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西平王参了景家一本,仅仅半年,景家就被全部收监,七十八口人,被关进刑部大牢,吃尽苦头,屈打成招,最后被无情地斩首示众。

    整个景家,只剩下三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进宫为奴。

    在锦福宫中,太后听闻她名叫朝云,便皱眉说:“朝云暮雨,何期容易下巫阳。”

    嫌这意头不好,赐她“云岫”二字,她因擅长茶道,对于茶叶、水质、器具、煎法都颇有心得,便被分到了长春殿司茶,两个妹妹因年纪小,仍留在袭月馆做些粗使活计。

    宫中三年,受尽刁难责骂,可是看到妹妹们懂事的模样,她却觉得满心安慰,生活再艰辛,只要三姐妹能守在一起,总会有那么一天,云开见日,景家定能洗刷冤屈。

    可是一场人为的大火将长春殿烧了个片瓦不留,待她醒来,人已在阴森恐怖的地牢中。她不懂,为什么有些人做了丧尽天良之事,却始终能逍遥法外,过得比旁人都好,最后得以寿终正寝,还用一句俗话来概括,叫做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而有些人做了罪大恶极的事,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最终法网难逃,被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又称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该信哪个好呢?

    想慈爱双亲、无辜家人,品性忠良、乐善好施,哪一个又曾做过罪大恶极的事呢,到头来却横遭惨祸,每天她都盼着能为景家洗刷冤屈,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骗自己,一心一意地相信那句,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可她等了这么久,等到了什么?

    一场蓄意已久的姻缘?一个机关算尽的谎言?

    她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救了自己性命,又与自己共结连理的良人,居然会是比野兽还要可怕、危险的男人。

    他工于心计、善于欺骗,伪装一流,他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使猎物落入他细细密密、苦心编织的陷阱吧,那个陷阱看似甜蜜,一旦踏入,从此便会万劫不复……

    因此在听到最后,云岫已经整个人都懵掉了,脑袋里有可怕的隆隆声,继而一片空白。直到与顾忍双目对视,她呆滞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钝痛顿时像多刺的荆棘,蛇一样地缠上来,张牙舞爪地刺进她的心里,无情撕扯着。

    她被他飞快地抱了出来,用被褥裹住她冰冷的身子,起身大步离开这间屋子,丝毫没有看一眼瘫软在地的另一个女人。

    云岫被他抱着回了主屋卧室,她被放在暖和的床榻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不停地发颤,脸蛋犹白似青,没有一丝血色。

    “娘子,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快告诉我……”向来冷静的男子眼下居然满脸都是焦虑,他紧紧地握着她的肩头,语气都变了。

    云岫猛地挣开他的掌控,用尽全力“啪”的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顾忍生生受了她这一耳光,不避也不还手,如一尊石佛一般,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那目光中有太多复杂的东西。

    这一掌用尽了云岫所有的力气,她大口地喘气,愤恨地回瞪着眼前的男人。

    相逢是假、恩爱是假、柔情是假……从头到尾,这就是个骗局,真可笑啊,她想笑,大声的笑,可是奔腾而出的却是一连串的泪水。

    “娘子……”

    半晌,她听到他深深地叹息,还伸出手想替自己拭泪,越发怒不可遏,“你还想装什么?你们厉家害得我家破人亡,还不够吗?你还要怎样?如果是为了那个秘密,你索性杀了我!”

    “娘子。”他眼底都是压抑的痛苦,一动也不动地直挺挺站在她面前,声音暗沉低哑,“我知道你不会再信我,但我一定要告诉你,厉家当年是受人蛊惑,才参了你父亲一本。后来囚你在牢山的也不是厉家,而是戚家的人,由此可见此事始作俑者是戚家。

    厉家人不是好东西,但罪魁祸首却是戚家!扳倒戚家和厉家都需要时间,你给我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你信我,娘子,我不会负你,你信我,好不好?”

