

    天宫的信函,一次两次她还可以借口推脱,多了,就把师父师尊万年招牌给砸了。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在轩辕山再藏下去。

    招来云鸽,书信一封,又附了个轩辕世代相传用以防身的小法器。她让云鸽把这些送到汜叶旻手上,离开轩辕山,一去,又是十三年。

    这十三年,寂满天下地找她,甚至还派出魔族三将的一支军队,领头的正是九阴。

    十三年,她终于让寂知道了什么是遍寻不得。

    她让这个蔑视天地的男子日日被相思之苦所炙烤。

    ……

    …………

    莜去了妖界。

    这个唯一与神魔二族界限清楚的地方。

    他们既有着特立独行的生存之道,就也有一定的防卫之术。

    寂派出的人找不到她,甚至汜叶旻亲自来寻,也被妖灵挡下。

    莜在这里生下了羽千夜。

    怀胎十三载,她生下他的时候差点一口气岔了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功力削减了大半。

    一个尖耳朵小脑袋的妖灵抱着孩子给她看。

    水灵灵的小眼睛,肉肉的小脸蛋,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寂不屑一顾的模样。

    “姑娘。”妖灵抱着孩子,有些犹豫。

    她没有力气,只能对妖灵微笑,让她想说什么就说。

    “或许,你该出去看看。”

    莜茫然。

    “短短十年,外面的变化……连我们妖精都看不下去了……”

    莜的喉咙发紧。

    这张像极了寂的小脸蛋在她面前,对她笑。

    宝宝,你也想去见一见你父亲吗?

    想吗?

    想?

    ……

    短短十年,若水河竟已经干了。

    不仅如此,仙界数十名原本能够飞升上神的上仙竟然堕仙成魔,纷纷投入了魔族三将的麾下!

    神魔两族战火连天,倒霉的却是人间。

    五年干旱五年洪涝,黄沙遍地,露骨难掩。

    硝烟弥漫,断壁残垣。

    这是师父临终之前交托于她的使命吗?

    这是她在师父临终前发下的誓言吗?

    如果这都是寂的所作所为,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她有何面目去见死去的师父师尊?

    招了朵祥云,莜火速赶往南天门,听闻龙太子受伤了,不知现今情况怎样。

    “姑姑救我!”

    莜急急停住,回头正看到一个天兵趴在一片残云之上向她求助。

    她御云过去,见这天兵嘴唇发黑,指甲毛发都在疯长,显然已经被魔化了。

    “你别急,我这就帮你除去魔障!”

    莜御法,正欲救治天兵时,那人却突然一手强过她手中孩子,张开血盆大口,竟然准备直接吃下去!

    “放肆!”

    莜心慌气乱,她才刚刚临盆诞子,功力损失大半,又御云赶路,此刻一时气血上涌,竟然使不出灵力来!

    眼见着自己怀胎十三载的孩子要被这魔化的天兵吃掉,莜哭的撕心裂肺。

    却突然紫光大闪,莜被这强烈的光线刺得禁不住闭眼。

    待一切平静之后,天兵竟然已经死于非命,下巴脱落,眼睛大睁着,模样很是恐怖。

    莜心有余悸地从天兵那里把孩子抱过来,近看时却又被吓了一跳。

    浓紫的长发,深蓝的眼眸,发黑的长指甲和嘴唇……

    这……这是那个刚刚还对她笑的孩子?

    她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寂刀剑相向的模样,她想过将来孩子长大了问起父亲时她该如何作答,可是她没有想过……

    如果她的孩子,生来就是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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