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尚喜走进军营,招呼声此起彼落。

    对于这些被她拯救过的行商来说,她的地位就跟活菩萨一样,他们非常敬重她。

    她脸上带着笑,与众人回礼,探问他们的伤势。

    她很开心,大家都复原得很好,相信年前可以康复,也许还赶得及回家过年。大节日里,能一家团聚,是天大的幸福。

    当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享受得到这种快乐。

    当她的视线落在板车上那灰白头发的老人时,眼底的愉悦淡去了。

    「沈老爹,今天有没有舒服点?」老人的双腿断掉了,那是不管将养多久,也不会再长回来的。

    老人没有回答,事实上,袁尚喜没听他开过口。

    据其他的行商说,沈老爹是他们的领头,原本有一份很丰厚的家业,但在这次意外中,他失去了大半的货物、金银,还有唯一的儿子。从此,他就不再讲话了。

    袁尚喜很怜惜老人,对他多方照顾,可惜他的情况还是一直恶化。

    「袁姑娘。」一名女子推开帷帐走出来。她是沈家独子这次北行遇到的牧羊女,长得非常漂亮,就如天山的雪莲,两人原本约定回京成亲,但沈公子却死了。如今她跟着沈老爹,有行商喜欢她,想求她下嫁,可她说要照顾老人家百年,所以大家都叫她沈娘子。

    「沈娘子,今天有没有好一点?」袁尚喜掏出一只药瓶递过去。

    这回遇袭,沈娘子被打了一拳,受了点内伤,一入夜就咳,因此袁尚喜请大夫给她配了一服化瘀药。

    「好多了。」沈娘子接过药瓶,道谢,左右张望片刻。「柳公子呢?怎么没陪你一起来?」这话一出口,很多行商也问起来了。

    他们落难大散关半个月,见惯了柳啸月与袁尚喜,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突然少了一人,行商们都不习惯。

    袁尚喜愣了一下,她跟柳啸月亲密到让所有人认为他们是一体的?

    她搜索枯肠,却没有与他特别亲近的记亿。

    实在是柳啸月接近她,做得太自然,如同变成她身边的空气,外人见他们是一对,她自己反而没感觉。

    她搔搔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有朋友到了大散关,三公子去接待。」她只能这么说。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女的。」袁尚喜疑惑,沈娘于似乎太紧张柳啸月了。「三公子——」

    「说我什么呢?」却是柳啸月到了。他一来就跟大家打招呼,拍肩搭手,笑得无比热络。

    当然,他的手最后是落在袁尚喜肩上。

    她刚注意到他手掌带来的温度,就听他朗声大笑。「你是不是趁我不在,跟人说我的坏话?」

    「我哪会干这种事?」她喊冤,便忘记他的手还在自己肩上的事了。

    「那你说,刚刚说我什么?」

    「沈娘子问我,你今天怎么没来?我告诉她,你去接人了。」金多宝来访,指名要找柳啸月,他自当去迎客。

    「真是这样?」柳啸月笑问沈娘子,但眼里没有笑意。他不是迟钝的袁尚喜,他看得出来,沈娘子对自己有意思,但他心里已经有了她,自然不与沈娘子接近。

    可他也没像以前一样,遇上喜欢他的姑娘,就摆脸色。在袁尚喜身上,他跌了好大一跤,已经学会即便是拒绝人,也要委婉,不要伤人。

    沈娘子双颊微红。「是真的。三公子人中之龙,哪儿来的坏处让人讲?」

    「沈娘子过誉了,柳某愧不敢当。」他颔首,然后便去捉袁尚喜的手。「金多宝说,你答应了请她吃饭,她今天刚好有空,请你践约。一

    「我有说过那种事吗?」她有说过请金多宝喝酒,但吃饭?没印象。

    「不管你有没有说过,她已经在客栈等你。」柳啸月也不管金多宝所言是真是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藉口牵她的手。「走吧,你总不好让她等太久。」

