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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忘了放一本书在背包里。

    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可以拯救两个小时的枯燥与无奈,可她毕竟还是忘了,所以当她在那张滑软舒适的皮沙发上变换了无数次坐姿,并且逐渐吸引了前方来来去去的职员们惊诧的目光时,她做了一个决定--走到离大门最近的一张低阶助理办公桌旁,很客气地以手语向助理小弟央借案上仅有的一本书--「如何向老板要求加薪」,年轻的助理怜悯地点点头,大方出借给她。她如获至宝,退回据守的等待区,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上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职场教战手册里。

    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她非常认真地阅读书中的一字一句,没多久,那在米黄色大理石地板上此起彼落的皮鞋以及高跟鞋「喀喀」作响声消失在她耳里,起先,她以为自己读得太真情入心了,忘怀了周遭的干扰,直到阅完半本书,大腿坐得酸麻了,她挺直腰杆伸伸懒腰,才发现触眼所及的明亮办公室,有三分之二的职员消失了。

    往窗外一瞧,天色一片灰暗,满城灯火阑珊,她坐了一个下午。

    今天可能白来一趟了。

    太不太灵活地站起身,动动僵硬的脊椎,把借来的书放回人去位空的桌面上,背后响起一串踏实的脚步声,向她趋近。

    她机敏地转身,泛起庆幸的笑。

    来人满头大汗,抓了条手帕猛往秃了一半的头顶揩汗,三月份的寒凉对那两百磅的体型似乎没有太大作用,加上西装笔挺,丝质领带勒住肥圆的脖子,他一副透不过气的模样,但却身手矫捷地将她拉到一扇桧木屏风后,略尖的嗓音神密兮兮:「欸--那个--」他努力在斟酌恰当不失礼的称谓。每一次见面,这几乎是他的一大困扰,她总要善体人意地接话,在准备好的笔记本匆匆写上--「李秘书,叫我方小姐就行了,大家方便就好。」

    「是,是,方小姐,」胖脸挤出客套的笑容。「那个--您要求的数字,景先生说,太多了,不太合理,您一个人吃穿,住又不成问题,平时也不开车,对做生意也没兴趣,他不同意这项没来由的拨款--」

    「我跟您解释过了,这是基金会的用款,不是我自己的用度……」

    没等她写完,他插嘴道:「是、是,您解释过了,我也上报景先生了,」像甜不辣的五只手指极力拉松领带。「可是景先生说,他不负责和您不相干的业务费用,也请方小姐节制自己的行为,每个月汇入您帐款的钱应该够用才对,景先生不是提款机,只要不是合情合理的花在您身上,他一概不批准!」

    听罢,窘迫失望齐上心头,她垂下瘦削的肩头,写道:「什么叫合情合理?」

    「这个嘛--」小眼珠朝上翻了翻。「这得由景先生来定夺。这样吧,您把发票送上来让他参考参考,或者,写一份有效益的计划书上来,记住!用正式公文格式,计算机打字,景先生很忙,没空认潦草字迹,这样您了解了吗?」

    她眼睫眨也不眨,错愕地盯着细皮嫩肉的胖脸瞧,瞧得对方尴尬地搓搓肥厚的蒲掌,补充解释道:「这个……一佰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景先生不是计较,是担心您受骗。不瞒您说,您受骗事小,景先生最忌讳人家拿他当冤大头,部门每一项支出都要确认再三才会批可,公司能有今天的规模,也多亏他的精打细算,您说对吧?」

    她迫不及待提笔,李秘书再次打岔:「还有啊,景先生说,请方小姐未来有任何问题,用mail先通知我,我会安排适当的地点与您见面,这里不方便,景先生不希望有任何闲言闲语出现,增加困扰,请您务必配合。」

    默楞了半晌,她草草写道:「我明白了,打扰了,李秘书,下次我会遵照规定,再见!」她将背包背上,黯淡着小脸,朝他礼貌地欠身。

    「再见、再见!」忙不迭送她到门口,一副请走瘟神后的松弛愉快。

    因为对景先生的行事作风有基本的了解,她并不觉打击太大,困乏倒是真的。

    拖着疲惫的两条腿走出华美的大门,清冷的走道已亮起暖黄的照明灯,左侧尽头的一扇对外气窗,看得见夜幕低垂,她振作呼吸,走向紧合的银色电梯门。

    食指尚未触及门边的按键,一股匆忙的气势逼近,有人快速越过她,抢先按了向下键,手臂微微格开她的肩,「对不起,让一让!」

    她下意识侧站一旁,一位高级主管模样的男人恭候在门口,接着三个装扮相仿的男人簇拥一名身形颀长的男人鱼贯进入电梯,全体面朝外,非常理所当然地各据一方站稳,门口的男人松开按键,最后才跨入。宽敞的电梯恰巧仅剩一小块立足之地,除了当中那一位,其它几个五十上下、神情肃穆的男人一致望向她,以眼神催促她进入电梯。

