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姑娘性李,名流玉,她有个武功高强的师弟,名叫江寒波,这一双师姊弟正是几个月前拜访「松涛居」,在议事厅前的回廊上与她打过照面之人。

    那个江寒波还曾扮作黑衣客,夜闯「空山明月院」,只为劫她。

    怎会和他们一双师姊弟牵扯上?

    而且越牵扯,还越像朋友之间的相交?

    关于这些疑点,樊香实这些日子想过又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果然全靠一个「缘」字,缘来便聚,或者哪天缘散便也要散。

    她当时随着小牛哥离开北冥,其实一开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并未放弃,一直在暗处窥伺,就等好机会来到。

    她从「松涛居」出走,根本是帮了他一个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也驾着一辆马车,大刺刺尾随于后,车内躺着李流玉。

    停就跟着停,走就随着走,让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实渐感不安。若是仅有自己一个,那便罢了,但身边尚有小牛哥和巧儿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随的第三日夜里,他们两边的人皆野宿在临溪的背风面山坡,她主动找上他们师姊弟俩。

    仔细回想,她记起当日李流玉头一回见到她时,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气味,不是因她手中端着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进她血肉中,精华凝于心头。

    所以,他们要的人是她樊香实。

    当时,马车内的李流玉病得几是脱了形,见到她后,瘦脸上显得特别乌圆的眸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终却叹——

    「姊姊,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养了许久,倒也下得了手。」

    听得这话,樊香实背脊窜麻,左胸房那个圆圆小小、初初愈合的伤口瞬间又觉疼痛。她问——

    「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后来确实证明,这个李流玉果然嗅觉灵敏,能耐超出寻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马车内,李流玉对她道明,他们为寻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几年前「血鹿胎」已流进北冥「松涛居」,这才又追上「松涛居」,哪知一切都迟了。

    「我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养出的心头血。再说了姊姊,你自个儿都伤成这模样,哪禁得起再次释血?那晚师弟夜闯「松涛居」劫你,我不允,他一向听我的话,那一次却瞒着我去做,我已骂过他了,姊姊别对他生气,他……唉……他总怕我活不成。」

    那夜过后,江寒波仍驾着马车一路跟随,让她总有虎视眈眈之感。

    樊香实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养出的心头血对流玉的病仍多少见效,但那病姑娘对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流玉不让师弟下手,但江寒波听话归听话,不动她,却仍旧一路跟随,仿佛这么「黏」着,总有一日「黏」到事情开花结果。

    结果,便形成如此诡谲的局势——

    他们师姊弟二人从北冥跟了来,跟着小牛哥、巧儿姑娘和她,先到川东与小牛哥那位远房叔叔会合,接着弃马行船,到巧儿位在两湖一带的本家拜访,待一行人来到江北永宁谈生意时,前后都过了快两个月。

    她在城中游逛时见「捻花堂」张贴请人的告示,还供食、供宿,每个月除薪酬外亦能分红,当下就决定试试。

    她留在永宁,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捻花堂」请人有个条件,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后来是因「捻花堂」一干女人们见李流玉病得严重,见不得姑娘家颠沛流离,才勉为其难在「捻花堂」大后院也拨了间房给江寒波栖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白食,江寒波一个被当成三个来用,堂是堂外有什么粗重活儿,绝对叫上他,有什么好吃的,肯定他最后吃到。

    「捻花堂」是那些女人们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们笑着对她透露——

    「咱们这儿的捻花堂尽管大,也只是江北总铺,真正的本铺设在江南,但捻花堂背后尚有个大靠山,说白了,咱们全是江南飞霞楼出来的。飞霞楼向来以女为尊,捻花堂当然跟随……」

    「……飞霞楼常是收容一些被休离,或遭遇其他不幸而无立身之处的可怜女子,楼子姓花,花家共有姊妹四人。近些年,飞霞楼在道上的名气越来越响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宽,这捻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过楼主不常来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货走得很勤,十天半个月便能瞧她上门。阿实,往后得空,也带你过江回飞霞楼玩玩,楼内好风景难得一见,你见了,绝对受益匪浅。」

    之后不久,她便见到花三花咏夜了。

    三姑娘年纪与她相若,模样娇媚却不失英气,当时花三身边还跟着一位名叫余皂秋的年轻汉子,那人高大阴沉,性子很怪,安静到教人发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一对儿的。

    再有,她在那当下不懂「捻花堂」是的姊姊、姑姑、大娘们提起「飞霞楼」,为何说到最后要笑得那般暧昧,后来才知,江南「飞霞楼」之所以声名大噪,是因靠着所谓的「玉房秘术」大发利市,攒了钱之后再开货行、开茶馆、饭馆等等铺子,替众女们谋了好几条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问明白什么是「玉房秘术」后,「捻花堂」里的女人们笑得更是前俯后仰,边笑边说,她则听得面红耳赤,头顶心都要冒烟。

    「阿实妹妹尝过那销魂滋味吗?」

    她被问得僵口不能言语。

    一怔神,神魂飞掠,仿佛鼻间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凉的北冥月夜下,她紧紧拥抱那个男人,也紧紧被他所抱。