    她茫然地被他拉着一步一步往军营外走。

    「三公子——」沈娘子追了几步。

    但柳啸月牵着袁尚喜,却跑得更快。无论如何,他的武功在大散关里还称得上第一,其他人不凭藉外力想追上他,很难。

    连袁尚喜要跟上他的脚步,都很辛苦。她的内力毕竟还没完全恢复。

    因此,她更难甩脱他了。

    「一定要跑这么快吗?」她有些喘。

    柳啸月更拉紧她的手。「再迟下去,金多宝怕要将客栈全部的菜都点一轮,你的荷包……危险。」

    「可是,不管她点什么,我都没钱付。」她帮陈守将做事,陈守将管她吃穿。但她终是流犯身分,没有俸禄可拿,她还是很穷的。

    「我先借你。」就算她一辈子不还也无所谓。

    「那怎么好意思?」

    「难道你能找陈大哥借?」

    她默然。确实,比起向陈守将开口,跟柳啸月借还是比较不尴尬的。

    「但出门在外,我也没带很多钱,经不起金多宝过多的折腾,所以我们得加快脚步,以免她把我的钱袋掏光。」

    「她名声虽不好,但为人不差,不至于这样的。」

    「要不要打赌,她现在至少点了十道菜、两样酒?」

    她疑惑地看着他,总觉得在大散关的柳啸月跟在沛州的柳啸月不大一样,过去,他行事非常严谨,现在居然会说出打赌这种事?

    可这样的柳啸月又更迷人了,无俦俊美下添了潇洒,就像月夜里,那迎风初绽的昙花,让人一见,魂销梦醉。

    渐渐地,她的神智又有些不清楚了。

    她太容易为他着迷,所以总被他逗得团团转。

    「你不说话就代表你答应打赌了?」他笑着打趣。「那好,我们立刻去看结果。」

    「啊!」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腰被他揽住了。

    他带着她,像苍鹰袭空一样掠向天际。

    冷风一吹,她发晕的脑子有些清醒。「三公子,你快松手……」他们太亲近了,她好紧张,胃部又开始翻滚,想吐。

    「到了。」他放开了她的腰,但仍拉住她的手。「你也来猜一下,金多宝到底点了多少菜、几样酒?」他又开始转移她的注意力,这一招总是每试必灵。

    她摇摇晕眩的脑袋,里头有很多东西要跑出来,但每次都被他打断,让她越来越糊涂,但渐渐地,也有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我不知道。」她现在有点想离开他,好好地冷静一下。

    「那就不猜了,我们进去看。」他又拖着她进客栈。

    「三公子……」她踉踉跄跄地跌进了他的臂弯中。

    「小心点。」柳啸月抱着她,笑得好开心,一口白牙闪得极端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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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多宝看他们手拉手一起进来,愣了一下。「你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了?」她说话总是不留情面。

    袁尚喜仿佛笼罩在云雾里的心,在一刹那间,云破月出,见了光明。

    她的视线慢慢地移到自己的手上。

    柳啸月有些紧张,赶紧插口。「一、二、三……十二道菜,三坛酒。我就说吧,金多宝就会祸害别人的钱袋。尚喜,你可输我一次。」

    但这回,袁尚喜没有被蒙过去,她还是看到了两人交握的十指,缠得很紧,好像亘古以来,它们就紧扫在一起。

    她先是一愣,然后,淡淡的感动涌上心头。曾经,她多么渴望与他携手,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打碎希望。终于,她断绝了那份妄想,想不到却在这里实现。

    可戚动过后,她还是会想,他的突然改变是源于真心,或是其他?

    将最近发生的事回想一遍,他不择手段的诱惑、小心翼翼的哄骗……她想,他是真的喜欢她吧?

    那她呢?她曾立誓,终生不嫁,因为她喜欢的那个人不会娶她。

    但现在他爱她了,她能不能、又敢不敢接受?

    她闭上眼,心湖翻涌,一会儿怪他使诈,骗得她已死的心又活了起来,一会儿怨金多宝打破她的梦想,如果她不醒,就能一直幸福了……

    但最后,她还是得承认,若没有她的曲意回应,他的诱惑不会成功。他们,是共犯。

    「三公子。」她没有甩开他的手,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目光依然温柔,但那份至清至澄却让他心头一阵忐忑,不知不觉,他松开了她的手。

    当他的温暖不在了,她只觉落寞。真的是习惯了他啊……

    「尚喜,你不能忘了过去吗?」他到底要怎么求她,她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让两人重新开始?

    她摇头,过去不管是苦是甜,都是他们一起经历过的,她只会珍惜,不会遗忘。

    他很泄气。「所以……我们不可能?」

    她不知道,至少她的心还很乱,给不了答案。

    「对不起。」她需要一些时间考虑。

    「尚喜……」

    她没再看他,转身往外走,到了柜台前,她将皮囊放在掌柜面前。

    「谢谢,竹叶青,帮我打满。」然后,她就拎着酒走出去了。

    柳啸月站在那里,愤怒和失望充塞心房。他费了几个月才迷晕袁尚喜,结果金多宝一句话就让她清醒过来,离开了他。

    这女人,就像只夜壶,人人都离不开她,却都不喜欢她,她的嘴实在太臭了。

    「药呢?」他的声音很冰冷。

    金多宝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反正他总是给她摆脸色,好像她欠了他几百万两白银,天知道,他们之间是谁欠了谁?