    不敢多耽搁,她急忙闪身而入,稍低着脸,侧贴着控制面板站好。电梯门闭上,很快向下滑动。

    「景先生,外资股东方面我会掌握好意向,至于公司的几个大股东,李士凡先生那一边,可能要请您亲自走一趟美国了。」方才按按键的中年男性启口道。

    「我明白。时间要掌握好,那些意向不明或棘手的股东名册尽快汇整给我,别让对方先声夺人。」中间为首的男人回应,嗓音低沉厚实,兼具长期抑制情绪的平板,分辨得出来年纪不大,却已有惯见风浪的稳当,和在商言商的务实习气。

    「昨天有人向我引荐立升律师事务所的王明瑶律师,她处理委托书这方面的问题很有经验,您看是否要约一下见面时间--」

    「就后天吧!如果她不能配合,就把价码提高,时间有限,不必在这上头花太多功夫。」

    「景先生说的是,事关重大,若能成事,三倍行情价也不嫌贵!」右侧的细瘦男子搭腔。

    她竖耳聆听,眼眸快速移晃,近在咫尺的一方天地里,她的世界距其它人何其遥远,心中却如镜雪亮。景先生口中的价码,远胜过她今天枯候一下午但徒劳无功的请求,所有的价值,摆上男人的天平,经由他的砝码一度量,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一个念头冷不防窜上,她暗暗咬牙,仍管不住自己的意念,缓缓仰起脸庞,偏向右上方,定眼凝视。方才一番交谈中所谓的景先生,个头明显高过其它人,大约三十多岁,清?俊秀的面孔罩着一层忧悒,和更多的漠然;往下淡扫,米白色丝衬衫配了条银灰领带,手臂垂挂着同色西装外套,身架和记忆中差不多;再回到那张脸,抿成一线的薄唇说明了挂记不少烦愁,眉头的褶痕深刻到不能消弭于无形。这个男人变了,就快要认不出来了!

    她的目光也许太不遮掩了,男人敏感地眼皮一掀,和她正正打个照面,她心脏猛地一下撞击,如深陷泥沼般移不开目光。那黑若冰晶的瞳孔,一点温度都感受不到,两秒恍如一分钟,男人却视若无物,面无表情地掠过她,向身旁的人垂询,「晚上的饭局在宁府还是湘记?」

    「湘记,陈董喜欢湘菜。」

    电梯停顿,门开,辉煌的大厅在眼前展开,她首先跨出去,走不到几步,身后的男人大幅度超过她,扬起一股微弱的冷洌古龙水气味。

    她停止走动,目送男人和一群下属穿过旋转门,分头上了两辆等候在外头的黑色奔驰车,扬长而去。

    她长长深呼吸一次,再无声叹了口气--她已无法判断,男人是彻底忘记了她,还是从未记起过她?

    那张雪白的小脸伏案有一个钟头了,简易的长形木桌上散放着几枝水性色铅笔和一幅未竟的缤纷花园插图,但是她并非正在执笔彩绘,十指反而在计算机键盘上不停歇地舞动,深锁的眉心使大眼更加森幽。小袁按捺不酌奇,凑上前瞄一眼计算机屏幕,露出诧异的神色。

    「听障辅助仪器暨训练经费申请书……」他喃喃念出标题,敲敲桌面,「小菲,好端端写这做什么?」

    洋洋洒洒好几页,除了基金会的创始经过,现有执行工作人员及收容资助的孩童数,基金会工作项目,所需最新引进的电子辅助仪器厂牌、数量、单价,巨细靡遗地列成一览表。

    见是他,她无奈地噘起嘴,迅速比画了一下手势,我个人能力有限,只好借这些有钱人的手用一下喽!

    两道浓眉纠结,他用手指耙梳一下刺猬头。「我知道基金会需要钱,但这样一份申请书就能弄到钱吗?」太天真了吧!

