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不语喝茶之余用眼尾余光瞥了眼秦云笙,笑而不语。

    景玉阑脸色唰的一下阴沉了下来,原本水波流动的眼眸在她朝天子方向郑重一礼的瞬间凝结成冰。

    十年前,堂堂七尺男儿纵酒烈马鲜衣在江湖,才华横溢,满腔赤子热血想要以一身才学报效家国,以一己微薄之力助大元盛世更太平锦绣。但十七年大梦,一朝为人邪念刺破,他竹子般笔挺的腰背被罪与恶的手生生折断,朗朗炎阳下的谦谦君子沦为雾般朦胧的黑暗里一片残月,赤子心永堕于黑暗,那些沸腾的志向就全化作了恨。景康帝就是他一生的仇人,他的忌讳。更何况,说着话的人,竟然还是,她。

    如今,竟然连她都跟他说这话!

    景玉阑捏着酒杯的手力道越发的紧,手背筋骨收紧的细小声音船里的众人皆清晰可闻,可见他用力之大。越想,越觉得难堪,景玉阑心口一阵刺痛感使得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玉挺的鼻子里喷出一口浊气,他咬牙,几欲暴起,但又生生忍下。

    这一船里的人,都是皇孙贵胄,朝中贵人,耳聪目明,消息渠道四通八达,如何能不知道景玉阑当年的噩梦。但因欣赏其才华,可怜其遭遇,还不少人有敬畏天子威严,而都选择三缄其口,朝内把他当做康帝跟前的一个随从也罢,这出了朝堂在外,便只将他看做是好友,诗友,只字不提康帝。粉饰太平,相处起来还算自在,不尴尬。但秦云笙这几句话,却是生生将众人之间那层遮羞布给拿了下来,直掀了景玉阑的最痛处,那般令人难堪,那般被人羞辱,景玉阑如何能不恼,不怒。

    船中的气氛霎时变了,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放在了景玉阑的身上,或紧张或担忧或同情的目光同时不约而同的都胶着在了那清隽的身影上,眼神灼灼,空气似乎都因此而粘稠了起来。

    秦云笙却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说完依然笑眯眯的对着景玉阑,眉眼弯弯的迎着那黑沉沉的眸子,仿佛并没有看出那双阴郁的眼睛的主人脸色有什么变化,反而越发笑语嫣然,“此番谢恩的话还劳烦郎君带给陛下,也好让陛下得知云笙的诚心。”

    脆生的女声话音清晰落下,众人神色迥异,眼光又齐齐朝秦云笙看去。目光里多半是不赞同和厌恶。

    毕竟,在众人看来,景玉阑性格品行都甚好,又有真才实学,知识渊博,本就对其心生三分善意,早在数年前读书时与自己的师傅大儒孔先生周游各国时就已结交了许多至交好友,广结天下缘,人缘之好之广以至于这诗会请的人中多半都是跟他有些交情的。虽然近些年被康帝强压着做了个太监总管,但景玉阑不自暴自弃,依然不折风骨,衷于本心,这般态度让人在唏嘘他遭遇之余又对他多了七分敬佩。

    三分与之交好的善意,七分对他的敬佩,以及其他各种个人原因,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诗会上大半多数人都是景玉阑的拥簇者。

    今日,一个京城不怎么出名的平庸之辈竟然敢当着他众多拥戴者的面对景玉阑挑衅,自然是惹了众怒。

    一时,众人都觉得,眼前的这女子忒的不识好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是再三去揭一个跟自己无冤无仇之人的伤疤,狠狠戳人痛处,实是太过卑劣无耻!

    许多人都看不过了眼。船里一个跟景玉阑素日交好,又性子莽直的青衣公子,看着秦云笙笑嘻嘻的模样已是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指着秦云笙,撸起袖子就要开骂。

    但此人刚气势汹汹地张口,还没想好怎么骂,眼前就突然横过了一只修长玉臂,拉住他的手,无声的制止。

    暴脾气的青衣公子在气头上,被人这么一拦,心中更为窝火,恶狠狠的回头正要嚷嚷拦住自己的人,但目光触及那人目秀眉清,又迅速把到嘴的脏话给吞了回去,低低道:“玉阑兄,你莫拦着我,此女子说话实在恶毒,娇纵愚蠢看着就可恶,我这便替你教训了她!”