    「喏。」她递出一只瓷瓶。「少林圣药泄丹,只要她服下,便可恢复功力。」这足足花了她一千两银。

    看到药,柳啸月脸上的厉色稍微缓和。他一直担心大散关情势不好、袁尚喜内力末复,万一当涂族人打过来,她会有危险,才让金多宝去寻找可以快速恢复内力的药。

    现在有了泄丹,她康复有望,他也放心了。

    他抽了两张千两银票给她。「银货两讫,你可以走了。」

    看到银票,金多宝就想扑上去咬他,更想咬自己,为什么要发誓不收他银子替他办事,以报他救命大恩?她早晚在这上头亏死!

    柳啸月把钱放到她面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免费替我做事,但这没必要,就当你弄了颗泄丹,我花钱跟你买,我们之间是单纯的交易,而非委托,就不犯忌讳。」

    这种说法其实很无赖,但金多宝喜欢,只要有钱收,她都开心。

    迫不及待地收了钱,她看柳啸月也顺眼多了。

    「我说,你既然喜欢尚喜,她跑了,你就应该追上去,烈女怕缠郎,你缠久了,她就是你的。而且我听说,你之前缠得非常成功。」

    「你以为尚喜没脑子吗?同样的招数,只能哄她一回。」他想再亲近她,却得想其他办法了。

    「不见得,她已经被你缠得很习惯了,就像渴了要喝水、冷了要添衣一样。她不可能再离开你,你只要再加把劲,她就是你的囊中物。」

    「你刚才没看见她走得有多爽快?」他最难过的是,她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

    「但她喝竹叶青啊!她以前都喝烧刀子的。」

    他恍然,她改喝竹叶青不就是被他说动的吗?

    她即便离开,也没把习惯再改回来。也就是说,他们最近相处的点滴,已经逐渐替换了过去他带给她的不堪记忆。

    他的心提得高高的,有的是紧张、兴奋和更多的患得患失。

    他想见她,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他是真心的。她现在接受不了也无妨,他愿意等,一年、两年……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他只要一个不同于「对不起」的答案就好。

    他没有说再见就走了,快得让金多宝喊一声「停」都来不及。这使她无比懊悔。

    「早知道不告诉他其间巧妙了。」柳啸月和袁尚喜都鲍了,这一餐饭谁付帐?柳啸月虽然用两千两向她买了一颗泄丹,但这钱她舍不得花啊!可恶!

    柳啸月一出客栈,就看到沈娘子。她怎么会出军营?不用照顾沈老爹了吗?

    「三公子。」沈娘子看见他,很开心。她本来就是来找他的。

    柳啸月不着痕迹地避开她。打从他有记忆起,就不爱姑娘缠,因此从前他对那些喜欢自己的姑娘,态度都很糟。

    但和袁尚喜深刻相处、爱上她之后,他知道自己的冷颜恶语很伤人,从此,他就很少摆脸色了。

    可对于喜欢他、他又不喜欢的姑娘,他还是不愿太接近,徒惹情债,总不是好事。

    「沈娘子进城必有要事,柳某就不打扰了,告辞。」他举步便走。

    沈娘子却拉住他。她的动作好快,快到连他都没闪过。

    关外的牧羊女动作都这么俐落吗?他不知道,但是心里有些怀疑。

    「沈娘子何事?」他甩开了她的手。

    沈娘子很郁闷。从进了城,见到柳啸月第一眼,她就被这个俊美无俦的男子吸引了。很多人说,她美得像天山上的雪莲,她却觉得他是天山上那池水,悠静深远、清灵秀逸。只有最好的天池水,才能孕育出最美的雪莲,而他正是那最好的,所以他是她的依归。