    不好,你是骗子、你是恶人,今生今世都不要再信你。

    她用力挣开他的怀抱,忽然一股不期而至的晕眩,狠狠将她压制住。

    等云岫再次清醒时,已是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

    她一身穿戴得整整齐齐,被顾忍紧紧抱在怀里,坐在垫着厚实褥子的车厢中,动弹不得。

    仿佛刚生了一场大病,她全身虚软,脸色煞白,身子瑟瑟地抖着,像是被冻坏了,可怜得令人心疼。

    她闭着眼睛,耳边模模糊糊听见车轮转动声,马车经过山道,穿过河溪,走了几日,终于重新回到了滦州。

    外面的日头渐渐西移,黄昏就要来临了,残阳如血。

    马车停在永乐坊的后巷,厚重的帘子低低地垂着,挡住严寒的天气。

    “娘子,以后我不在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在这里会很安全……”顾忍像是在交代后事,低头吻吻她的额,凑到她耳畔温柔地叮嘱:“你身子寒气太重,时时记得千万不可再受凉了……”

    云岫心中连连冷笑,他送她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天知道他又打了什么鬼主意!

    他又絮絮叨叨道:“还有身上的伤疤,娘子也要记得用九花凝露来擦,虽然娘子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介意……”

    哪个女人会喜欢自己满身疤痕,他们圆房那夜,她笃定他必定嫌弃,谁知他不仅没提半个字,反而在那些连她看了都会厌恶的伤疤上印下一个又一个亲吻,那吻里竟能让她有着饱含怜惜的错觉。

    不,不想再听了,不会再相信这人!与狼共枕,与虎谋皮,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同床共枕,亦是同床异梦,心怀叵测,哪里还能有半分夫妻情分。

    第8章(2)

    顾忍见她冷然地移开视线,便把身子微俯下来,黑眸深深地看着她,“我真舍不得娘子,在这世上,我只有娘子一人,什么都没有……娘子信不信?”

    云岫仍是不语,冷冷地垂了眼。

    她的心也如同车窗外的暮色将残阳切割,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裂开,零零碎碎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分别在即,顾忍将她抱着,亲了又亲、吻了又吻,最后忍不住将她压在身下。

    “娘子别怕,你只是暂时身子不适,睡一觉就会好了……可是我马上就要走了,可能会很久很久不见……让我再抱抱你,好吗?”

    她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却因为情绪激动胸口不断地起伏,冷若冰霜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闭在一起,不住抖动。

    ……

    仿佛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缠吻爱抚了她许久,却没有兴与之交合。

    暮色已全部落了下来,一轮满月慢慢地升上天空。顾忍一边仔细地替怀中的人儿整理

    好衣物,帮她套上棉袜和绣鞋,一边轻轻地说:“我知道娘子生气,都是我不好,不过娘子放心,为夫虽扳不倒戚厉两家,可有些人为夫自会去收拾。娘子只要乖乖地待在这里,等着好消息,知道吗?”

    他的声音变得低哑,像是极为伤心,末了从怀里掏出那只被她典当出去的凤脾,戴在她洁白如玉的颈上,这才展开双臂将她抱在怀中,轻轻地摇了摇,“好啦,马上就会有人出来接你了……娘子,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他低低地说完,只觉喉咙发干,眼中酸涩,俊颜深深埋首在她颈间,贪婪地嗅着她发间的清香,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地慢慢地移开。

    他知道这是奢望,她大概巴不得忘记他,因为她恨他,但恨,也能让她偶尔想起他,是不是?

    他不会让她知道,自己曾经为她做过些什么,但遇到她、娶了她,大概是这辈子自己最开心的事情。

    惊鸿只一瞥,爱到死方休。

    在他顾忍的世界里,一直都只有一个她。然而她却不会知道……

    那日一别,至此已有半年。

    顾忍将她送到永乐坊之后,便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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