    说着,那公子扭头狠狠剜了秦云笙一眼,目光之凶狠厌恶,好似刚才秦云笙说的不是景玉阑而是他一般。

    秦云笙淡定的回望那人一眼,心里淡淡评说了句,看来景玉阑人品还不错,连尚书家的那个书痴儿子都很维护他。

    但面上却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景玉阑朝一脸愤慨的青衣公子摇头,轻道了不必,然后看着笑盈盈的秦云笙,脸色黑沉沉的几乎滴出墨来一样咬牙说道,“甚好,秦太医忠臣之心于陛下甚好,太医此话我必定带到……”

    那个青衣公子还有船上的一些人顿时眼神越发不善的瞪起了秦云笙。

    秦云笙施施然笑开,从容不迫的点头,动作流畅的谢人,然后,一拂衣袖,异常淡定的在众人鄙夷厌恶的目光里寻了个地方坐下。

    斟茶自饮,自在如在自家庭院。

    自始至终,都没朝其他人看去一眼。而且她也无需在意那些人的目光。

    毕竟,她刚才这么做是另有原因,她是为了试探景玉阑,借着康帝这个痛处,看他的底线在哪。

    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实在有点奇怪,三面缘,看起来他好像对她是善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秦云笙总觉得这善意里还夹杂着点什么。

    她无法琢磨透他的目的,无法了解,也就无法利用招揽。却又实在顾及他在康帝身边的地位,谨慎起见,她只能采用最蠢最笨却也最直接的方法先来试一试他。

    她以后要去的是水深火热,做的是火中取栗的事,刀尖上行走,她现在得罪了他不要紧,以后有的是机会弥补,但要是真因一时差错,没摸清他的路数,而在以后被人捅了一刀,导致满盘皆输,那可就彻底完了。

    秦云笙刚坐下喝尽了一杯茶,心思却已百转了千回,那搁在心口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块不知不觉就卸了一半。她现在心情甚是愉快,放下茶杯,她顺手拿起桌上一张写满诗会注意事项的宣纸,难得有闲心的准备要认真参与起诗会。

    此时,船外,不知何时小亭上的琴瑟和鸣声已停,一阵拿腔拿调的吟哦声渐起,由远及近。

    男子温醇的吟哦,随清风入耳,抑扬顿挫,不显诗词篇章的冗长,反而悠扬,字字有韵如酒醉人。众人摇头晃脑的听得如醉如痴,不一会儿便将适才秦姑娘惹出的那点小插曲抛诸于脑后,而全身心的投入到了那吟哦的诗词意境里去。

    秦云笙也听着这声音觉得清雅好听,于是待得那人吟哦一章节罢,她轻巧的推开了左手旁边旁边的一扇窗门,目光朝窗外望去,模模糊糊的在船舫稍远的镜湖边刚看见一个扁舟正踏诗而来的人影。

    她眯起眼睛,刚想细看清楚那人的模样。正是时,一道明晃的白光突然在她眼前幽幽一闪而过,拖曳出无数虚影,猝不及防的,细线一般在虚空中破风而过,发出声响如鹰啸般凌厉,带着森冷的寒气和铁腥的血气。

    秦云笙直觉眼前发凉,半伸出去的身子还没来得及应变,脸上便感觉落了什么东西,湿热得很。

    她心中一凛,再不敢发怔,迅速收回了目光,随即在众人古怪的目光里,迅速伸手往脸上感觉异样的那处重重一抹。

    再低头,指肚触目是惊心的红色。

    鲜红的颜色,黏稠的粘在指腹,染脏了原本白皙如脂玉的纤纤素指。红红白白的颜色分明,越发惊心动魄。

    秦云笙的眼睛发直,手指微凑近鼻尖,一股铁锈腥气冲入鼻中,秦云笙的呼吸都不禁一窒。

    这才明白过来,方才滴落在脸上的湿湿热热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血!

    秦云笙一愣。

    船舫外变故横生。

    在这春日好景,花香暖风里,一道凛冽的剑气携着肃杀之气而来,如冬日寒风,刺破溶溶暖暖的暮春之美,带来比寒冬腊月还让人瑟瑟发颤的幽和冷。

    杀手的刀剑,一出鞘,便是饱饮鲜血,收割人命,一线森冷的银虹所过之处,花枝齐腰而断,人群里鲜红四溅,洋洋洒洒的鲜艳绮丽色彩在空中喷薄如泉,落下在碧波里涸成惊心的绛色。

    这些文弱的书生临窗读书,花前吟诗,追求的是风雅,相伴的是圣贤诗文,除了在诗词字句中曾见过刺杀的惊险,哪里有几人真身临过这样的情形之下。一时,都方寸大乱。

    尤其当亲眼看着身边还在跟自己论诗议文的好友,下一瞬便突然血溅满地,无声瘫倒,生死相隔,更是悚然。

    于是,原本琴瑟和谐,吟哦悠扬的镜湖上在明晃的刀光出现的那一瞬间,四处此起彼伏的响起了惨叫声,形同屠宰场杀猪,声声高亢凄厉,尖叫惊恐,令人闻之背脊发凉。

    “杀人啦 ̄上有刺客杀人啦,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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