    她转动圆眸,沉思了一会,又乐观地以手语回答,你别笑话我,我总有办法的。

    语气太笃定了,反令人生疑。

    大四那年,他随着大学青年服务社团进入此私人慈善基金会从事义工,方菲算是前辈,大他不过两岁,因为和基金会的一位受益儿童的母亲有深刻渊源而成为常任志工,平时以儿童绘本插画为主业。第一眼看见她,还以为她是其它大学的同性质社团的服务学生,她恒常不施脂粉,直发垂肩,T恤加上破牛仔裤是标准装束,天冷顶多加件毛衣,苍白的脸蛋配双幽幽水雾眼、黯淡的薄唇,乍看像营养不良的穷学生,接触久了才知道严重误判。

    她吃的份量不亚于男人,但多为五谷杂粮等粗茶淡饭,油炸精致美食一概不碰,她表示,体质不适合;她身上从没有多余的装饰品,防水材质运动背包和粗犷的男性运动表,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耐磨耐用才买的;以为她经济拮据,却从侧面得知她私底下认捐了不少基金会硬件设施,实际上并不愁生活;纤柔的外型十足女性化,言谈却爽朗不拘小节,甚至常有促狭自嘲的表情,唯一避而不谈的是她的哑疾。她和那些因天生听障而导致的发音困难孩童不同,她的听力完好,她的声音是在五年前失去的,原因不详。

    总之,她简单又复杂,独来独往但不落寞,对孩子未来的发展热情又投入,似乎那才是她真正的嗜好。但,说是嗜好又太勉强,陪同那些心性敏感的听障孩子需要过人的耐力,没有强大的动机是待不下去的。

    「让那些大老板慷慨解囊可不容易,他们多半都支持自己财团的基金会避税去了,哪轮得到我们?」不想她费了一番功夫后失望,他实话实说。

    这招行不通,我还有别招。她不为所动,一脸志在必得。

    和他玩票性质地加入志工相较,她的过度认真有时真令他汗颜。

    办公室门外响起一串长嚎,高低反复,是不知所措又控制不良的童音哭嚷,两人面面相觑,她拿了枝笔在白纸上写--「是新来的孩子,叫小富,昨天才从中部上来,适应不良。有一件事拜托你,下星期我得回美国一趟,阅读室人手会吃紧,请你有空多帮忙,谢了!」

    「回美国?」她说「回」,不是「去」,显见她的家人在他乡。「看家人?」

    她笑而不语,推开椅子,指指外面,做个鬼脸,快速以手语道:我去看看,待会张姐会发疯,她最怕孩子哭。

    直到她走出门外,他才想起今天来的目的--周末公司有个迎新一日游,到公司所属温泉旅馆烤肉兼泡汤,他想邀她去,不为任何暧昧理由,仅只是觉得,她才二十六岁,还是青春无敌的年纪,生活不该老是环绕在挫败、奋斗、泪水的氛围里,她该和一群朋友尽情笑闹,不醉不归……

    他不经意看向计算机屏幕,两眼发直。不知何时她打开了信箱阅信,忘了随手注销,是一封十分钟前才收到的信--

    方小姐:

    基于通货膨胀,物价指数上升,景先生交待下来汇给您的月生活费将增至六万元。至于景怡苑的公寓,景先生已将其过户在您私人名下,请尽快迁入,以免造成浪费。若有其它必要花费,请尽量利用景先生所为您申请的信用卡副卡,本人将每月为您一并结算。前天您所提交的计划申请书,本人调查后发现,基金会发起人是一名优秀的小型企业主,而介绍您认识基金会的好友童绢女士,她丈夫利瓦伊新先生是为阳富地产的所有人,资产以亿计,照常理基金会所缺经费不该让您这个志工来伤神,请明查!

    祝安好

    李秘书

    他不知该如何解读这么古怪的一封信函,他侵犯了她的隐私,一个她百分百不会与他分享的隐私,一个充满了遐想空间的秘密,一个可以说明她若即若离的交友态度的秘密……

    他替她按了注销,陷入了挣扎,不知该不该开口邀请她。

    纽约州,克里夫小镇。

    三月末了,以为严冬已过,竟又无声无息飘了雪,慢慢妆点克里夫这个热闹小镇。

    暮色已降,景怀君算一算时间,再半个小时就能抵达下一站兰登镇,那里人烟更稀落,供餐的小店或商店大部份应该都打烊了,或许在克里夫镇暂停,选瓶好一点的红酒和熏肉……足不出户的老股东李士凡并不挑剔,重视的是远道而来的心意,虽然可惜了他在机场不慎遗失的上等法国陈年红酒,还是能宽慰退休后的老怀。

    方向盘打个转,右手边是小型的购物超市,招牌在雪花间闪耀。他停好车,走进玻璃自动门,暖意扑面而来,顾客三三两两,顺着货品分类指标,他走到对角线尽头的酒类陈列柜,仔细寻找佳酿。