    偏偏,柳啸月的性子也像天池水那么冰冷,他总是对她不假辞色,让她好生泄气。

    「老爹的腿又痛了,营里的军医又不在,所以我进城找大夫。三公子,你能陪我去吗?这里的路我都不认得,已经转了好久。」

    柳啸月回头喊了一声。「金多宝。」

    「干么?」金多宝施施然走出来,她还在怨恨他不付饭钱。

    柳啸月给了她五十两。「今天的饭,我请客。」他还是很了解金多宝的。「但你得帮我送沈娘子去医馆。」

    「没问题。」有人请客,金多宝永远不会拒绝。

    「沈娘子,柳某要事在身,恕难相陪,你有什么事,尽管跟金姑娘说,她会帮你解决的,告辞。」他跑得比飞还快。

    「三公子——」沈娘子气得直咬牙。她有点后悔,自己以前只习手脚,不练轻功,否则哪里会让他跑掉?但她不会放弃的。

    金多宝拚命笑,像沈娘子这样的姑娘多来几个,她就发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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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一样的屋顶,一样没有月亮的夜晚,袁尚喜一个人躺在上头,喝着小酒想事情,想她跟柳啸月。

    她想最多的是他的救命大恩,还有最近他对她的温柔。

    但每次想到最幸福的时候,他冷着脸说「个人的感情个人负责」的神情就会闪过脑海。

    于是,她觉得冷,从心到身体都冷了起来。

    她不认为他的说法有错,可他寒透彻骨的眼神却让她害怕。

    她这才明白,原来她立誓不嫁不是因为对他死心,而是被他伤透了心。

    她的爱很顽强,认定了,就不改变,但她的爱也很脆弱,断折过一回,就算想再爱,她也提不起勇气。

    于是,她说服自己,她爱他的感情,她自己负责,不要他的回应。

    一直以来,她做得挺成功,直到……他想要她的回应。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但她相信,他不是在耍弄她,是真心喜欢上她。

    这个想法让她心尖发颤,她颤着手,又喝了一口酒。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冰冷的身体也变得温暖。心律怦怦,里头有一份冀望,是不是……能贴近他一点?不要一次跨跃太大步,稍稍的亲密,即便将来出事,她也不会太痛……

    一道风掠过她身边,伴随着一股清雅的酒香,和头顶上那挣出乌云、羞露半边脸的月娘。

    她不必转头看也知道,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魅力——柳啸月。连月亮都买他的帐啊!

    她垂下眼睫,心跳一点一点加快。

    他放了一壶酒在她手边,然后坐下来,陪她一起晒月亮。

    自从在客栈,金多宝揭露自己的心思后,他就不再诱哄她了。

    但他也没离开,他每天都跟在她身边,不论白天或夜晚,可他不再跟她说话。

    他是在等她的答案吧?但是……

    她放下手中的皮囊,改拿起他送来的酒壶,轻饮一口,滑腻甘醇,是最好的葡萄酒。

    她想起,十天前,她喝了他送来的女儿红后,全身燥热,睡了一晚,失去的内力居然全回来了。

    他应该是在酒里加了药,她猜得出来,那肯定是江湖几种疗伤圣药之一:泄丹、春风蟾玉丸、九转回生散,不管是哪一种,它们都很稀有,而且相当昂贵。他要得到这种药,必然付出了庞大的代价。

    但他没有说一句话,就让她吃了。

    他对她,真的很有心哪……她的胸怀更热了,连眼眶都酸酸的。

    任何人被这么珍宠着,都会很感动的。

    她拿酒的手又开始发颤,很想告诉他,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接受他,毕竟,她还是有些害怕。但她想试试,和他牵手,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可这种次等的答案,他接受吗?

    她想了很久很久,最终,以这样一句话做为相隔十天后,两人的第一次交谈。

    「对不起。」她的话声很轻,在风中飘,好像随时会断掉。

    他戚到天旋地转,差点从屋顶上栽下去。

    他终究还是失败了……

    他在心里叹了好长一口气,但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不管她给了什么答案,他都无法怨她,因为,最先糟蹋这段感情的是他。

    「该说抱歉的是我。」他的嗓音很沙哑。

    她知道,她还是伤害他了,他现在的心伤正如同过去,他每一回的拒绝,让她痛苦到躲在被窝里掉泪一样。

    迷茫间,她有些糊涂,她到底是割不断过去,才不肯接受他送上的心意?或者,她被拒绝太多次,心里终是埋了芥蒂,此刻,她正在报复他?

    她看着夜空,月光很亮,她的心却很幽暗。

    「别这样,爱应该让人幸福,而不是悲伤,如果我只能给你带来不幸,我会很懊悔自己出现在你身边。」他眼神温柔得像一滴水,渗入她干涸的心灵,渐渐浸润她全身。

    她的泪一点一滴地滑下。自从她学会喝酒后,她就很少再为这段注定没有未来的戚情哭过,再多的心伤都可以用酒压过,但再多的酒也压不过他的温情带来的感动,所以她的泪也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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