    她尝过那神迷魂销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为当中有情,到头却如幻影。

    此时,望着李流玉捧着碗,喉头艰涩滑动,努力吞下每口汤药的模样,她内心一紧,不由得问:「真好吗?」

    「什么?」李流玉抿掉唇上药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随即淡笑。「说实话,我也不十分确定。但已经没关系了,血鹿牧族已拿不出第二块千年血鹿胎,对我到底有无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实静默半晌,慢吞吞道:「这些日子你天天灌汤药,那些仅是滋补药材,可你身子太弱,虚不受补,养了近两个月仍一日较一日苍白虚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启唇时,神态甚是平静。

    「实姊姊……其实寿长或寿短,我原已看开,就是……独独放不下师弟,而他也够狠,纠纠缠缠不肯罢休,我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心想就放开算了,最后还是狠不下心,还是要为他回来……我若走了,留他一个太可怜,所以总舍不得走,每往阴黑地方踏出一步,总要回头瞧他……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让命再长一点,能陪他久一些。实姊姊,我就只是这样想而已。」

    说话的人没哭,樊香实倒是潮了双眸。

    她内心羡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实的,有人能相爱如斯,只不过她没能遇上,而这「捻花堂」里许多女子也都没能遇上。

    深吸一口气,她抿抿唇,又抿抿唇,仿佛一件事必须经过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后,她扬睫,双手不自觉攥紧,声音低却清晰。「若是我愿意一试呢?」

    「实姊姊……」李流玉眉心微拢,双眸湛动,似瞧出了点什么。

    「就试用我的心头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没答话,仅怔怔瞅着她,似一时之间也不知能说什么。

    踏出那间厢房时,两人最后所谈之事尚无一个结果。

    李流玉是极愿意去试的,然樊香实血中之气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尝试,失败便算了,最终是要害了别人。

    至于樊香实,说到「愿意一试」时,她心房突突腾跳,真有种豁出去的感觉。

    走在大后院通往前头铺子的石砖廊道上,她下意识抚着左袖袖底,那里她缝了一个狭长暗袋,随身带着当时刺入她心头的那根中空钢针。

    当时被隔于密室养伤,她醒来时见到这根钢针,两日后,它犹然搁在同个地方。她不知那男人为何没取走它,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藏了它,似乎将它偷偷占为已有,莫名解了一点点怨气。

    离开北冥「松涛居」时,除当时身上衣物和这根钢针外,她真什么也没带走了。

    想想是有些凄情啊,却也自觉潇洒,而今这根钢针又要派上用场吗?

    她……她对自己下得了手吗?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个小圆疤直直刺入,应该可行的,只是……怕自个儿临了胆气不足啊!倘是她退缩手软,又能请谁相助?

    事情横在眼前一时难解,她叹了口气,两手拍拍双颊,再深吸口气振作精神,跟着撩开厚重的门帘子来到前头店铺。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个时辰,一进茶馆这边的店头,忙接过一位中年妇人手中的托盘,托盘上干干净净摆着一杯刚冲好的玉銙香茶,她脆声道:「茹姨,我来我来,换您到后头歇会儿吧!这茶是哪桌客倌点的?我送去。」

    「阿实阿实,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着嘴,细嗓压得仅余气音。

    樊香实闻言一笑,把托盘递回去。「那还是茹姨去招呼吧。」相处虽才两个月,但她深知这些「姨」字辈、「婶」字辈,甚至是「婆」字辈的前辈们,对于欣赏英俊公子、斯文相公也是兴致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开花也是年轻姑娘去开。快去,茶都要凉喽!」挥帕子赶人。

    樊香实忍笑,整了整表情。

    跟着,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张临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颤,肚腹似挨了一记重拳,打得她五脏六腑几要移位!

    好、好痛……

    她本能咬紧牙关。

    该是离了十万八千里远的人,该是与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着了,此时此刻,怎又出现眼前?

    离得这么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样,近到她又跌进那双不见底的深幽长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临窗而坐,长发简单地缚于身后,俊庞迎风,几缕跳脱绑束的青丝晃荡,如江南的风中飘柳,既柔且软。

    好痛……

    但至少她意识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丑。

    她渐渐缩短与他之间的距离,手中托盘端得稳稳,「捻花堂」里热闹吵杂,她两耳皆聋一般,什么也听不见,只余心跳,从胸房冲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响。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极。

    「客倌,这是您点的玉銙香。」敛下眉眸,她将茶搁上桌面。

    她真想给自个儿赞声好C啊!当真太好!她声音不疾不徐,中规中矩,竟无半字纠结,全顺顺地弹出舌尖、溜出双唇。

    所以,撑着点,她能撑过去的!

    「您慢用。」

    话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吁了口气,转身欲退。

    此时分,她脑中掀起思路无数——

    想着要走、要逃。

    想着等走回拒台之后,她就要闪回店铺后准备开溜。

    想着接下来是否该离开江北,又该往哪儿走?

    想着她这一走,李流玉的病该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骤然而断,她身子刚动,一只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这时才真正、真正对上他的眼。

    他的那双微弯、似带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却窜着火,一片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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