    背后是一排靠窗的简易休憩座位,几盏吊灯,能让喝热饮的顾客小歇一会。他随兴瞄了一眼,有个黑长发、戴着耳机听歌、披着围巾、穿着白色羽绒衣的年轻女性站在他身后,右手捧着一杯热咖啡,左手翻拣堆得似小山高的促销品巧克力礼盒,女孩全身包得严密,大概十分怕冷,面色雪白,下巴藏在围巾里。

    大概发现了前方的注视,突然抬头,他微愕,急忙调开目光,继续寻找目标品牌。他不大和陌生人交谊,总觉得浪费时间和心神,他多看女孩一眼是因为这样的近郊小镇很少看得到东方人,而且,女孩在白衣的衬托下,双眸莹亮,彷佛含着水气。

    挑好了红酒,他准备走向生鲜肉品区,门口却传来一片喧嚷紊乱的声音,紧接着,对空发射的一发枪击声震慑人心,他从食品架的空隙望过去,三名蒙面男性手持长枪,环视店内一遭,大喝:「全部出来!趴在地上!不准动!除非想吃子弹!」

    所有顾客不敢犹疑,纷纷丢弃手里的商品,五体投地趴下,大气不敢喘,只有孝被父母强行压制地上,发出微弱的挣扎啜泣声。

    他隐匿在一座啤酒小山后,听到收款机被迫打开的碰撞声,蒙面人吆喝收银员取出钱财的威胁字眼,他屏息以待,暗咒几句运气不佳。接着,身边不远处的异动引起他的注意,刚才的东方女孩远远背着大门方向,悠然自在地在角落里拣选巧克力,浑然不为所动,头颅微微摆晃,似在随音乐打拍子,瞥见他在角落怪异的蹲姿,竟含蓄地扬起嘴角,无声地笑起来。

    太惊疑万分了,赶紧对她做个「蹲下」的手势,女孩倾着头思忖,脸上净是微笑。

    他气急败坏,直觉女孩反应太迟钝,干脆一把将她拉下。同时间,耳畔的一瓶罐装啤酒蓦地爆裂弹落,啤酒小山受到震动迅速崩垮,他往后跳开,最先落地的啤酒罐被射穿了,酒液喷出,可能是抢犯怀疑有人搞怪,以此作为警示。

    女孩惊楞,朝天花板角落一面凸面镜望去,看见了那几名抢犯,不可置信地转回头,动作僵硬。一颗子弹再度射出,穿过他的发鬓,击中玻璃窗,她朝后一跳,踩中啤酒罐,猝不及防仰面倒下,手上的咖啡洒了他一裤管,他快速摀住她的嘴,一手压制她的胸口,不让她起身,耳机全都脱落,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频率快得惊人。

    两人对视良久,他脑海闪过千百个念头--笨女生害人害己,及将迟到的重要会面,狼狈的衣衫,不能脱身的笔录过程,可能延宕的班机……

    他心思越纷乱,手劲便越强,女孩动弹不得,只能左右移动眼眸。短短五分钟,抢犯匆匆退场,人们忙不迭爬起来安慰彼此,他终于放开了她,破口以英文斥骂︰「你是聋子还是傻子?没听到有人叫抢劫?你不要命也不能拖累别人,像你反应这么慢应该待在家里别出来,省得害人害己!」

    她怔怔坐起来,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消失在货架后。

    车子快速急驶在落雪中,与警车错身而过,在下一个路口前他忽然煞车,两手摸遍全身上下口袋。皮夹遗失了!里头有一迭美金现钞和身分证件。

    不容迟疑!他折回原路,重新回到事发现场,数辆警车歪斜停放在附近,他长驱直入,循着走过的路线寻觅。不久,他看见了女孩,站在推车附近,手里正拿着他的黑色皮夹,专心翻找内容物,大概太紧张,几张钞票掉了一地,他见状怒意陡升,一把抄过皮夹,低吼,「我没空和你计较,你好自为之!」

    她扳住他手臂,试图解释,发出似感冒引起咽喉炎的喑哑声,一名警察见两人拉扯,机警地介入,「两位也是劫案目击者吗?」

    「放手!」他再次向女孩低喝。女孩面目坚决,突然低头打开背包找寻什么,暂且松了手,他烦不胜烦,将警察拉到一旁,大略描绘事发经过,留下名片,和耐人寻味的一段话,「这位小姐反应和常人有异,恐怕得好好问清楚,她到底是真不知有歹徒入侵,还是另有隐情。」

    反身大步离去时,女孩急欲追赶,警察掣住她。他不再回头,那一对慌乱的小鹿眼却印在心头良久才淡去。

    这一趟意外的旅程,带给他的得与失,已难以预料。他站在车门边,手掌往车顶拂扫,拂去一层皑皑白雪,拂不去乍然临头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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